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了迪亞波羅而落淚，語氣柔和而懇切，言辭也并不鋒利，喬魯諾無法將那當作是一句威脅。

        “不要奪走你的愛人嗎……”喬魯諾的眼神暗了下來，“可是他已經奪走了很多人的一生，無辜的人都因他而死。”

        “但至少，請不要讓他提前死去。”

        提前死去？

        在什么之前，法律的審判之前嗎？對于迪亞波羅如今的狀態來說，已經不可能了，這一點，喬魯諾比誰都清楚。

        “我自認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家伙，也沒有義務教導你什么，但是……”

        喬魯諾思索了一下，隨后做出承諾。

        “我會接手「熱情」，只要你愿意配合，你的下半生將衣食無憂。所以我建議，不要因為害怕失去一時的依仗而做出錯誤的決定。”

        他的意思是，她的忠誠用錯了人，被他打敗、失去權勢的迪亞波羅等同于一個死人，現在是他喬魯諾在掌控局勢，不要再妄想迪亞波羅能夠東山再起了。

        以迪亞波羅的品性，沒有被拯救的可能。

        “我的決定就是與他相見。”

        “你無法想象他現在的情況，很難說看過后你不會后悔。”

        “無論他現狀如何，請讓我與他見面。”

        與波魯那列夫短暫地對視一眼，喬魯諾答應道：“好吧，我會給你個機會。”

        希望她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否則，他也要將迪亞波羅的情人……或是共犯，這個威脅一同處決。

        連夜，波魯那列夫和喬魯諾帶著嘉妮離開了，她沒有收拾東西，匆忙且迫切地跟上了他們。

        然而情況并不樂觀，他們沒有特意關押迪亞波羅，因此就連他逃跑了也不知道。

        嘉妮看著空蕩蕩的房間，里面空無一人，門口全是血跡，還掛著一些肉屑，不知道他用什么砸開了門鎖，應該用的是自己的身軀。

        喬魯諾向她保證會動用盡可能多的力量，去尋找迪亞波羅的下落。嘉妮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說：“我把所有都告訴你……”

        在她坦誠地將組織內所有秘密說出的幾個星期后，迪亞波羅在一處橋洞下被發現，他渾身破破爛爛，腹部一片血肉模糊，腸子耷拉在外，似乎是被人捅了刀子。

        他睜大無神的雙眼望著天，嘴唇翕動著，顯然，他只留下了最后一口氣。

        短短一個月內，迪亞波羅大概已經經歷了數百次生死。

        嘉妮面色慘白，她無法想象，明明迪亞波羅已經是這副慘狀，為何「比莉·珍」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說過，你可能會無法接受。”

        “不，不是這個原因，”她流著淚，看向喬魯諾，“我身上的詛咒沒有任何反應……他不是我的愛人嗎？”

        很快，迪亞波羅從死亡中被拉扯回來，沉浸在痛苦的余韻中，他捂著肚子，惶恐地發現有人靠近。

        等到看清來人，他幾乎是嘶吼道：“啊啊、嘉妮——”

        因為這一聲呼喊，嘉妮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而喬魯諾也意識到，那種違和感的來源——那張照片上的她看起來很年輕，就跟現在一樣二十來歲，她不可能有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

        “會哭、會笑，會感到疼。還有，跟所有正常人一樣，我會愛。”

        是的，她那天就是這么想的。

        迪亞波羅說，“你不同”，然后將她與他人區分開來。嘉妮沒有反駁，她原諒他的盲目與偏見，因為既然她要重新開始愛，就要包容愛人一切的缺點。

        愛總是將人變得傷痕累累，這句話對嘉妮來說再貼切不過。「比莉·珍」讓她所付出的愛也付諸東流，只換來自己滿心的瘡痍，以及每一個枕邊人的傷痕累累——通常是死無完尸。

        嘉妮無比憐憫——

        死前一定遭受了無比的疼痛吧……她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受傷，至少，她身邊的人不要這么痛苦地死去。

        她知道疼痛有多難忍，不僅是嘉妮長年累月地積累、再通過重生一一褪去的陳舊傷口，更多的是，她見過太多「比莉·珍」影響下的死法，他們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生命。

        ——卻又毫無觸動。

        就像誰告訴過她的，她只要隨波逐流地生存下去就好，對方總是要慘死的，對她好與不好，又何必計較呢……以這種態度生活太久，久到她忘記了過去，最終成為了無意識的習慣。

        除了與威尼卡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的能力出現了異常。他們絕對不會如此詭異地憑空暴斃，有人殺了他們……但，那又怎樣呢，死亡是他們遲早的事。

        直到與迪亞波羅相遇，嘉妮后知后覺意識到，是威尼卡，他為了得到她做了這一切。她幾乎立刻理解了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的確是出自愛的付出。

        在嘉妮的世界里，只有這一個答案浮現在她的腦海里打轉，激烈的愛點燃了她。

        自從她明白這是愛，她便也拾起了愛。

        看看吧，她打破了代代的詛咒，成為了一個如此陷入愛情的癡人、普通人……為了心愛的他，她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可是，我的愛人為何變成了這幅模樣——有時候她會這么覺得，那個乖巧伶俐、溫柔靦腆的威尼卡去哪兒了呢？他的行為分明是愛與欲望，然而他的言語卻常常表達著恨與憤怒。

        嘉妮無從分辨，但能看出來的是，迪亞波羅不同于威尼卡，他不再將全身心投入在她的身上，變得跟以前的其他人沒什么區別。嘉妮不會對陌生又熟悉的他崩潰地大喊“你變了”，因為她知道全心全意的愛才是她該做的。

        可是似乎威尼卡已經不再是威尼卡，剩下的是與他長相相似的怪物，縱容、操控著一切惡的滋生。

        她執意要來見他最后一面，就是為了下定是否要繼續忍受下去的決心。

        現在，她為曾經的動搖感到羞恥……沒有人跟她說過，原來愛人是可以回心轉意的。

        ……

        “嘉妮——”迪亞波羅撕扯著聲音，“離開那個危險的家伙！”

        他全身發著抖，瑟縮在角落，嘴里卻不停地呼喊她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在提醒，然而他顫抖的手已經暴露出，他才是需要她的那個人。

        “你見過他了，”喬魯諾冷靜地建議道，“現在他很危險，不要靠近，一切等給他打了鎮定劑再說。”

        的確需要鎮定劑，現在的迪亞波羅如同一只發了瘋的野獸。

        身上骯臟無比，她從未見過他如此的丑態，他的精神也不似常人，簡直成了毫無理智的瘋子。倘若某天他不再被視為人，以現在這種樣子，被發現的那一秒就會被擊斃在原地。

        可是即使如此，也是一只依賴她、呼喊著她的名字的獸。

        海獸為何無理地將所有靠近他的船只擊沉，最后惹來眾人的圍剿……

        并非出于他隨心所欲的殘暴，而是因為他太過膽怯，恐懼于他人會對自己做出什么，便率先將所有船只毀滅。

        這種怯懦太過熟悉，足以讓她回過神來。

        迪亞波羅就是威尼卡。

        嘉妮發現他的臉陡然變得無比清晰，自從他們重逢，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他能夠被分辨，同時他又與過去的他如此相似。

        嘉妮無比喜愛他的這副膽小的，卻又為了她不顧一切的模樣。

        因為這就是他們相愛的原因啊，就像他那些極端的舉動提醒、教會她的，她也為他這么做過……

        更清晰的是，她當然愛著威尼卡，或者迪亞波羅——怎樣都好，但比起他本人，似乎她更愛的，是自己陷入由她所定義的愛情中的模樣。

        她醉心于沉溺在愛中的自己，癡戀著狂熱的愛情本身。

        “不、不……”嘉妮激動地否認著，腳下一軟，她跪倒在地。

        喬魯諾平靜地看過去，想要禮貌性的安慰幾句，接著他發現自己錯了，嘉妮并非是在哭泣。

        眼前的一幕堪稱詭異，她在發抖，也在微笑。

        嘉妮一只手撐在地上，撫上自己的手臂，冷熱交織，她感到一陣令人戰栗不已的激動，脊椎在皮肉之下如同觸電一般，讓她縮了縮肩膀。

        “謝謝，”嘉妮抬起頭，感謝著喬魯諾，眼睛卻盯著眼前陷入癲狂的迪亞波羅，她喃喃道，“您將他……最愛我的時刻還給了我。”

        “……”

        她好像對自己這幅興奮的狀態毫無自覺。

        喬魯諾驚詫得說不出話，轉而看向迪亞波羅。那瘋獸一般的男人依舊如臨大敵，驚恐地盯著他，在他看過來后又驚懼不已地縮起脖子。

        “喬魯諾·喬巴納！別過來！”他面容扭曲地大喊。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嘉妮，胡亂地在空氣中揮手，又因喬魯諾的存在努力往角落里縮。

        嘉妮不顧危險，撥開他人主動奔向他，迪亞波羅立刻連滾帶爬地向前將她攬進懷里，死死抓著她的衣服。她與他雙雙跪在了地上、緊緊相擁。

        他是如此狼狽，又是如此脆弱，與他自詡的帝王模樣相去甚遠。

        可是這才對，這才對。

        “別怕，嘉妮……”他邊喃喃地安慰，邊將頭埋在她的頸間，“再也沒有人能瞧不起我們……”

        “嗯，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她閉上眼睛，安撫地拍著他的后背。

        威尼卡……她的威尼卡。她要愛他，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這一次，就連死亡都無法將他們分開。

        ……

        四時流轉，生與死在不斷輪回之中交替。他們之間的糾葛，就好像命運三女神不舍晝夜地推著兩人向前進，然而操之過急，不慎將命運纏作一團亂麻。

        眾神束手無措，直到她們當中最小的那個，紡織著未來與生命之線的女神站出來說：“不，該由他們自己來譜寫。”

        命運……他們都獲得了被神放逐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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