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揚州運河通達，商貿繁榮，園林眾多，四季有景，曹家世代居于此，至曹承寧祖上便已發跡，是有權有勢富貴至極的士族名宦之家。

        曹家還曾出過前朝宰輔，朝代更迭至今，雖在廟堂上不復往昔風光，但盤根錯節的勢力不倒，余威仍在，今日依舊掌握著當地的民生命脈，說得市井直白些，當地官員赴任揚州，首先得與曹家交好，曹家若不買賬，怕是官爵難保，甚至丟了性命都有可能。

        江南各地均有如曹家一般的門閥大家，各家上百年來皆通婚交好互為照應，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商貿文林中人，稍有地位名頭的，無不出自此類名門。如今保存勢大的當屬金陵元家和揚州曹家，元家女更是直入鳳藻宮為后，是天下人之母。

        皇帝蕭湛對士族的忌憚由來已久，歷來雄主，誰能容忍臥榻之側有他人，卻又不得不依靠拉攏士族幫助其治理天下。士族與皇權角力，他幾年前便已骨鯁難忍，暗中動了手腳，尋機分崩瓦解了幾戶大族的勢力，將他們化整為零，使之難成隱患。然而也僅解決了冰山一角，真正威脅大慶基礎的巨族依然片瓦無損。

        鐵打的士族，流水的皇帝，蕭湛并不甘心，他勢必顛而倒之，使士族瓦解，權柄歸正，蕭氏江山萬年。

        因而，蕭湛成立了親軍都尉府，簡言之就是直屬于皇帝的秘密行動部門，專為他處理見不得光的事，曹家龐大產業里，已經潛入好幾個都尉府的探子，正千方百計收集情報，上呈后待時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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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走走停停，及至揚州時，金烏向西，天際卷起大片橙色的火燒云，元府的馬車陸續停步在曹府門外，元燾下馬，去扶母親和妹妹下車，元晞穩穩抓住大哥遞來的胳膊，雙腿靈活地躍下半人多高的車轅板，輕盈落地。

        她仰頭四望，臉上渡了一層橘紅的云霞之光，眸中流彩，一時間，曹府兩扇厚重的烏木大門咿咿呀呀地開啟，在眾人面前洞然軒敞。

        后面的馬車上，小魚和小舟正分別指揮護衛搬拿隨身的箱籠，小魚叉著手說：那個駝色多羅尼的褡褳拿給我背著，你們只管搬大件的。

        小舟正要帶著護衛們走角門，驀地回頭，忽然發現這次與以往不同，她詫異道：噫，正門怎么打開了？

        曹氏左右兩側站著兒女，正笑盈盈等待著，正門后陸續趕來迎接的親人，只見曹承寧帶著眾人，提步急趨，到了門前的石臺上便起首撩袍跪下：拜見長寧公主。

        身后幾位舅舅舅母，也相繼隨著祖父對她行大禮。幾位表兄表妹，年歲最大的當屬曹景桁，最小的表妹曹景芳才不到三歲，滿臉稚氣，頭上用彩帶扎了幾捋沖天小揪，也有模有樣地隨著大人泥首在地。

        元晞紅了眼眶，飛奔到外公身前，攙住他一雙粗糲黑紅的手掌，邊落金豆子邊甕聲甕氣地說：外公快起來，孫女不孝。

        曹承寧年過五旬，已不復壯年，世事磋磨過他，遺留下風霜厲刮過的不屈與寧和，他在孫女的攙扶下起身，骨架依舊如山，兩道疼愛的目光自上打量在外孫女身上：晞兒已是圣上親封的公主，名字上了皇家玉碟，以后記得，無論何時都要守住規矩，這是對天家的態度。

        元晞傷感不已，將外公的話聽了進去，見舅舅們還跪著，忙上前接連扶起：大舅舅，大舅母，快請起，二舅舅，二舅母，請起，大家都起來。

        曹氏也忍著轉動的淚光，伸手去扶兄長：規矩講過了，還跟從前一樣，都別拘著。

        最幼的表妹景芳被元燾兩手一提，嗬嗬笑出聲，黑漆漆的水靈大眼睛黏在旁邊的元晞身上，扭過身子，對她伸出兩只白生生的小胖手：表姐！

        元晞開懷地接過表妹，口中發出重物入手的吆喝聲：嗨喲！景芳，你又胖了！

        小景芳知道表姐當了公主，聽見她說自己胖，想像從前一樣爭辯幾句，眼前卻只是咽了回去，只嘟著小翹嘴不語，很是早慧。

        元晞繼續逗她：景芳是不是小胖丫？

        曹景芳癟癟嘴，哼地一聲扭過腦袋去找元燾：不要表姐了，表哥抱。

        元晞親了一口她的小揪揪，將景芳遞給哥哥，回到外公身邊，一家人有說有笑回到府中。

        曹府歇云軒中，早就備好了一桌美味佳肴在等待。歇云軒連排三間開間，臨水而建，透過矩形窗可見池水游魚。軒外種植翠竹蕉葉，更有一棵巨大的垂柳，斜枝依依，伸進卷棚歇山頂內，散發著草木清香的柳枝紛紛滌滌垂落，入目綠意滿滿，詩情畫意，令人心情怡蕩。

        元晞攙外公坐了主位，又一再強調在家中按照家禮落座，得曹承寧默許后，曹家眾人才依次坐下，照以前的規矩，由孫輩集體向曹承寧敬酒后，才能動箸享用美食。

        元晞瞄準了她喜歡的水晶肴肉，木箸還捏在手里，表兄曹景桁便夾了兩塊顫巍巍的肴肉盛在玉磁碟中，霸氣地往她面前一擱，又用調羹舀來了一個圓滾滾的獅子頭，元晞看見漂亮的油花，控制不住先喝口湯，調味鮮美異常，隨后拿筷子頭戳進一塊透明潔白的肴肉，送進嘴里吃成瞇瞇眼。

        外公家的庖廚歷來講究，打小回揚州住時，她便常帶著小魚殺進廚房，親自挑選庖師精制的各類點心，鮮肉包子、千層油糕、翡翠燒賣，樣樣好吃，再配一壺味香醇厚的綠楊春，吃飽喝足后再不想回金陵，恨不得天天賴在外公家。

        池中的荷花才露出尖角，元晞一面認真吃飯，一面對元燾和表兄曹景桁使眼色，三人自有默契，扒了一碗飯后，便說要去賞荷，不顧長輩們詫異荷花尚未開放，自顧自放下碗，穿出月洞門，順著池子邊鋪設的青磚路，來到距離頗遠的一間地勢高敞的涼亭內。

        三人進亭后，表情變得肅穆。

        元燾因妹妹的提醒，拿著商號人員名錄，跟曹景桁通過氣，交給了母親曾經的傅母，趙嬤嬤的兒子鄭植，此人目前在曹景恒面前聽差，性格自幼頑劣，私底下卻心細，平日最愛呼朋喚友，交給他暗中查實，不易引人懷疑。

        曹景桁皺眉坐在石凳上，挑目四望一周，確定無人后，面向元晞問道：表妹，那個名單你是打哪來的？

        元晞眼光一晃，她總不能說自己親身經歷過曹家家破，于是考慮了幾秒，回答道：表哥放心，我自有渠道拿到信息，只是出于承諾，恕我不能說出來。

        元燾對曹景桁點點頭：表哥，晞兒不會莫明其妙地挑出這些人讓你查，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這幾日可有什么消息嗎？

        曹景桁面露苦澀：若表妹的消息是真的，官家的人已進了曹府，也不知他們都掌握了多少不利曹家的把柄，現在還在篩查，我讓鄭植查那張名單上近兩年來的新人，暫時沒有頭緒。元燾，你說有沒有可能，那些府里的老人被官府收買，轉變成他們的人？

        元燾一愣，跟元晞對視一眼，甚為贊同。

        元晞稍微松了松那根繃緊的弦，五年后，正是那張名單上的某人，拿住了曹景桁的七寸，逼得父親不得不動手剪翼，傷了曹家的元氣，就連他最后在酒樓意外橫死，都怕是另有文章。

        今日見他重視此事，安排了心腹在處理，她感到放心多了。

        “表哥，此事我能保證消息來源無誤，且來曹家動手腳的人并非來自普通衙門，而直屬于。。。。。。”說到這，元晞伸指朝天指去。

        兩位兄長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元燾忍不住焦眉愁眼：等回了金陵，我得親自查一遍元家的奴才，我擔心不僅僅是曹府，咱們府上也有。

        元晞點點頭，外表13歲，還是青蔥少女的她其實是心智成熟，曾帶著千萬兩銀子的嫁妝從宰相府和離出去的正五品女官，既能看清事情，還能看清人心——她在每個人身上都能窺見深藏的情緒和意念。

        說到此，元晞向兩位哥哥提前打招呼：表哥，大哥，若你們查到可疑的人，務必要送消息給我，我有辦法試出對方的底。

        元燾不明所以：你有什么辦法？

        元晞微笑不語，半大的女娃看著老神在在，沒有絲毫的不定神情。

        曹景桁心中詫異，此番表妹晉封公主后來揚州，整個人的感覺都變了，沒有行差踏錯，變得很穩，心思也深了，根本不像才滿13歲的人。。。。。。

        他點點頭：好，都聽表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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