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者聯盟大廈。

        “滴滴！滴滴！”

        兩臺生命體征監測儀同時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趴在病床邊打瞌睡的索爾猛然驚醒，用力晃了晃腦袋，湊近去看兩個老冰棍兒的情況。

        只見巴基呼吸急促，眉頭緊鎖，手臂的肌肉時不時繃緊，似乎下一刻就要醒過來；史蒂夫依然安靜地睡著，原本紅潤的臉頰卻失去了血色，變得蒼白無光，嘴唇由桃紅轉為暗紫色。

        索爾掃了一眼兩人分別呈200和20的心率，嚇得一把拍壞了床頭上的呼叫鈴。

        三十秒后，山姆·威爾遜一陣風似的刮進來，緊隨其后的是一手一根沸騰的試管、頭戴護目鏡的托尼·史塔克，以及用蛛絲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上、一邊蕩進屋一邊在手機上看直播的彼得·帕克。

        “什么情況！”山姆在不斷滴滴的背景音里大吼，“巴基怎么了？他的臉紅得就像在小酒館里連喝了三天！而且隊長的心率為什么只有20？！”

        托尼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兩位病人的身體數據，把試管放進山姆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從護目鏡上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準備接盾吧，下一任美國隊長。”

        山姆急了，一把抓住托尼的衣領：“史塔克，你在說什么！”

        “哦哦！放輕松！”托尼舉起雙手，歪了歪頭，“放心，老家伙們命硬得很，心跳亂一下死不了。”

        “嘿，朋友們！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彼得從半空中落下，打開電視，“這應該是游戲導致的——游戲里的隊長正在昏迷，不過巴恩斯先生大概以為他死了，所以……”

        “史蒂夫！”

        巴基踉蹌著沖過去，被金屬臂的重力壓彎了膝蓋，跪倒在地。

        “史蒂夫！嘿，伙計，醒醒！”

        他想要碰一碰史蒂夫的身體，但抬起的手卻不知道該落在哪里——

        史蒂夫渾身是血，裸露的皮膚傷痕交錯，腦袋沒有了頸椎的支撐，詭異地扭轉了一百二十度，垂落在肩膀上。

        鮮血從他的嘴里不斷涌出，因為迷走神經的斷聯而無法嘔吐，破裂的內臟碎片在胃腸的抽搐下順著下頜流淌。

        他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巴基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戰栗著收回來，握住了沾滿史蒂夫鮮血的左手腕。

        他一直覺得史蒂夫是一個很脆弱的男孩兒，因此盡管史蒂夫總是喜歡一個人抗事，巴基還是自愿保護了他好多年，生怕有一天，他被人揍趴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哪怕后來史蒂夫成為超級士兵，巴基依然決定跟在那個布魯克林的小個子身后，情愿失去自己的姓名，成為每篇報道中所說的“美國隊長的戰友”之一。

        在動蕩的年歲里，每個人都考慮過生死大事，巴基也一樣。

        他不止一次地想過父母的結局、喜歡的好幾個女孩兒的結局、自己的結局……

        在他的想象里，他可能會被某個被他打趴下的混混復仇，亂刀砍死在小巷子里；

        可能會被多個感情錯付的姑娘合起伙來，買兇殺人，死在小酒吧陰暗的角落里；

        可能會戰死疆場，尸骨被炮火蒸發，只留下一紙遺書，上面寫著財產留給父母，狗牌送給史蒂夫。

        但他從沒想過史蒂夫的結局。

        以前他覺得，史蒂夫有自己保護，就算死也會死在自己后面；后來他覺得，史蒂夫有國家保護，只要星條旗一天不落下，他就永遠不死。

        事實證明，史蒂夫的確是幸運的。那么多次打打殺殺里，他受過傷、流過血，但每次都能夠有驚無險地度過，帶著全體士兵平安歸來，勝利凱旋。

        久而久之，巴基下意識地認為，史蒂夫是無敵的，連帶著自己跟著他，也沒有了后顧之憂。

        直到從火車上掉下去的那一刻。

        掛在車門上的時候，巴基望著紛飛的朔雪與滔天的火光，望著史蒂夫伸出的手和絕望的雙眼，心里想——那么，就是這樣了，我迎來了屬于我的結局。

        他沒有很害怕，也并不太難過。

        他用力去抓那只手了，可就是抓不到。

        那便算了。

        就像以前史蒂夫跟在他身后，就像后來他跟在史蒂夫身后。

        他們本該是親密無間的，但世俗從來不允許兩個差距太大的人并肩。

        他已經擁有過一段很美好的時光了，結局如何，不重要。

        史蒂夫會擁有更多的戰友，會擁有所有美利堅公民的支持。

        他不過是一個在布魯克林混日子的青年人，偉大的美國隊長會走出戰友死亡的痛苦，逐漸淡忘他的身影。

        直到巴基聽到史蒂夫笑著叫了他的名字，看到他不舍卻不得不闔上眼睛，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錯了。

        如果他粉身碎骨在山谷里，史蒂夫大概永遠不會忘記。

        因為換他伸出手卻沒抓到史蒂夫，他會殺死整輛車的九頭蛇士兵，然后毫不猶豫地追隨布魯克林的少年跳下去。

        旁邊，一直在觀察巴基面板的夏生發現，對方的精神值陡然下降，在一秒內從19落到7。

        他呆了一下，以為是游戲系統判斷異常，抬起頭時，卻發現巴基不知什么時候站了起來，一雙冰冷的藍色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是你控制了我，對嗎？”

        他嘶啞的聲音恍若在地獄撐船的哈迪斯，每一個單詞都帶著那樣濃重的恨意，像淬了毒的箭矢，一把一把，捅進夏生的身體里。

        夏生幾十年頭一次，在游戲中接收到己方玩家如此強烈的殺意。

        他下意識地想要否定：“巴基，你被游戲影響了，我是……”

        “不重要，反正我要殺了你。”

        巴基走了過來，雙手握拳，金屬臂已經徹底臣服于他的指令，五根手指泛著寒光捏在一起，關節接合處發出令人牙酸的活動音。

        夏生舉起雙手，緩慢地向后倒退，沒走兩步，后背卻已經抵在墻上。

        逃跑是毫無用處的，憑借巴基現在高達7905的攻擊力，秒殺自己輕松得就像人類碾死一只螞蟻。

        而且對方現在的精神值只有7，一不小心就可能跌落負值，徹底與游戲副本融為一體。

        夏生幾乎絕望了——史蒂夫已經死了，他想不出在確保巴基精神值在零上的情況下將他殺死的方法——他現在根本自顧不暇。

        迫在眉睫之際，手術室的燈光倏然由白轉紅，如同夜晚的霓虹燈，忽明忽暗，映照在兩人三尸的臉上，同時警報嘯叫——

        “重要警告！監測到極危險實驗體b2出逃，請所有人員迅速遠離六層手術室！”

        “重要警告！監測到……”

        他媽的，夏生暗罵，弗萊明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老家伙！

        但他只能放手一搏。

        燈光又一次轉暗時，他飛速下蹲，向左側猛撲，借地一滾——

        意料之中的失敗了。

        巴基拽著他的腳踝，向提死雞一樣將他從地上倒栽蔥拽起來。

        夏生頭朝下，眼前是一地血紅的玻璃渣和倒轉的畫面。

        完蛋了。

        死到臨頭，他反而不再掙扎，敲了敲很久沒出聲的系統：“統子，要是巴恩斯精神值降到0會怎么辦？世界線回收失敗嗎？”

        “大概不會吧？”系統借由夏生的眼睛看著狀若死神的巴基，嚇得聲音都放輕了不少，“這要看巴恩斯對這個世界線的影響程度，但不管怎樣，他本人的結局就要改寫成‘于科羅拉多大峽谷墜亡’了。”

        巴基望著不再掙扎的夏生，像長大了的孩童在看他同年破舊的布娃娃，像晚間出沒的吸血鬼凝視著即將死去的獵物。

        夏生望著面板上精神值后面血紅的“3”，驟然意識到，他在巴基眼中，根本算不上活物了。

        “我是個實驗體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的憤怒，似乎對自己這奇特的身份全盤接受——又或者說，根本不在乎了：“這就是你們原本的目的？把史蒂夫騙來救我，然后弄死他？”

        夏生的腳踝已經被金屬臂徹底捏碎，骨渣刺穿皮肉，將疼痛放大到每一個神經細胞，順著倒流的血液涌向不堪重負的大腦，在皮層瘋狂叫囂。

        眼淚積滿眼眶，順著眼尾倒流，沿著額角滑落，混合著皮膚上的血污，滲入黑色的發間。

        但夏生只是平靜地倒望著巴基如水的雙眸，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半晌，忽然挑了一下嘴唇。

        就像老式機器人被轉動了發條，笑容逐漸擴大，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側，喉嚨深處發出嘶啞的、凄厲的尖笑。

        他因為血流不暢而臉色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但他絲毫不在乎，一邊流淚一邊瘋狂大笑著，笑到整個人縮成一團，恍若一只將死的蝙蝠，吊在巴基的金屬臂上顫抖。

        在巴基眼中的恨意積蓄到頂點，即將爆發的時刻，夏生忽然停止了笑容。

        他喘了兩口氣，用一種飽含著同情與悲憫的目光望著巴基，仿佛死神提著他的鐮刀，看著十字架下瑟瑟發抖的異教徒，施舍為數不多的憐憫。

        死神說：“巴恩斯，我沒有弄死史蒂夫，他是被你掐死的。”

        死神說：“巴恩斯，認清自己的罪過吧，你親手殺了最好的朋友，為什么不敢承認呢？”

        死神說：“巴恩斯，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那就殺了我，然后用死亡贖罪吧。”

        夏生抬起手，似乎想要觸摸巴基的金屬臂，但他只是象征性地伸了伸手，就又一次卸力，渾身的肌肉都放松下來。

        “你看你，和怪物融為一體，又憑什么高我一等呢？”

        話音落下的瞬間，巴基的呼吸驟然凝重，神色由全然的恨變成了絕望——

        是啊，說到底，是他自己殺死了史蒂夫。

        周遭溫度悄然上升，頭頂的紅色燈光變成了烈焰，火舌肆意席卷房間中的每一個角落，將所有人蒼白的臉映照得一片赤紅。

        無數個史蒂夫從火光中走來，痛苦地嘶吼著巴基的姓名；更多的史蒂夫倒在地上，胸口毫無起伏，死狀千奇百怪。

        他們出現又消失，很快，只剩下唯一的一個。

        腐臭的垃圾桶旁，夕陽的余暉里，瘦小的少年仰面躺在地上，全身沒有致命傷，卻也不剩幾寸完好的皮膚，青紫色的瘀斑從額頭分布到腳趾。

        他被生生打死在布魯克林的無名小巷里，無神的目光凝視著鮮紅色的烈陽。

        那是年少的巴基半夜夢醒后，寧愿熬過漫漫長夜，也不敢再次墜入的夢魘。

        巴基的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用力將夏生扯到面前，抓起骨鋸，打開開關，猛地砍過去！

        但夏生卻閉上眼睛，松了一口氣——

        在巴基的余光里出現那個少年史蒂夫的瞬間，那只一直死死抓著他的金屬臂忽然顫抖起來，持續下降的精神值穩定在01。

        他賭史蒂夫·羅杰斯是將巴基·巴恩斯從夢魘拉回人間的生死一線。

        他賭巴基就算死，也不愿讓自己的精神值歸零，變成怪物。他要以人類的身份去地獄里贖罪，哪怕是不該屬于他的罪過。

        所幸，他賭對了。

        下一刻，骨鋸從下至上，洞穿了夏生的身體。

        他竭力睜開眼睛，用所剩無幾的生命力聚焦眼前的場景。

        爆裂卻無聲的大火中，那把沾染著幾個人鮮血的骨鋸，被巴基揮舞著，重重砍向自己的左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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