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羅須開著松花江面包車把她送回了住處。進了房間,她不讓羅須走。她害怕。羅須說還得回去對付那些在他樂園里狂歡的人。羅須囑咐她,關閉手機,拔掉屋里電話線,再別接聽任何人電話,但必要時可以給他打電話,他會隨叫隨到。羅須離去前又囑咐她鎖好門,如果有人按門鈴,最好別理,堅持到明天早晨;他明天早晨會來,不按門鈴,敲門,敲出一種花鼓點,從貓眼里看清是他以后,給他開門;羅須把那花鼓點示范了兩次。羅須又說她應該盡快搬家,另租住處。她在門邊緊緊箍在羅須身軀上,還試圖讓羅須留下來。羅須親了她,勸她洗澡、睡覺,什么也別想,讓整個神經系統至少先休眠十個小時。
羅須走了。她覺得羅須很殘酷。人們都很殘酷。人類整個兒殘酷。
她脫下那染有別人血跡的衣衫,到衛生間里淋浴。在溫熱的水流下,她憐惜地撫摩著自己的身體。母親教她唱的,那譜出國歌的聶耳,所譜出的另一首歌,有兩句從她心臆里一再地涌出,回旋,嗡嗡地與噴頭瀉下的水流和鳴:
……嘗盡了人生的滋味,
舞女,是永遠地漂流……
從心窩酸到眼窩,又從眼窩苦到心窩。
淋浴完了,墻上的大鏡子鋪滿水霧,她用干毛巾揩去水霧,于是鏡子里的她愣愣地望著她。多么年輕的生命,像剛剛開始綻放的玉色玫瑰……羅須說,要躲,要搬,要終止一切聯系,那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難道,必須結束“京漂”,回到遠方那沉悶的生活里去?她的心在酸楚苦澀中幾乎碎裂……
她攏上睡衣,沖出衛生間,撲到床上,攥緊枕頭,使勁咬牙。不!不!她不能就此放棄!
為什么要“什么也別想”?她腦子里的念頭急速地盤旋,仿佛立交橋上的車流。
……那些殺手并不是沖著她來的……她除了那個倒霉蛋誰也沒看見……兩個殺手?飯店走廊高處的監視器錄下了他們的身影?她卻連一個模糊的身影也沒看見……她和這件事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關系?……證人?她算多重要的證人?……其實她最倒霉!那倒在血泊里的家伙起碼已經上過報紙,又是報道又是照片,“中國的湯姆·克魯斯”,會有人記得他……我呢?哪張報紙登過我的照片,說過我是“中國的梅麗兒·斯特里普”或者“中國的朱迪·福斯特”?如果已經那樣登過說過,就是他們沖著我來,流些血,只要不死,也值!……卻連那個女二號的妓女角色也讓薇薇搶去了!……他們為什么不去殺薇薇呢?那樣的賤貨活著有什么意思!……
她翻過身來,把枕頭緊緊抱在胸前,仰望天花板。天色已經昏暗,窗外霓虹燈的光影一閃一閃地仿佛在天花板上放映電影,只是焦距總沒對清。街上駛過的汽車,車燈的光線在天花板上有如折扇般地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傳來附近一家商廈門外舉辦服裝模特兒走T字臺的伴音聲,聽不真那旋律,只有鼓點嘭嘭嘭地很鮮明。她想起了羅須跟她約定的那種花鼓點。為什么要那樣地約定?窗外的生活仍然充滿欲望與行動,我為什么要幽閉起來,倒好像是我殺了“中國的湯姆·克魯斯”!……
她翻身坐起,一眼瞥見床頭柜上帶錄音的電話,仿佛羅須就在身邊,她朝他歪歪嘴,賭氣地按下了留言放音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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