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云歸何處尋》

        作者：番番是福

        【第一卷】

        副駕駛位上放著一捧純白的百合，新鮮的幾乎能滴出水來，何云歸開著車駛過火車站前街，側目朝標識處望了一眼。

        天色灰蒙蒙的，半空堆積著厚重的鉛云，晨光蕭瑟，反襯得車站頂端一向醒目的字體也黯淡了不少。

        這座他八歲骨折康復之后就再沒回來過的“故鄉”，三年前，以另外一種傷筋動骨的方式重新定義了它的存在。

        故鄉，故人之鄉。

        窗外黑云翻涌，東南一隅隱隱有雷聲轟鳴，何云歸加重了一點油門，車子飛快的朝閃電墜落處駛去。

        每年的同一天，何云歸都會在開園的第一時間趕到長青墓園拜訪一位故人，三年來風雨無阻，幾乎已成為了習慣。

        雨開始淅淅瀝瀝的落下來，打在車窗上，因風與車速的關系拖曳出縱橫交錯的水痕。

        片刻之后，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何云歸將車子駛進停車場，停穩后熄火，并沒急著下車，而是深深吸了口氣。

        他的臉色有些許黯然，不知是從b市匆匆趕來通宵駕駛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眼眶看上去甚至還有點發紅。

        何云歸扭頭看了看身旁的百合，緩緩將其捧在了懷里。

        小心翼翼將花護好，何云歸這才撐開一把黑色的大傘從車里走了出來，輕車熟路的來到了一座墓碑前。

        照片上的白裙女孩有著百合花一樣清新純美的面龐，眼睛笑起來像兩彎弦月，芳華灼灼，永遠定格在了三年前的盛夏。

        雨越下越大，傾瀉在黑色的傘面上，騰起朵朵雪白的浪花。

        何云歸佇立在墓前，與照片里的女孩兩兩相望。

        有風從長青林中嗚咽而過，喑啞的，像他無法宣之于口的問候。

        “好久不見，吉吉，我來看你了……”

        云收雨霽，墓園里多了三位長輩的身影，兩女一男，均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

        兩位阿姨相互攙扶著走在前面，其中稍微年長的那位阿姨眼圈明顯發紅。

        “當心腳下。”

        快到地方的時候，走在后面的丈夫見妻子踉蹌了一下，連忙快走兩步，伸手扶了她一把，還不忘輕聲提醒了一句，“剛下過雨，當心地滑。”

        年長的阿姨點點頭，然而視線卻始終朝前張望著，直到終于看清楚墓前置放著什么，人也不由頓住了。

        其余兩人的目光也很快順著她不約而同的投向了同一處——黑色的巨傘之下，是女孩的墓碑以及她生前最喜歡的百合花。

        年長的阿姨扭開臉，用手捂住了眼睛。

        身旁的妹妹面色不忍，趕緊撫了一下姐姐的后背。

        鬢發斑白的丈夫見此顯然也有點意外，他趕緊快走幾步一個人先來到墓碑前，抬手正要把傘移開，忽而一陣長青葉動，狂風卷著落葉侵擾而來，噼里啪啦的砸在傘面上。

        傘因風勢劇烈的搖蕩著，卻始終不屈不撓的護著其下一方寧潔。

        濃郁的百合香靜幽幽的彌散著。

        站在墓前的父親情緒復雜的望了望替女兒遮風擋雨的那把巨傘，又憐惜的撫了撫照片上女兒言笑晏晏的眉眼，良久，這才閉了閉眼睛，仰頭——

        “罷了，這么多年，也難為他了……”

        陽光透過天幕的罅隙緩緩投下一束光。

        風流云散，天，漸漸放晴了……

        萬千千知道自己應該是在做夢，這種感覺很熟悉，可她卻還是無法控制住心緒隨著夢境起起伏伏。

        她無數次想要游出這片海域，但那種溺水的感覺始終像跗骨之蛆一樣如影隨形。

        她無聲無息的游著，既不向任何人呼救，也沒指望過有誰偶然瞥見了、能過來搭把手。

        深海之中，寂靜的如同宇宙洪荒。

        她被困陷在這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

        視野的盡頭始終有一個身穿白裙的女孩子懸浮在那里，臉孔看不清，海藻般的長發披散著，裸露出光潔的手臂與令人驚艷的小腿——白皙、纖細、筆直、修長，那是萬千千見過的所有人之中最完美的模樣。

        那女孩赤著雙足，其中一只腳踝被茂密搖曳的海草纏縛住了。

        萬千千一心一意向那女孩游去，夢境中無數次失敗的經驗告訴她，動作必須要快，否則就很有可能來不及了！

        然而，她與那女孩之間的距離無限遙遠似的，永遠也挨不到邊……

        熱量從體內飛快散失，肢體開始變得僵硬，將要溺水的感覺愈發明顯起來……

        萬千千努力按下慌亂的心情，拼命向那女孩游去，可惜身體卻越來越不聽使喚，明明只差最后一點距離就能碰到那女孩的指尖，她卻在此時徹底脫了力，身不由己加速下沉……

        不！吉吉，不——

        萬千千悲啕著從噩夢中驚醒！

        ……

        窗外晨光未晞，室內黑壓壓的。

        心臟實在悸動的厲害，萬千千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像一條瀕死的游魚剛剛從極度窒息中找回一口空氣。

        她撫著心口側過了身，枕頭旁邊濕漉漉的，粘在臉上很不舒服。

        單手捂著臉孔，萬千千下意識屈起雙膝，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愧疚以及缺乏安全感的身體姿態。

        很明顯距離起床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可是她卻無法再度成眠。

        這樣的狀況已經斷斷續續持續了三年左右，差不多從她去國外讀書開始，起初是失眠，而后是噩夢，再后來是反反復復經歷相似的夢境，就比如剛剛。

        萬千千在黑暗中抹了一把臉，顧不得手背上早就沾滿了淚漬。

        鬧鐘響起的時候，萬千千感覺自己才睡著了沒多久。

        伸手摸過手機，關停鬧鐘，她再次看了眼日期。

        望著日歷上那個刺目的日子，萬千千感覺自己眼眶又有點發酸——昨天是表姐去世的三周年整。

        把手機倒扣在床頭柜上，萬千千閉著眼睛平復了一會情緒，這才起床去洗漱。

        窗外陰沉沉的，跟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同屬一個色調。

        走出房間的時候，萬千千發現隔壁臥室門是打開的，盥洗室那邊卻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她稍微疑惑了一下。

        “儒儒？”

        萬千千試著叫喬儒儒，她的合租室友，也是她大一開始的同窗、室友兼好友。

        沒有人回答。

        萬千千往客廳走了走，還是沒看到喬儒儒。

        奇怪，已經走了嗎？這么早？

        她下意識往冰箱那又看了一下，果然——喬儒儒留了一個便利貼在上面。

        “親愛的，我今天有事要早點過去，就不跟你一起走了。昨天你加班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下了，就忘記跟你說了，不好意思，么么噠。”

        萬千千取過筆往上面畫了一個笑臉，這才轉身去洗漱。

        看著鏡子里的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比研究生剛畢業那會還要消瘦了一大圈，萬千千不禁想起大學時期另一位室友兼好友同時也是現在同一部門的同事何田田無數次羨慕的話語來：

        “別人都說工作之后很容易胖，你可倒好，怎么反而瘦了這么多？真令人羨慕！不過，你已經夠苗條的了，怎么還再減？也適當考慮考慮我們這些減肥困難戶的心情好不好？”

        想到這里，萬千千不由自嘲的笑了一下，拿起遮瑕，認真遮蓋起眼下兩團亙古不化的烏青。

        因為長期睡眠不好，胃口自然也受到了影響，萬千千早飯勉強吃了幾口面包，又喝了幾口牛奶充數，這才抓過包匆匆忙忙出了門。

        萬千千租住的地方跟公司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需要先坐公交再倒地鐵，再加上先后兩段步行才能到達，光是路上通勤就要消耗掉差不多將近一個半小時。

        雖說通勤壓力大了些，但大城市米珠薪桂，身為職場新人，萬千千不能不量入為出。

        萬千千出門的時候正好趕上附近居民通勤的高峰時段，站臺前面排隊的人多的如過江之鯽，擠公交的時候頓時又變成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萬千千身單力弱，被人流裹挾著上了車，座位是根本不用想的，只是今天她似乎格外倒霉，剛上來不久，就被一個小男孩潑了一身水。

        “對不起，對不起！燙著你了吧？實在是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然然，快跟姐姐道歉啊！”

        年輕的母親一肩背著包，一手抱著孩子，忙不迭跟萬千千致歉。

        萬千千搖了搖頭，還好那個母親細心，保溫杯里裝的是適口的溫度，雖然有點燙，但總算還可以忍受。

        “姐姐，對不起。”

        小男孩老老實實的對萬千千道歉。

        “沒關系。”

        萬千千努力對他彎了彎嘴角。

        公交站很快到了，萬千千轉乘地鐵。

        下車的時候，年輕的媽媽跟然然小朋友也一起下車，與萬千千還客氣了一句，“誒，你也在這站下啊？”

        “嗯。”

        “我也是，送孩子上學。”

        “真是辛苦啊。”

        “沒辦法，做父母的。”

        萬千千不善寒暄，簡單的說了幾句，兩人匯入人流，很快就被沖散了。

        地鐵比公交人更多。

        萬千千過完安檢入站，乘電梯下到站臺，兩側的乘客早就站的滿滿的。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寬松一點的位置等車，然而就在地鐵到達的那一刻，也不知圍在她身周的乘客們忽然都抽了什么瘋，一下子沖上來，幾個人合力把她擠在了中間。

        當時情況發生的突然又混亂，萬千千也沒想太多，只覺得不知怎么就被其中的一位狠狠踩了一腳，平底鞋上的裝飾物不但被踩掉了，而且還飛出去老遠。

        顧不上計較什么，萬千千下意識彎腰去撿。

        提示音很快響起，車門燈由綠變黃，意味著門馬上就要關閉了，萬千千撿完東西剛好瞧見這一幕，趕緊往前快走了幾步，終于趕在車門關閉前，成功進入了車廂。

        地鐵開動，萬千千望著依舊留在車廂外面的、此前把自己擠在中間的那幾個人，終于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一件事——他們竟然沒有上車？

        奇怪，為什么剛剛那么著急，這會卻故意不上車呢？這是什么道理？

        萬千千懷著這個疑問來到了公司，剛到公司樓下，就收到何田田的語音消息。

        “剛剛嚇死我了，千千，我表姐昨天晚上剛跟我說完她們同事被偷東西的事情，結果今天早上就讓我給遇上了！”

        “還好我傻人有傻福，沒讓他們得手，想想真是后怕，當時就只差一點！”

        “我也是事后才琢磨過來的，當時還納悶呢，我就好好站在那等車啊，地鐵一到，忽然就有幾個人一起把我擠在當間兒了，動都動不了！”

        “好在我習慣把包抱在胸前，他們可能擠了一會發現沒機會下手就放過我了，真是好險啊！”

        “這就算了，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嗎？是他們差點害我沒趕上車！這要是遲到了，這個月考勤就泡湯了！唉，你以后也要當心啊，先不說了，我馬上要進電梯了，見面細聊，你到哪了？”

        萬千千一邊貼著手機聽何田田的語音留言，一邊刷卡進入公司大廳，這會電梯口就她一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前一撥剛好上去了，她遲了一步沒趕上。

        萬千千按完電梯鍵，隨意站在旁邊，發語音回復何田田。

        “我也到公司了，在等電梯。你人沒事就好，沒有損失真是萬幸。聽你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剛剛也遇到了類似的事情，當時還不覺得，現在仔細一想，心里也有點后怕……”

        萬千千剛剛說到這里，面前的電梯門忽然打開，她抬了下眼睛，正準備往里走，然而，電梯里的那個人……好像有點眼熟？

        萬千千下意識又多看了一眼，她忍不住疑心自己有點眼花——他怎么可能在這兒？！

        驚愕搶先一步凍結了周身，萬千千不由自主僵在原地，手指一松，發給何田田的語音就此戛然。

        隔著敞開的電梯門，萬千千與里面那人兩兩相望。

        數年前的種種，霎時間山呼海嘯迎面而來，激蕩的萬千千只覺得腦內一陣陣暈眩。

        何云歸？！

        怎么會是他？！

        他怎么會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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