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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帳簾沒掩嚴(yán)實(shí),  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得桌上那一盞燭火搖搖欲滅,整個帳內(nèi)也跟著忽明忽暗。

        謝征指尖有些躁郁地在桌上輕叩了幾記,  清俊的一張臉被搖曳的燭火切割出明滅的光影,眸色也愈發(fā)晦暗不明了起來:“那是怨我這次瞞你?”

        樊長玉正想說話,  怎料帳內(nèi)的燭火在此時被冷風(fēng)完全吹滅,  整個大帳瞬間陷入了一片漆黑。

        她到了嘴邊的話便變成了:“我先去把燭臺點(diǎn)上。”

        起身之際,一只手卻叫人扣住,不輕不重的力道,  卻讓她輕易掙脫不了。

        謝征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我從前同你說過我有個很厲害的仇家,我上一次險些死在他手里,就是軍中出了叛徒。貿(mào)然把你姐妹二人卷進(jìn)來,只怕他會對你們下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兇險,  這才在你誤會我是軍中小卒后,  將錯就錯瞞了你。”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  “還有件事,也得向你說聲抱歉,你妹妹被反賊劫走,  是反賊誤把她當(dāng)成了我謝家人。”

        樊長玉之前聽謝七提起這事,就已猜到長寧被劫大抵是跟謝征有關(guān),此刻聽了謝征的話,  面上還是有一瞬的錯愣。

        帳外照明用的三腳高架火盆搭了簡易的遮雨棚,  借著外邊的火光,帳內(nèi)的一切都能模糊瞧見個大概。

        謝征將樊長玉面上的神情瞧得分明,  道:“劫走長寧的那人你也認(rèn)得,  就是之前假冒征糧官兵、激化暴民圍城的反賊,  他乃長信王世子隨元青。”

        這下樊長玉是真有些傻了,那個癟犢子竟是反賊世子!

        她大睜的杏眸像是一塊琥珀,眸光轉(zhuǎn)向謝征時,謝征眼神微暗了一下。

        她問:“你胸口的傷,就是救長寧的時候,被他傷的?”

        謝征好看的眉頭輕皺,不太愿意承認(rèn)在隨元青那里掛了彩,還躺了這么多天,松開了扣住樊長玉的那只手,說:“我生擒了他。”

        若說樊長玉先前聽了謝七說的那話,對于長寧遭了這么一趟罪,覺著是自己和謝征走得太近才害了她,心中頗為自責(zé),此刻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更加百味陳雜了。

        若不是為了保住清平縣,她和那癟犢子結(jié)下了梁子,他不會跑到她家中去尋仇。

        他不去她家中尋仇,就看不見那副畫,看不見那副畫,便不會認(rèn)出言正,也不會綁了長寧拿去威脅言正。

        可惜沒有如果,而且就算重來一次,她大概還是會選擇綁人保住清平縣,只不過這次她會下手利落些,直接一刀了結(jié)了那反賊的狗命。

        樊長玉沉默兩息,平復(fù)心緒后道:“長寧被綁的事,不全怪你,我也有責(zé)任。而且你為了救長寧,被傷成了那樣,早已不欠我什么,無需向我致歉。至于你在山上騙我的事……”

        她頓了頓,繼續(xù)說:“你是替我們姐妹二人著想,我也沒什么好怪你的。”

        她這一反常態(tài)的平靜,讓謝征眉宇間的躁意又重了幾分,他隱約能猜到她后邊會說的話,光是想想,心口翻涌的黑色郁氣便有些壓不住了。

        他一只手搭在眉心,強(qiáng)忍下心中那份躁郁:“你說的談?wù)劊谴蛩阌指艺f些一拍兩散的話?”

        樊長玉微微一噎,心道她們也沒說幾次啊,何況他之前假入贅,那也是事先約定好的。

        她實(shí)誠道:“我們都沒在一起過,這應(yīng)該也算不上一拍兩散。”

        話音剛落,便覺出身側(cè)的人周身氣息陡然一戾,樊長玉心口莫名跟著跳了一下。

        謝征緩緩抬起眼皮,問她:“沒在一起過?”

        樊長玉迎著他壓迫感十足的視線,目光溫和卻堅定:“如果你說的是在清平縣那些日子,那時候你假入贅與我,咱們是有約定在先的。況且,你用的也是假名,世間根本就沒有言正這個人,那一紙婚書都做不得數(shù)了,算不得在一起。”

        謝征沒再看她,垂下眼時,濃黑的眼睫像是黑鴉收攏的翅膀:“那你還來找我做什么?又作甚讓我跟你回去?還自作主張想替我上戰(zhàn)場?”

        勾起的唇角,笑意發(fā)冷。

        樊長玉看著他,眼神慢慢柔和下來,但那溫柔背后,似乎又有更強(qiáng)大的東西在支撐著她,她說:“因?yàn)槟菚r候你是言正啊。”

        謝征一向冷漠倨傲的眸子里,罕見地浮起一絲淡淡的迷惘,他啞聲道:“那不也是我么?”

        樊長玉說:“人沒變,但你們背后代表的東西全都變了。你是言正時,就只是你而已。你是武安侯,那便不止是你自己了,你是天下人都仰慕的大英雄,也是謝大將軍的獨(dú)子,能配得上侯爺?shù)模瑧?yīng)當(dāng)是侯爺曾經(jīng)說的溫柔賢惠、會持家的那類姑娘。我學(xué)問不多,只識得幾個字,別說琴棋書畫,連四書都還沒讀全,自然是配不上做侯爺正妻的,但我爹娘生養(yǎng)我一場,我也不能輕賤自己,與人為妾。”

        謝征黑眸凝視著她:“你怎就知,我不愿娶你為妻?”

        樊長玉因?yàn)樗@句話怔住。

        開什么玩笑,威名赫赫的武安侯娶一個殺豬女,這傳出去,得叫天下人笑掉大牙吧?

        她有一瞬慌亂道:“你可別說這些胡話……”

        謝征冷冷打斷她:“你覺得這是胡話?”

        樊長玉皺眉說:“那些低門嫁女的,頂了天也就是富家小姐配個寒酸書生,你見過當(dāng)朝公主嫁寒酸書生的?公主再不濟(jì)嫁的也是新科狀元。我原先不知你身份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你身份,從前那些話哪還能當(dāng)真。”

        這點(diǎn)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謝征聽她拿公主類比自己,額角青筋便跳了跳,再聽她說后邊這些話,氣得冷笑一聲:“當(dāng)朝公主嫁什么人,皇帝說了算。本侯娶什么人,本侯自己說了算。”

        他垂眼看著樊長玉:“我是武安侯又如何,總沒生出三頭六臂要生吞了你,才嚇得你至此。”

        樊長玉被他這些話震得有些心亂,好一會兒才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小時候,鎮(zhèn)上有個豆腐娘子,雖說早年喪夫,但她人勤快,一個人守著豆腐攤子,日子也還算過得紅火,加上她人長得好看,不少寰夫都托人上門去說親,只不過她一個也沒瞧上。后來縣里一員外家的公子隨友人來臨安鎮(zhèn),見了她,從此失魂落魄的,隔三差五又去豆腐娘子那里買豆腐,一來二去,兩人便熟絡(luò)了起來。那公子也并非輕浮浪子,一直都對豆腐娘子守禮,后來還稟了家里人,說想娶她。”

        謝征大概能猜出她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冷硬開口:“莫要拿旁人與我比。”

        樊長玉沒做答,只繼續(xù)說起了那個故事:“員外一家哪能同意兒子娶個寡婦,府上的老夫人和太夫人直接給氣病了,也把那公子給關(guān)起來,還指使惡霸去砸豆腐娘子的攤子,那段時日,整個鎮(zhèn)上都是關(guān)于豆腐娘子的閑話。本以為她和那公子就這么散了,誰知那公子絕食相逼,員外一家疼兒子,到底還是捏著鼻子同意了這門婚事,但只允豆腐娘子做妾。豆腐娘子二嫁,嫁的又是高門大戶,也不圖能當(dāng)正妻,只圖那公子對她好。成親時,雖是納妾,可那排場也堪比娶妻,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鎮(zhèn)上的人都說豆腐娘子命好,這輩子能享清福了,那些年豆腐娘子每每再回鎮(zhèn)上,都穿得光鮮亮麗,但人卻一年比一年瘦了。唯一不變的,是依舊有人艷羨她,也有人暗地里說一些不堪入耳的閑話,說她粗鄙淺薄,不是正經(jīng)女子,死了丈夫后就四處勾勾搭搭,勾搭上了那公子才嫁入了高門。第三年的時候,豆腐娘子就被趕出員外府上了,得虧她從前是良家,若是奴籍,得直接被員外一家發(fā)賣了。”

        謝征神色顯得有些冷漠:“那男人自己變心罷了。”

        樊長玉說:“我從前也是這樣覺得的,但我娘說,本就是不同道的人,哪怕一時湊在了一起,早晚也是要分道揚(yáng)鑣的。就像一個人在一堆金玉寶石里選了塊頑石,世人便都替他可惜,被選中的頑石,有人艷羨也被人說著不配,卻不知,選擇頑石的人,隨時可以重新選擇金玉,但頑石卻再也沒有選擇的機(jī)會了。豆腐娘子便是這樣,員外公子喜歡她時,她就比名門閨秀還好,員外公子不喜歡她了,她便和那酒家娘子、茶水娘子無甚區(qū)別。”

        謝征冷聲道:“是那男人心志不堅,我若決定了要什么,攥進(jìn)棺材里也要跟我爛在一起。”

        他說這話時,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著樊長玉,平和的眼神下卻又藏著一股讓人心顫的狠意。

        樊長玉心口下意識突突了兩下,但想起從前母親說給自己的那些話,眸色卻又變得堅定而清明:“我娘還說過,讓他們走到這一步的不止是這些,一個人是沒法拋去自己的過去的。豆腐娘子曾是寡婦的事實(shí)會伴隨著她一輩子,她不得主母喜歡,在府上里會面對形形色色的打量和輕視。大戶人家家中的規(guī)矩禮儀,也不是她一時半會兒就能學(xué)會的,被婆母打壓,被妯娌取笑,甚至連下人都能瞧不起她,那些聲音和身份差異造成的無孔不入的自卑,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豆腐娘子。”

        “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員外公子對她的好,但所有人都說她不好。有些話,聽一遍兩遍尚且能堅定本心,可經(jīng)年累月地一直有人在耳邊說著,難保不會潛移默化被影響,曾經(jīng)忽視掉的那些不好,在那時候也變得格外刺目起來。員外公子生來富貴,他啟蒙讀書的年紀(jì),豆腐娘子可能在家?guī)兔δ赣H做家務(wù);他同友人觥籌交錯時,豆腐娘子興許在埋頭做豆腐。”

        “員外公子度的是風(fēng)月,豆腐娘子過的是日子,員外公子不覺得腐娘子做個一飯一羹是什么大不了的,因?yàn)樗移蛷某扇骸6垢镒右膊欢畣T外公子吟詩作畫的雅趣,他們本就不甚一類人,又哪能切身處地知道對方在想什么,自以為給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在對方看來卻什么也不是,細(xì)小的矛盾日積月累下來,一回首便是不可逾越的鴻溝了。”

        說到此處,樊長玉終于抬眼直視謝征:“侯爺是蓋世英雄,也只有王公大臣的千金才能與侯爺相配,我一個殺豬的,侯爺要是娶我,會被天下人恥笑的。”

        謝征聽她為了婉拒自己,扯了這么個故事,再聽她說讓自己取王公大臣之女的話,怒極反笑:“本侯娶妻,干天下人何事?”

        樊長玉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我以為,我說了這么多,侯爺應(yīng)該懂我的意思的。”

        指節(jié)卻不自覺地扣緊了,心口有些悶悶地難受,有一瞬她也在想,要是他只是言正就好了。

        一案之隔,兩人隔著淺薄的夜色對視,直到謝征開口:“我從前同你說的話,你是不是以為也全是騙你的?”

        樊長玉一怔,尚未明白過來他這話里的意思,便聽他道:“我早同你說過,我家中沒人了,只剩我一個。”

        他說這話時,神色甚至是有些冷漠,似乎極不愿意提起關(guān)于自己家中的一切。

        樊長玉抿了抿唇,回道:“我沒覺得你說的這些是騙我。”

        謝征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神色乖戾又像是有些受傷,最終被那份驕傲強(qiáng)壓了下去:“你說的那故事,套不進(jìn)你我二人。謝氏尚有幾支旁支,你若嫁過來,只有她們削尖了腦袋討你歡心的份兒,不會像你說的那故事里那樣,有蠢人來挖苦為難你。你要是連她們的馬屁都懶得聽,不見也無妨。等剿滅反賊,手刃魏嚴(yán),我便奏請駐守西疆,你跟我一起在封地,沒個十年八年的,不會進(jìn)京一次,京城需要你打交道的貴婦,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如此一避,這輩子也難聚到一起。”

        “你怕天下人恥笑,覺得我還有旁的選擇,我請陛下賜婚就是,我這輩子只要不謀反,就也只能守著你一個,這天下,誰也不敢對這樁婚事有異議。”

        “至于你說的志趣,我閑來不是習(xí)武便是溫書,你在武學(xué)上頗有天賦,平日里書卷也翻得勤快,如此看來志趣也相投,并無鴻溝之說。”

        話至此處,他才終于停了下來,清冽好看的眸子里映著少女的模樣,緩緩道:“樊長玉,我若娶你,你肯嫁我么?”

        可能是從察覺自己動心起,他便一直在謀劃往后的事了,此刻問出這話來,一點(diǎn)沒覺著不合時宜或是孟浪,只在這片沉寂里,等著那個塵埃落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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