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番外：李懷安篇 次年春，整座山上的桃……
永和十八年年初, 李、魏兩黨謀逆不成，皆已伏法。
族中被判了斬立決的，暫押于天牢秋后問斬, 流放的，則于三月初便由官差押送往流放之地。
李家犯的乃謀逆大罪，九族算下來，牽連甚廣, 其中不乏各種盤根錯雜的姻親關(guān)系，當(dāng)真是把半個朝堂和許多致仕的大儒都含括了進(jìn)去。
新帝繼位，為表仁德, 大赦天下, 最終謀逆的李、魏兩家, 都只誅了三族, 即血親和姻親一脈，姥族一脈, 爺族一脈。
三族開外，九族以內(nèi)的, 全都流放三千里。
李懷安作為李太傅之孫, 在五族之內(nèi)。
他于薊州落于謝征之手后，便一直被關(guān)押了起來，期間也受過刑, 瞧著不過一文弱仕子，嘴倒是極硬, 公孫鄞親自去套過他的話，都沒問出什么來。
彼時，他渾身是傷躺在牢房的草垛里，因?yàn)槎諊?yán)寒, 吐息間都是一團(tuán)白霧。
對著前來勸說他的公孫鄞，只是苦笑：“先生盛名在外，懷安早有耳聞，只未曾想，初見先生竟是如此境地。”
“李家所犯，是十惡不赦之大罪，天底下誰都能唾罵李家，誰都可以推李家這堵?lián)u搖欲墜的危墻一把，但懷安不可以。懷安受族中恩澤庇佑二十余載，李家大廈將傾，懷安可碎骨于覆巢之下，卻不能做那覆巢之力。懷安自知是罪人，死后也愿下阿鼻地獄，望先生……成全。”
公孫鄞看著青袍上布著凌亂血痕的人，緩緩道：“李家已棄了你，這般，值得嗎？”
李懷安淺笑著答：“二十載養(yǎng)育之恩，夠了。”
他一心求死，身子骨又不如習(xí)武之人結(jié)實(shí)，終是沒法再用刑逼問。
李家定罪后，他才一并被轉(zhuǎn)到了大理寺牢房里。
這年春，天子繼位后不久，李懷安便和李家三族開外的族人一起踏上了流放之路。
一群生來便錦衣玉食的人，在被抄家收押天牢時，便以為天都塌了，等真正踏上流放之路，才知曉這世間的苦難多了去了，他們曾經(jīng)所經(jīng)受的，壓根不算什么。
官差嚴(yán)苛，每日走多少里路都有嚴(yán)格的規(guī)劃，走慢了會挨鞭子，那不知什么皮革做成的鞭子，因?yàn)槌Ｄ晔褂茫踔劣凸獍l(fā)亮，挨上一鞭，半個肩背都能浮起一條腫痕，幾日才消。
在大牢里時，給獄卒使些銀錢，還能吃一頓像樣的飯，流放路上條件有限，他們私藏的體己錢基本上也在牢里時就被獄卒們榨干了，拿不出多少來孝敬官差，每日吃的食物，也都是硬得幾乎咬不動的黑面窩頭，大多數(shù)時候還吃不飽。
不過幾日下來，被流放的李氏族人們個個都瘦了一圈，神色憔悴，形容枯槁，再無了從前金尊玉貴的模樣。
稚兒年幼，走不了太多路，一路上都是大人們輪換著背。
腳上的鞋子磨破了沒有新的，連日的趕路下來，李懷安腳上都磨出了幾個血泡，更何況同被流放的女眷。
他親眼看著幾個年幼的侄兒相繼病倒，卻無能為力。
他身上已拿不出一個銅板，想說動族中還藏有體己錢的族人給孩子們湊一副藥錢，收到的卻也只是一片買慘聲和咒罵聲。
李太傅的兒女們都被判了秋后斬首，李懷安這個李家長孫，成了李家唯一的嫡系，所有被牽連的旁支和五族開外的親戚，曾經(jīng)依附李家這課大樹，如今樹已被連根拔起，面對抄家流放的結(jié)局，無一不是咒罵怨恨李家。
李懷安跪在地上磕頭，祈求族親們湊體己錢救幾個高熱不退的侄兒時，被啐過，也被對李家主家一脈心懷怨恨的族親拳打腳踢過。
若不是官差及時制止，怕是李懷安也得傷得幾天走不了路。
那個春寒料峭的夜里，他把身上唯一御寒的破襖給高熱燒到迷糊的侄兒裹上御寒，自己抱著侄兒靠著驛站破舊的門板，望著門縫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出神。
小侄兒縮在他懷中，明明已雙頰燒到通紅，卻還是一個勁兒地說冷。
李懷安徒勞地將侄兒身上的破襖裹緊了些，自己嘴臉都已凍得青白，單衣下甚至能看到凸起的肩胛骨，嶙峋得像是一株快枯死的竹，他輕拍著侄兒的后背，低聲安撫。
小孩虛弱地掀開眼皮，問他：“小叔在看什么？”
李懷安聲線沙啞：“在看李家的罪孽。”
小孩聲音弱的跟快夭折的幼貓一樣，眼皮也在慢慢合上：“那是什么？”
李懷安心口艱澀，喉間發(fā)苦，望著夜幕愴然道：“李家曾做錯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小叔在想，那些因李家遭難的尋常百姓，在歷經(jīng)生離死別時，是不是也是這般凄惶無助……”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低頭時，發(fā)現(xiàn)懷中的侄兒已咽了氣，終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意，埋首在侄兒身前，“嗬”地哭出聲來。
“該死的人是我……該遭報(bào)應(yīng)的是我啊……”
那一夜驛站柴房里，一直傳出斷斷續(xù)續(xù)壓抑到了極點(diǎn)的哭聲。
小侄兒死后，李懷安也大病了一場。
當(dāng)真是形銷骨瘦，雙目無神，再也看不到半點(diǎn)曾經(jīng)那個清貴端雅的李家公子的影子。
押送這批流放犯人的官差都以為他要挺不過來了，可李懷安偏偏又活了下來，還一路走到了肅州。
他變得寡言少語，通常一天也不見他同誰說一句話。
但他又默默做了很多事，流放的犯人自己吃食尚且不夠，大家為了避免挨餓，一個窩頭都得扮成兩半，留一半揣懷里餓到不行的時候再吃。
他流放路上遇上乞兒，常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半個窩頭都施舍給乞兒。
偶爾遇上膽大敢同他說兩句話的，他還會教對方幾個字，甚至也幫幾個乞兒取過名字。
隨行的官差和流放的犯人都只把他當(dāng)個笑話看，覺著他這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有閑心去同情那些乞兒。
李懷安從不解釋什么，只依舊固執(zhí)地做著這些。
有族親看到他總是剩半個窩頭，留著施舍給去下一個地方遇到的乞兒，干脆直接搶了他的。
他挨了一頓打，去河邊洗臉上的血跡時，看守他的官差瞧不慣他這副平靜泰然的樣子，出言挖苦：“李大公子，您自個兒都落魄到這份上了，還假仁假善給誰看呢？合著當(dāng)年關(guān)中大旱，江南水患的貪墨案，同反賊勾結(jié)的盧城血案，都不是你們李家一手促成的？ ”
水聲潺潺，李懷安看著自己在流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垂下的臟發(fā)遮住了臉上微苦的神情：“官爺說得不錯，李家的罪，關(guān)系著成千上萬百姓的性命，贖不完的。但罪民心中愧疚，比起死了一了百了，還是想替被李家辜負(fù)過的百姓，做些事，償還罪孽。”
官差聽得他這番言辭，先是一愣，隨即便譏諷笑了聲。
但李懷安對這些譏嘲聲一直都無動于衷，只默默做自己的事，一開始官差和隨行的犯人還拿他當(dāng)個樂子，后來不知是不是覺著他的反應(yīng)無趣，便也懶得再拿這些話去刺他了。
流放之徒艱苦，李懷安腳上的布鞋在離京不到兩月，破得徹底不能穿后，他跟著驛站里打雜的老翁學(xué)會了編草鞋，那雙曾經(jīng)踩慣了錦靴的腳，在磨出血泡和一層又一層厚繭后，如今穿草鞋也不覺扎腳了。
那曾經(jīng)執(zhí)筆作畫的手，也早粗糙皸裂得不成樣。
這一路，他替隨行的不少族人也編過草鞋。
可在這年十二月，李氏族人終于抵達(dá)肅州時，來時的百余口人，活下來的依舊寥寥無幾。
這便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的流放。
肅州地處西北西境，荒涼苦寒，放眼望去四處都是荒漠，只在有水源的地方筑黃土為城，聚居起了人口。
城內(nèi)大多都是戍邊的兵卒和流放過來的犯人，聚留在這苦寒之地的本地人極少。
新帝繼位，鎮(zhèn)守關(guān)外的武安侯回京輔佐幼帝當(dāng)了攝政王，關(guān)外蠻族又蠢蠢欲動。
肅州邊城在幾番被蠻族騷擾后，守將下令先加固城防，李懷安這一批剛至肅州的流放犯人，便被趕去修城墻。
李懷安一文弱書生，手不能提肩部能抗，去的頭一天便狠吃了一頓鞭子，滿背鞭痕，第二日依舊要被趕起來去修城防。
單薄的背脊扛不起那些沉甸甸的厚重磚石，不慎摔到在地，磕壞了一塊磚石，監(jiān)工的官兵便恨不得要吃人，鞭子劈頭蓋臉地落下來，被打到的地方似被毒蝎蟄過，火辣辣的疼。
好多次李懷安都懷疑自己會被打死在這里，但他心里升不起一絲一毫的怨恨。
侄兒病死的那個寒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因李家的計(jì)謀家破人亡的普通百姓，當(dāng)年有多無助。
這世間的許多苦，終是切身嘗過了，才明白是何滋味的。
修城墻的苦和累，比起城破時死于亂刀和馬蹄下，又算不了什么了。
可就是戰(zhàn)爭這樣的人間煉獄，李家甚至親手操縱過一場。
昔年李懷安作為監(jiān)軍去前線督過戰(zhàn)，他見過那等殘像，心中也憐憫動搖過，可想起祖父說的，扳倒魏嚴(yán)，是為了讓天下更多百姓過上好日子，他又冷眼旁觀了。
如今砌這一磚一石的成了自己，他終體會到了那些被李家冷漠犧牲的百姓和將士，經(jīng)歷過怎樣的磨難和掙扎。
也懂了當(dāng)初樊長玉和謝征在得知一切都是李家操盤時的憤怒。
他們一個來自民間最底層，一個少年時便去了軍中，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底層的百姓和兵卒，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李家的計(jì)謀，又輕而易舉就摧毀多少個苦苦支撐的家庭。
越是明白這些，身上那座罪孽的大山便壓得李懷安愈沉。
終是他醒悟得太晚。
死在這里，緩解不了他心中萬分之一的罪孽，卻是他最好的歸宿。
但他終究是沒死成。
守城的小將聽說他是李太傅之孫，雖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但鑒于整個邊城識字的，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他在修筑城防之余，也被叫去整理流放犯人和底下兵卒的名冊。
那看起來五大三粗，脾氣極不好的小頭目說：“你給老子好好整理這些名冊，到了老子手底下的人，甭管是兵卒還是罪人，只要是蠻子來了死在城樓上的，就有資格被記住名字！”
流放的這一路經(jīng)歷過那些疾苦后，李懷安本以為自己心底再也不會有半分觸動了，卻因?yàn)樾☆^目這話，一股澀然和敬意從胸口直躥到了喉腔。
他對著小頭目鄭重一揖，垂首時眼眶濕潤了，“罪民，定不辱命。”
是愧疚。
盧城一戰(zhàn)，李家的計(jì)謀，害死了不知多少這樣的將軍和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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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興二年年初，肅州邊城遭遇了一場敵襲，那是李懷安頭一回直面蠻人冰冷的刀口和猙獰咆哮的臉孔，當(dāng)真手腳麻痹發(fā)軟，整個人直接木在了城樓上，不知逃，也不知提刀，任守城的小頭目吼破了喉嚨，他們那些流放過去的人也動彈不了分毫。
血跟下雨一樣四處迸濺，上一秒還活生生的人，下一秒變成了刀口下一具死尸。
還沒完工的城防擋不住蠻賊猛烈的攻勢，那炮仗脾氣的小頭目最后見黃土壘成的邊陲小城守不住了，咆哮著讓底下兵卒做擋，讓其余人帶著百姓往后方的肅州城撤。
最后那一場突襲，因肅州援軍來得及時，蠻子打下那邊陲小城后也沒過多停留，搜刮了些錢財(cái)糧食后便撤了。
但是那守城的小頭目死在了城樓上，當(dāng)初修城防時對著李懷安揮鞭子的官兵也戰(zhàn)死在城門下，還有許許多多，李懷安認(rèn)得的、不認(rèn)得的兵卒，他們用性命拖到了肅州援軍來。
自流放途中侄兒病死那個夜晚后，李懷安又一次泣不成聲。
這次不是為血親，是為滿地忠骨。
他不僅愧疚，他還從未像此刻一般后悔過從前的行徑。
無數(shù)將士用命才守住的這份安穩(wěn)，怎可因朝廷內(nèi)斗便再挑起紛爭？
他在這場仗里，被蠻子砍瘸了一條腿，但替一民婦救下了一名嬰童。
民婦死在了蠻子刀下，死前只同他說，孩子爹在軍中，姓程。
后來援軍至，李懷安護(hù)著孩子撿回一條命，在軍中尋孩子父親時，才知孩子的父親也死在了城樓上。
孩子成了個孤兒。
李懷安收養(yǎng)了孩子，替孩子取名程瑯。
瑯，如玉的美石也。
都說君子如玉，他希望孩子將來能夠長成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
北厥異動愈發(fā)頻繁，這年不僅肅州，錦州、燕州也頻頻受擾。
入秋時，唐培義掛帥前來鎮(zhèn)壓愈發(fā)猖獗的異族，已封了大將軍的樊長玉押送糧草隨后而至。
再次聽到樊長玉的消息，李懷安竟有種隔世之感了，聽聞她和謝征成了親，李懷安心口微苦之后，便是釋然。
這世間，除卻武安侯，他的確想不出第二人能配得上她的雄才。
那二人，從出生便被宿命糾葛到了一起，當(dāng)真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他在肅州的邊陲小城，替新來的守城小頭目整理文書和出謀劃策如何修建城防，因?yàn)樗灾形铮娅C頗廣，盡管還是一罪人身份，那小頭目倒也破例提拔他當(dāng)了個主簿，見他腿腳不好，也不讓他再干修城防那些苦力活了。
但李懷安謝恩后，還是每日雷打不動地去城門那邊搬遞城磚，或是給工匠打下手。
唯有身心具疲，他方心安幾分，才覺得自己是在贖罪。
此后經(jīng)年，他都呆在那邊陲小城，送走了一任又一任被調(diào)過來的小將，小將們受他輔佐良多，走前都想帶他離開這邊陲之地，留他當(dāng)個長久幕僚，但都被李懷安婉拒。
他說，他是個罪人，來這里，就是為了贖罪的。
后來仗打完了，那個獨(dú)自在西北支撐數(shù)年的女將軍，打退了北厥無數(shù)次進(jìn)攻，甚至后來北厥人看到她帥旗都不敢再來犯，她也終以軍功封侯。
邊城不打仗了，城防也修筑完畢，李懷安在自家簡陋的農(nóng)院里辦起了私塾，不收束脩，教當(dāng)?shù)氐暮⑼瘋冏x書識字。
那位女侯和她夫侯一起從朝堂急流勇退，回了西北，共同守著大胤這道大關(guān)。
肅州和徽州不過數(shù)百里之遙，李懷安卻再也沒見過那二人。
他無顏見故人。
但聽說了很多關(guān)于那二人的事跡，女侯在永興六年誕下一對龍鳳胎，嫡長女取名謝從韞（yùn），嫡子取名孟行川。
當(dāng)年冤屈死于錦州一案的兩家忠骨血脈，將會永遠(yuǎn)傳下去。
李懷安還聽人說，他們收養(yǎng)了很多將士遺孤，知道本家姓氏的，沿用本家姓氏，不知道本家姓氏的，改姓謝、姓樊、姓孟的都有，皆同親生子女一般教養(yǎng)。
……
十六載風(fēng)霜雨雪晃眼而過。
李懷安剛到不惑之年，便已重病纏身，兩鬢斑白同六旬老者無異。
連日大雪，他入冬后再感風(fēng)寒，臥床半月也沒見好轉(zhuǎn)。
昔年被他收養(yǎng)的孩子，如今已及冠。
程瑯打水進(jìn)來給他擦臉時，他平靜又虛弱地吩咐自己的后事：“我去后，不必替我操辦喪事，就在后山草草埋了便好。”
程瑯眼眶一澀，強(qiáng)裝無事道：“先生胡說什么，不過是場風(fēng)寒，再喝幾貼藥便好了。”
李懷安不讓程瑯喚自己義父，他說自己一介罪人，此生還活到現(xiàn)在，就是為了贖罪的，只讓他喚自己先生。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有數(shù)……咳咳……”一句話沒說完，他便嗆咳起來，身形干瘦佝僂，好似寒夜里一盞隨時會被冷風(fēng)吹滅的燃盡之燭。
程瑯替他拍背順氣，忍著發(fā)紅的眼眶道：“今年開春，城里還有不少孩童都想來先生這里開蒙呢，先生身體硬朗著，很快便會好起來的！”
像是害怕李懷安再交代后事，他又道：“今日城主府接待了兩位貴客，其中一位雖是女流，劉大人卻皆喚她們二人小侯爺，倒也是稀奇，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徽州謝家的人了。那姑娘聽劉大人說了先生您十余載一直在鄉(xiāng)鄰間免束脩教書的事跡，還說改日想來看看您……”
程瑯還在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在城主府的見聞，李懷安卻已什么都聽不清了。
被流放到這苦寒之地二十載，他再未見過故人一面，如今時日無多，倒是故人子女來了此地。
他瘡痍愧疚之余，忽又有一股愴然涕下之感。
便是在此時，院外傳來了敲門聲。
“李夫子在家嗎？”
程瑯放下手中巾帕朝外看了一眼：“我去開門。”
院門打開，是城主府的人和一眾少男少女立在外邊，為首的那對雙生姐弟程瑯見過，正是今日在城主府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兩位貴客。
兩人雖是孿生姐弟，樣貌和性情卻并不像。
一人緋色騎裝，杏眼瓊鼻，燦若驕陽，一人玄衣勁裝，清雋內(nèi)斂，少年老成。
程瑯雖在城主府做事，卻還從未見過這般尊貴的人物，一時間不知如何招呼。
城主府的公子忙道：“程兄你今日早早離去后，兩位小侯爺聽說先生病重，這才特來看望先生。”
那緋衣少女當(dāng)即一抱拳：“未曾提前告知，叨擾了。”
程瑯連說沒有，引著二人進(jìn)院。
李懷安在屋內(nèi)已聽到外邊的聲響了，在程瑯領(lǐng)著二人進(jìn)屋時，瞧見那那一身紅衣的明艷少女，仍是怔忡良久。
當(dāng)真和多年前那位女侯，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少女和少年朝著李懷安抱拳：“叨擾老先生了。”
李懷安卻只是望著他們笑，笑著笑著，已有些渾濁的眼里，便有了淚光，他說：“李家的罪，我贖不完了……”
少女似乎知曉他是誰，道：“當(dāng)年之禍，非老先生一己之力鑄成，老先生留在此地二十余載，每逢戰(zhàn)時便前往城門督戰(zhàn)出謀獻(xiàn)策，多年來嘔心瀝血替城內(nèi)百姓謀求商路，也教無數(shù)貧寒學(xué)子讀書認(rèn)字，老先生的功績，消不了李家曾經(jīng)的過錯，卻也可以無愧于心了。”
李懷安看向少女身旁站著的玄衣少年。
少年的眉眼也像極了威懾北厥二十余載的那位武侯，他朝著李懷安淺淺一點(diǎn)頭。
李懷安好似透過他們瞧見了故人，雙目依舊淚漣漣，只是又笑了起來，笑容里帶著解脫的釋然。
那天夜里，這位贖罪了半生的老者，嘴角噙著笑離開了人世。
后事依他遺言一切從簡，當(dāng)?shù)匕傩罩獣运肷膽曰诤屠⒕危参错炂涔Φ拢挥惺苓^他教化的那些學(xué)子，在他葬身的那片后山，每人種了一株桃樹或李樹。
次年春，整座山上的桃李花開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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