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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荒唐


這幾天楊瞳躺著,嚴都平幾乎不離左右,阿羅和阿旁偶爾在招搖峰待會兒,更多時候是在天光峰看著太極劍,姑娘不在,日子無聊透了。

        阿旁躺在石頭上昏昏欲睡:“小眼睛啥時候好啊,沒人說話不得勁兒呢。”

        阿羅在旁邊打坐,睜開眼睛看看她又閉上:“安心守著冰魄,別去煩姑娘。”

        阿旁坐起身:“要你說,你看殿下讓誰進去了。走,咱們看看劍去。”

        阿羅跟著她進聞道閣,阿旁拿起劍細看:“我說什么來著,你看這劍光和平時不一樣了。”

        “淺了些,是不是在閃?”

        阿旁彈了下劍身,“叮”一聲脆響,她有些意味不明地笑道:“生氣了唄,你看這顏色,像不像春日桃花兒開。”

        “什么意思?”

        “咱們殿下春心萌動呢。”

        “殿下這會兒應該在給姑娘念書,說是武課能落下,文課不能落,講個經怎么還春心萌動了?”

        阿旁只是笑:“跟你能說上什么,木馬吧你。”

        自楊瞳受傷,嚴都平每天會給她念幾卷調息內里消災解厄的經文,都是從前學過的,聽著不費神,也正好溫習溫習。

        楊瞳這兩天稍微好一些,躺不住的時候會坐起來看書,嚴都平就把地府送來的公文拿進來看,師徒倆靜靜待著,屋里只有翻書的聲音。

        “師父,喝水。”

        嚴都平撂下折子,起身倒水,端著茶盞送到她床邊:“歇歇眼睛。”

        楊瞳放下書喝水,瞄了眼師父臉色:“咋啦,又有案子犯難?”

        嚴都平坐在她床邊嘆了口氣:“秋梨國父殺子的案子給你說過吧。”

        “說過,父子都重判了。”

        “泰山府斷了個母殺子的新案,南郡有個秀才被污蔑奸殺了鄰家的閨女,官府嚴刑逼供,他受不了酷刑認了罪,他的母親一直在外為他申冤,但在獄中見到兒子后,這位母親親手把兒子殺了,隨后自盡。泰山府拿秋梨的案子參詳,父母殺子,兩代同判,十殿認為不妥,打回泰山重審,泰山府不改,就送到這兒了。”

        楊瞳聽完蹙眉:“截然不同的案子,如何參詳!他們又想搞事!我看看卷宗。”

        嚴都平抬手把折子取來:“我離開前說過,父母殺子案,不循人間情理法禮。泰山府將這個案子摘出來,居心不良。重判,三界唏噓,好像我已經嚴苛到教條死板,輕判,自相矛盾,他想廢我一言,以廢萬言。”

        楊瞳捧著卷宗,此案真兇乃南郡太守侄婿,為包庇親屬栽贓嫁禍,秀才家孤兒寡母,無權無勢,申冤談何容易,其母探監,見愛子雙目瞽,雙足廢,口不能言,體無完膚……

        “荒唐,從頭至尾都荒唐!泰山府若想以此轄制地府,那才是三界的笑話!師父,筆給我,我來批。”

        楊瞳十歲就開始幫師父批折子了,她開始背經書時,不得要義,背起來磕磕絆絆,嚴都平查她功課,三五不時就要發脾氣,楊瞳也委屈,一個人躲起來哭,嚴都平不會哄小孩兒,徒弟不肯看經,他又怕她哭,就把地府一些稀奇古怪的折子扔給她看,見她愛看,嚴都平又誘著她背書,背完才許看,背得好還讓她批。

        楊瞳沉著臉在折子上奮筆疾書:斷案不以實據,泰山眾判亦如南郡昏官,顛倒黑白,草菅性命。三界情法不通,善惡相承,駁泰山府之議,再上不錄。

        寫完卻覺得師父愁的根本不是這個案子怎么判:“您也不會被這種小事牽著鼻子走啊,為什么不高興?”

        嚴都平把她手里的折子拿過來,看著她寫的字兒:“師父是有些想不通,愛子,殺子,何其矛盾,你說她,為什么愛他,又為什么殺他?”

        楊瞳看著師父的眼睛,師父是真的在困惑:“父母愛孩子,源于夫妻對彼此的感情,而后是血脈的連系,孩子出生,長大,又有了情感的寄托,母親愛孩子,要更深沉一些,因為孩子是她用骨血用性命孕育的,負她如負己。世間的母親都沒有辦法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如果結束生命可以幫他結束痛苦,任何一位愛孩子的母親都會這樣選擇。我也無法感同身受,但如果有朝一日,我生不如死,我會希望師父幫我解脫。”

        嚴都平霎時沉了臉:“什么有朝一日,不許胡說!”

        楊瞳笑笑:“很多時候感情的事情,并沒有太多因果原由,開始,結束,可能都是沖動,所以不能用原則用常規去看待評價,您養我教我這么多年,不就是一時沖動之后,不斷在打破原則嘛。”

        嚴都平看著小徒弟:“的確時時破例,但并非一時沖動,你我師徒,有緣。”

        楊瞳歪著腦袋問:“那緣又是什么呢?是不是老天爺一時沖動?”

        嚴都平伸手點點她的眉心:“是是是,你說得對,說得妙極。”

        “咯咯咯。”

        二人聊完,楊瞳又乏了,趴下去的時候扯到后背的傷,疼得直吸氣,嚴都平聽著覺得不對勁,藥泉泡了三日,灼燒之傷不可能還這么疼的:“怎么了,身上疼得厲害?”

        “還好,就是扯著的時候有一點,沒什么事兒。”

        嚴都平皺眉:“趴好了,我看看你的傷。”

        楊瞳覺得不妥:“啊?師父,我不大好意思。”

        “不好意思?那看來是假疼,耍賴呢?”

        楊瞳看師父嚴肅起來,知道不是矯情的時候,紅著臉縮進被子里,自己把衣服拉起來,悶悶說了聲:“好了。”

        嚴都平掀開被角,一時愣住,她背上除了灼傷留下的疤痕,竟有大大小小九道見血的傷口,雖然已經在愈合,但是新長出的肉猩紅可怖,凌亂的在她背上交錯,眼睛看著都覺得生疼,莫說她穿衣睡覺,不時碰觸。

        這九道傷,她應劫那天并沒有,嚴都平可以肯定是后冒出來的。他盯著看了很久,左手緊握,生生忍下了怒氣,抬手用靈力幫她緩解疼痛,天雷的傷本就難好,這樣深的幾道,哪怕日日用藥泉洗一遍,也還是會留下疤痕。

        療完傷,嚴都平一言不發,楊瞳小心翼翼:“師父,我好多了,沒那么疼了。”

        “你自入師門,為師對你只有兩個要求,勤奮,守時,你一直做的很好。你,打小身子弱,膽子也小,師父希望你的修為能快些長進,所以比較嚴厲,你心里可有埋怨?”

        楊瞳支起身子:“怎么會呢,我知道師父是為我好的,再說,我也不覺得師父嚴厲啊,教字的先生,教女工的嬤嬤,都比師父兇多了,我怎么可能心生埋怨呢,師父您怎么這樣問?”

        “好,不管你心里怨不怨師父,今日起,我們都把規矩改一改,從今往后,以前要勤奮守時的那一套,不必恪守,懶惰也好,散漫也行,全都隨你,只一點,餓就說餓,痛就說痛,不滿就說不滿,不許看師父臉色,不許忍,不許瞞,不許跟師父說一句假話,能不能做到?”

        楊瞳有些疑惑:“我沒瞞過師父什么事兒,我也瞞不住啊,您也知道,我說不了謊話的,一心虛手就抖。”

        “沒說你說謊,是你有傷不報,有痛不喊,就怕給誰添了麻煩,忍著忍著,要出事的你知不知道!”

        “我,我沒有。”

        “還敢抵賴,你后背疼,有幾天了?”

        “從四肢不疼以來,差不多有三四天了。”

        “問你疼不疼,總說好多了不疼了,自己熬著這么多天,顯得你厲害是吧,人家被針扎一下都要嚎幾天,你倒好,被天雷傷成這樣了,一滴眼淚也不掉,是誰教你的逞強,趁早給我改了!”

        嚴都平越說越生氣,楊瞳趴著大氣不敢出,半晌才小聲哼哼:“我,我知錯了,以后不敢了,師父您別生氣。”

        “叫你改,能不能改?”

        楊瞳舉手發誓:“徒兒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嚴都平一下沒了脾氣:“你背上肯定要留疤的,這回師父也沒辦法幫你去掉,好在不是明處,沒什么打緊的。”

        楊瞳背手摸了摸:“我說怎么一動就疼呢,留疤也好,這可是我潛心修行的光榮標記。”

        “美得你,頂多算是被人暗害的屈辱歷史。”

        “哈哈,師父笑了,不生我氣了。”

        嚴都平幫她理了理被子:“你啊……睡一會兒吧,昨天夜里是不是又沒睡好。”

        “師父怎么知道的?”

        “別說話了,睡吧。”

        “嗯。”

        嚴都平每天都會等瞳兒睡著了再睡,她醒著,睡著了,呼吸的聲音是不一樣的,睡著的時候更輕一些,偶爾會說一兩句夢話。早先還會哭,后來每天練功累,睡得好,就很少在夢里哭泣了。

        看著徒弟熟睡的臉龐,他心里那種奇怪的感覺又生出來,說不清是瞳兒離不開自己,還是自己離不開她。她長大了,和小時候不一樣,沒辦法始終把她當做孩子,想向她傾訴,想聽她說話,想看她笑,想她無憂無慮,日日年年……莫不是真像阿旁說的,到了該有個女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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