玄都坐上的飛機是直飛倫敦機場的，斯內普給她買的商務艙，原本是準備睡一覺，十來個小時以后就可以直接下飛機，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夢里總是有些不太好的事不停困擾著她。

        總是睡不了多久就醒來。

        空姐看她睡的不安穩，問過她以后給她拿了一點牛奶放在旁邊，但是沒什么用，她并非是完全的人類。

        被驚醒三四次以后，玄都就再也不想閉眼了。

        正好座位靠窗，就干脆看著窗外，可是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接著就是第五次或者第六次被驚醒。

        玄都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臟跳的非常快。

        或許是剛剛看到了一個食死徒，讓她不適到現在。

        玄都無奈的苦笑了一聲。

        現在已經是歐洲的晚上七點多了，再過兩個小時，她就會到目的。

        “各位乘客，接到英國氣象部報告，未來兩個小時內，英國上空將會有雷陣雨天氣，本次航班將會在德國機場暫停，為您帶來的不便，我們感到非常抱歉。各位乘客……”

        心跳漏了一拍，然后更劇烈的跳動起來。

        這不對勁。

        玄都吐出的氣化作白霧凝結在機窗上。

        窗外是不算激烈的大雨。

        這才有些后知后覺的想到，當時……奧伯離開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心跳失衡，外面下著雨的一天。

        羅伯特出事了！

        玄都蹭的一下站起來，下意識就要去找飛機的出口。

        但是看到十幾個商務艙的位置都是普通人的時候才反應過來，這是飛機，現在是高空，不可能給她開艙門的。

        現在，半個商務艙的人都在看著她。

        時間緊急，如果等著飛機落地在德國，在等英國雷陣雨過去，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必須，現在立刻出發。

        玄都抽出魔杖，也顧不上魔法部的什么不允許在麻瓜面前濫用魔法的規定，揮動魔杖，整個人平移離開機艙，毫無防護的出現在機艙外的高空中，筆直的就往下墜落。

        “媽媽！媽媽！有個人掉下去了！”商務艙的一個孩子看到了她，瘋狂的去拽自己的母親:“她要死了！快點打急救電話啊！”

        機艙的人還沒從一個大活人忽然就消失的震驚里面回過神來，就聽到了男孩的嚷嚷，有幾個連忙過來確認情況。

        一窩人震驚了看著窗外被雨水浸透的云層里面飛出了一只墊著金色紅紋樹枝的……紅色長尾鳥。

        鳥身不算大可是翅膀卻很寬，展開的雙翼起碼有兩英尺有余。

        “是鳳凰！”有認得出來的人大聲驚叫起來。

        “這個世上居然真的有鳳凰？”

        “它一定就是剛剛那個女的！我看著她忽然出了飛機掉下去的！”

        ……

        這些奇怪的議論玄都一個都聽不到。

        她的行李被縮小了藏在衣服口袋里面，現在就在她的羽毛下面，魔杖剛剛用過藏不起來只能叼著。

        完全伸展開的羽翼在雨中不停的拍打著，很快就越過了飛機，筆直的向著英國前進。

        在倫敦落地以后，直接從新化作人形，在移形換影到了古斯老宅門口。

        不好的預感在這一刻成真，一棟三層高的別墅，上面兩層被人硬生生炸開，只留下傷痕滿滿的一樓。

        “真可惜啊，羅伯特，你不應該拒絕主人的招攬的。”

        這個尖細高昂，分外刺耳的女聲她似乎在哪聽過。

        但是不管是誰，會被稱之為主人的……只有伏地魔和他的走狗們！

        是食死徒！

        玄都再次揮動魔杖，循著感知直接到了這棟房子的客廳。

        “我不會對你使用索命咒，可是我也不會讓你好好活著，這個詛咒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請你慢慢享受吧!”那個一頭黑發瘋瘋顛顛的女人大笑著正好和玄都迎面碰上。

        “鉆心剜骨！”

        “神鋒無影！”

        兩個人的動手也不知道是誰更快一些。

        玄都躲開了對方的魔咒，神鋒無影惡狠狠的削在這個有著布萊克標志性黑鬃頭發的女人身上，瞬間割出無數道血痕，噴濺的血液沾染上玄都的充滿憤恨的臉。

        “雜毛鳥，我殺了你！”這個食死徒叫囂著就要沖上來。

        另外一個滿身狼狽的食死徒連忙拖住了她，兩個人施展飛行咒離開了這里。

        玄都想都沒有想，就跟跟上去。

        她要殺了這兩個食死徒。

        可是一個虛弱的，像是從地獄里面傳出來低語一樣的聲音阻止了她。

        “玄都。”

        玄都一愣，然后緩緩的轉身。

        羅伯特躺在一片廢墟一樣的客廳里面。

        這個客廳也被削掉了一個角，碎石落的到處都是，昂貴地攤上都是臟污的痕跡，有血，有灰，有腳印，甚至還有一些身體的碎片。

        看來有誰死在這里了，而且是死無全尸。

        羅伯特攤在客廳的角落里面，旁邊是摔得支離破碎的立地燈。

        那是奧伯買回來的。

        玄都蹲到了羅伯特面前。

        這個六十來歲的老者，前兩天還精神奕奕的跟他們一起出席晚會，這會就已經老的不成樣子了，臉上身上都是傷口。

        最深的一道在手臂上，皮肉外翻，露出骨骼來了。

        明明是巫師，打架卻這么難看。

        羅伯特的眼鏡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玄都一點一點的靠近。

        “你快死了，羅伯特。”玄都蹲了下來。

        “是啊，我快死了。”羅伯特的胸腔就像是一個漏了風的鼓風機，大幅的起伏著，卻無力給主人提供力量。

        死亡的氣息環繞著這個已然干涸的老年紳士。

        站在玄都的角度，羅伯特的身體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快速的干癟下去，想來這就是那個食死徒說的詛咒了。

        玄都蹲下身來，雨從客廳被削掉的天花板角落里面落進來，落在兩個人身上，原本蓬松的火紅色的頭發一根一縷的貼在臉上，雨水流的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沒事的，羅伯特。”玄都到蹲了下來：“不用害怕的，我有辦法救你。”

        不過是詛咒而已，亞鳳有兩條命，她完全可以依靠魔咒來代替對承受后果，然后涅槃。

        很簡單的事。

        玄都伸出了手，放在了羅伯特的肩上，手下的人骨肉嶙峋，幾乎感覺得不到什么分量。

        她抬起魔杖，對準了羅伯特的心臟。

        可是魔杖杖尖卻被一雙只剩下皮膚裹著骨骼的手捏住了。

        沒有多少力氣，想甩開也不過是一下的事情，玄都看向羅伯特，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

        “我能救你的。羅伯特，松手。”

        “你打算怎么救我呢，玄都。”油盡燈枯的手抓住魔杖的尖峰，沒有松開。

        玄都看著他，看著他臉色漸漸灰白，看著他頭發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下來。

        不過是一點雨水，就能將這個毛發旺盛的英國人沖到幾乎禿頭。

        哈。

        “你知道的，不是么？你知道我是什么。”

        “我知道，奧利凡德家的鳳凰，我的小朋友。”羅伯特看著她，渾濁的瞳孔把火紅的頭發映的格外清楚：“我也知道，你只是亞鳳。我知道的，可能比你想的要多，玄都。”

        “所以你應該松開手了，羅伯特，在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是了，亞鳳有兩條命，她不過是拿其中的一條，來換羅伯特的命，很公平。

        可是羅伯特搖了搖頭：“玄都啊，你還是不明白，我沒有把你當做過亞鳳，從我認識你的時候開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一個需要幫助，也愿意幫助我的朋友。”

        “是啊，所以，現在就應該是我幫助你的時候了。”玄都抓住了他的手，意圖抽出自己的魔杖，卻發現，那只手仿佛是焊在了魔杖上，怎么都挪不開。

        羅伯特搖了搖頭：“我知道玄都你有兩條命，可是，你更應該有個光輝燦爛的未來，而不是將你最重要的東西，浪費在這個地方。”

        “怎么能叫是浪費呢……”

        “玄都……我已經老了，還能為我的理想而死是我的榮幸。”

        玄都咬緊了牙齒。

        死亡是榮幸？羅伯特是這么想的？

        “我在這個世上活了太久了，是到了應該死去的時候了。”

        “所以？”

        “光明不會無緣無故的降臨的，總得有人做啟明星，玄都，我想做的事，已經做的差不多了，此刻死去，就是我最好的歸宿了，你不要覺得難過，不要傷心，好好活下去吧，你的未來還在等你。”

        “我們是家人，羅伯特，你不能這么自私。”

        “但是我更不能奪走你的東西。”

        玄都看著他。

        亞鳳簡單的邏輯無法理解人類為什么能夠做到不眷念生命。

        她不過是愿意交出一次涅槃的機會而已，而且是自愿獻出，羅伯特這算奪走了什么東西呢？

        但是玄都沒有反對，她改了改姿勢，跪坐在了地上。

        很奇異的是，奧伯死的時候，她覺得傷心的什么都不顧上了，可是現在，羅伯特就要死在她面前了，她卻沒有任何感覺。

        就像是……對方根本沒有事一樣。

        羅伯特笑著，松開了手，任由她抽回魔杖。

        另外一只手微微抬起，遮蓋住了那雙火紅的，通透的眼睛。

        玄都被遮擋了視線，只能感覺到對方微微的起了身，然后再距離她很近的地方像是嘆息一樣的開口：“再會了，玄都。”

        玄都閉上眼睛，感受著那雙手掌，從微微溫熱，到徹底冰涼。

        這才后退一步，站起身來。

        羅伯特整個人已經枯萎到只剩下了皮包骨，身體像是被焚燒過一樣，透露著一股死寂一樣的黑灰色。

        這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但是這具尸體，舉著自己的右手，掌心向外，低頭，親吻在自己無名指的根部——那是英國男人戴結婚戒指的地方。

        而玄都，就在剛才跪坐的時候，她的眼睛，就在對方的掌心。

        玄都恍然大悟。

        多么決絕的離開和告白啊。

        連反應的機會都不給別人。

        可是她什么感覺都沒有。

        沒有開心，沒有難過，沒有不知所措，沒有被冒犯。就好像再看一部粗制濫造不怎么感人的電影一樣。

        看過了，就過了。

        她失去了她的家人。

        她失去了羅伯特，古斯。

        僅此而已。

        玄都左右看了看，這里幾乎成了一片廢墟。

        這可不行。

        古斯家的宅子這么漂亮，如果就這么灘成一堆廢墟的樣子，羅伯特看到會難過的。

        玄都豎起來魔杖，所有的東西開始漸漸還原。

        碎掉的石頭飛回自己應該呆著的地方，地毯上的污漬被打掃一新，血跡殘肢不翼而飛，立地的燈從新站起來，沙發缺失的腳粘了回去，壁爐里面的火也點燃了。

        最后……就是這具尸體。

        玄都忍著魔力幾乎耗盡的痛苦，再次揮動魔杖，尸體消失。

        現在，這個宅子里面只有她一個人了。

        身上還在滴著水，滴臟了剛剛打掃干凈的地毯。

        可是玄都卻無心去管。

        這里太安靜了，不應該這么安靜的。

        她往沙發上看了一眼，那里應該有個人，不是在看書，就是在躺著睡覺，要么就是烤火發呆。

        得找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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