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的到來，讓幾個人極不高興。

　　        首先是蔡憲。牌戰(zhàn)正酣，手氣正旺，怎舍得停下？而且，小區(qū)出了什么事，一般都是由保安隊請示他，經(jīng)他批準，然后再報警。想必是業(yè)主自己報的。一般業(yè)主有事也會先找保安，這回是哪個保安這么糊涂，竟沒把業(yè)主穩(wěn)住？那馮團長又是怎么回事？事先也不來匯報，警車進門了，才跑進來見他。蔡憲聽明白，無非是那陳畫家丟了個照相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警笛鳴響，一園皆知，眾業(yè)主本來對物業(yè)就很有意見，這下一定會覺得保安方面出了漏洞，沒了安全感。他看那馮團長一臉晦氣，大失往常的英姿殺伐，站在他身旁竟一籌莫展，更不禁滿腔怒火，把桌子一拍，吼起來：“就說我不在！誰拉的稀屎誰擦屁股！你給我滾！”完了扭回頭，對三位牌友說：“接著來接著來！他媽的一個破相機也值當打110，真他媽窮瘋了！”稀里嘩啦就游泳般地洗牌。其實那圈還沒打完，本來就要“門前清”叫和的汪總就沖他高叫：“嘿嘿嘿，有你這么賴皮的嗎？”……

　　        馮團長不僅是不高興，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剛剛發(fā)生不久的，雪教授家的那一幕，讓他胸臆里滿溢著罪感。他是從天堂，回到了地獄？不不不，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那雪教授家是地獄，現(xiàn)在他是回到了地面……但那又是多么迷人的地獄�。　�…他很難從天堂或者地獄里的那個角色，轉換復原為一個保安隊長，原來接應鎮(zhèn)派出所或者刑警隊來人，對他來說是駕輕馭熟的事，此刻他迎著停穩(wěn)的警車走去，卻六神無主……

　　        在廚房幫著洗盤碗的何凱煩透了。他知道，按慣例，這些開警車來的，事后多半要由蔡總挽留，到榆香居吃“工作餐”。那就又要折騰好一陣。他那意義重大的晚宴，還能不能如期舉行啊？他朝備料的大亂望去，大亂也是一臉的不高興。再朝狐貍望去，正在旺火前顛鍋，看不清表情。

　　        不高興的還有王茂。警笛聲響以前他就不高興。因為蔡總他們又來打牌，他們輪休的保安隊員不僅不便進屋到自己床上躺靠，更糟糕的是，也就不能看電視和光盤。有個衛(wèi)星臺正播《情深深雨濛濛》，他們前幾天都看的，現(xiàn)在還記得頭天那一集最后的“扣子”，究竟今天的兩集里，怎么解開那“扣子”，又有怎樣的新“扣子”出現(xiàn)？此刻他坐在庭院里的長椅上，心里癢癢的。他們這些保安的生活，說實在的，上班和下班并沒多大的差別。榆香園就那么大，那個空間上班巡邏得已經(jīng)膩味到要吐，下了班難道還把那空間當公園逛？紀律上又不許隨便出園門，因此下了班唯一的樂趣也就是看看電視和光盤，現(xiàn)在《情深深雨濛濛》看不成，頭天請假出去，從園外音像店租來，本是留到今天晚上看的那盤成龍武打片，也看不成，而且后天還盤時必得加錢！唉！警車進園后，王茂高興了一小會兒，本以為蔡總他們的牌局也就收場，結果發(fā)現(xiàn)是隊長去迎那些人，張嘴就是“對不起蔡總不在”的謊，宿舍也依然還是賭場！他一腳踢開腳下的一塊石子，恨恨地把雙臂展開用手掌摳住椅背，無聊地望著自己伸直的雙腿。忽然，他想起來，有一天，他輪休，也是這樣的姿勢，坐在那邊甬路邊的長椅上，恰好陳畫家送一個客人路過，看見他，那客人就說：“小伙子，好長一雙胳臂好長一雙腿，若是從小培養(yǎng)，是個芭蕾舞劇《天鵝湖》里演王子的料！”陳畫家也點頭說：“是呀是呀，要畫小王子，這是最好的模特兒�。　彼麤]大聽懂他們的話，但說他是塊“王子料”，這個夸贊的意思，仿佛一顆糖果，落進他的心湖，不斷地溶解著，令他想起就感到甜蜜。這天在昏暗的夜色里，他坐在那里胡思亂想，默默重溫那瓊瑤劇的前幾集，結果，他越想越覺得，他已經(jīng)進入了那個劇里，他是一個王子，而林心如演的那一角，愛的既不是古巨基也不是蘇有朋演的那些角色，愛的是王子，也就是他……晚風拂過他的臉頰，他清醒了些，魂兒出了那個劇，但并不沮喪，因為他覺得，就在這兒，在榆香居，有一位的眉眼兒，至少是有三分像那林心如……唉唉……能得著這個林心如，那自己也就遠勝過蘇有朋，以及天下所有的王子了！……

　　        也有反而高興的。老板娘就是一個。別看幡爺只帶了一個女的進包間，點的菜足能供八個人吃了！而且幡爺一貫爽氣，百元五十的大票，甩下從不要找頭。更可喜的是，那多少天沒人點的螃蟹，在冰箱里怕都有半拉月了，今天全做成香辣蟹銷出去了。警車來了那就更好了，就是人家不想吃，蔡憲也得把他們拽來吃，反正到物業(yè)財務上報銷！那幾條平魚，大亂說餿了，不能給何凱他們上，好呀好呀，別給何凱，就讓狐貍多擱蔥姜蒜，多放醬油醋辣椒，端去慰勞蔡憲他們！

　　        還有一個高興的是笑梅。她雖然也聽到了警笛聲，看到了警車，但覺得跟自己沒有絲毫的關系。她從一輛野“的”上下來，捧著一個大盒子，走進了園門。她跟老板娘請了假，說去給何凱買生日蛋糕，老板娘自然批準，本以為她不過是到園外的超市去買，一小會兒就回來，誰知她花了來回十五塊車錢，到康垡鎮(zhèn)上去買回一個四十五塊錢的大蛋糕！笑梅回到廚房，何凱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原以為她是去給業(yè)主送餐了呢！揭開盒蓋，上頭還有特意讓人家用彩色奶油擠出的“祝何凱生日快樂”字樣，以及附送的一包小蠟燭，圍觀的就全贊好，老板娘難得地說：“先擱冰箱吧，吃它還早啦！”何凱埋怨笑梅太破費，大亂說：“要怪就怪我，是我悄悄跟她說的，這外邊超市那些二三十塊的，用的全是麥琪淋，就是人造奶油，瞧人康垡鎮(zhèn)的，等會兒你吃了就明白，真奶油的味道就是不一樣！”何凱這才一掃煩惱，望著回來就忙著去給客人上菜的笑梅，心里仿佛有蜜水在流淌……

　　        警員到陳畫家那里聽取了案情，做了筆錄，也就離去。臨走前對馮團長說：“看來是用鑰匙進的門。鑰匙哪兒來的？配的？還是有那****？你們先做些調查研究，有線索隨時跟我們聯(lián)系�！瘪T團長本不敢擅自做主，但話還是不能不說：“吃了再走吧。”人家就笑：“這是什么飯點兒？”是呀，晚飯人家一定剛吃過，夜宵又太早。警車總算沒鳴笛地離園了，馮團長望著那尾燈吁出一口氣。一直跟在馮團長屁股后頭的侯偉這時在他身旁說了句：“肯定是有那****……”馮團長就扭頭威嚴地對他說：“你怎么在這兒晃？還不趕緊接著巡邏？但凡你眼睛尖一點，也不至于讓那賊鉆了空子！下了班你好好給我寫檢查！”侯偉就馬上溜開了……

　　        剛平靜下來不到一刻鐘，忽然又涌來一撥。

　　        蔡憲手氣不好，正心煩意亂地忙著撈回來，忽聽馮團長站在身旁報告：“蔡總，羅董來了……”

　　        蔡憲本能地把胳臂揚起來，嘴里差點罵出“滾一邊去”，剎那間胳臂僵住，扭頭皺眉問：“你說誰來了？”

　　        那汪副總經(jīng)理卻聽得明白，本來快要叫和，立刻放棄，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他是怕那羅莉莉找到這宿舍來。

　　        羅莉莉難得一來。來了，當然不會到保安宿舍。她徑直進辦公樓，往總經(jīng)理室去。她的男秘書搶在前面。物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姓秦，在這園里也有個單元，他接到羅董秘書半路打給他的電話后，已經(jīng)恭候在樓道里。

　　        蔡憲和那汪副總經(jīng)理趕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一進門就看見羅莉莉鐵青著一張臉，坐在大皮沙發(fā)上，正眼也不看他們，只是說：“好呀，你們手機都不開。不想干了是不是？”就都不敢落座，站在那里只是發(fā)愣。

　　        “那車是誰的？”羅莉莉問。

　　        三個經(jīng)理都不知道她問的是什么車，面面相覷。

　　        男秘書就說：“怎么停著輛卡迪拉克？乍看跟羅董的一樣。”

　　        三個經(jīng)理都不知道，沒注意，答不出來。

　　        那是馬姬娜的車。物業(yè)辦公樓前的停車坪，業(yè)主一般不會在那里停車，在那里停放的一般都是外來車。像幡爺那種一般的車型，刺不了羅莉莉的眼。

　　        “我馬上讓保安查問�！辈虘椪f，就要出去布置。

　　        “不用你的馬后炮�！绷_莉莉命令秘書，“你去。告訴那保安隊長，別的人都不能進樓來！”

　　        三個經(jīng)理就知道羅董來得不善。

　　        “站著干什么？是不是也要我站著說話？”

　　        三個大男人這才坐到她對面的沙發(fā)上。

　　        這羅莉莉四十出頭，打扮得很仔細，卻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她容貌上的最顯著特點，就是上下牙齒咬在一起，那兩排牙齒都還整齊，也很白，但既不是天包地，也不是地包天，不說話的時候也常露出來，天地相合，給人一種格外堅毅、果斷的感覺。她一身緊身黑裝，一串很長的水晶項鏈，一直垂到瘦瘦的胸部，被高級名牌黑裝一襯，在燈光下熠熠閃亮。

　　        “哪位能跟我說說，那謝超節(jié)是個什么東西？”

　　        原來她急急到此，正題是關于謝超節(jié)的。

　　        蔡憲立即匯報。羅莉莉用一只手摩挲著那項鏈下垂的部分，仿佛心不在焉。

　　        “謝超節(jié)影響有限，目前各部門員工情緒穩(wěn)定……”秦總經(jīng)理插話。

　　        “財務部沒受什么影響，我們員工每天照常到各戶催收欠交款，不在家的都把催款條貼在了門上，也還見效，現(xiàn)在又有三十多戶補交了物業(yè)管理費……”汪副總經(jīng)理也插話。

　　        “保安方面就更沒有問題……那謝超節(jié)征求簽名，保安一個沒簽……”蔡憲還要往下匯報，被羅莉莉阻止了。

　　        “這些都知道。我現(xiàn)在要你們告訴我的是：這謝超節(jié)有沒有什么背景？”

　　        三個經(jīng)理就都語塞了。

　　        背景？像謝超節(jié)那樣的芥豆，能有個什么背景？

　　        他們倒都知道，羅莉莉有背景。但如果真有人命令他們講出那個背景，他們也并不能講清楚。羅董存在很久了，他們則都是這一二年才謀到這里職務的，目前物業(yè)公司拖欠員工工資三個月，但那是他們以下的員工，他們則工資一直照發(fā)，而且都在三千以上，他們愿意繼續(xù)領這樣的薪酬，何況還能揩出若干無形的油水。他們只希望羅莉莉那背景能繼續(xù)硬硬地存在。

　　        羅莉莉現(xiàn)在既是這個開發(fā)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也是同名物業(yè)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她開發(fā)的項目不僅榆香園一個，管理的樓盤自然也多，這榆香園物業(yè)只是其分支之一，榆香園物業(yè)經(jīng)理們提起總公司，稱為“大物業(yè)”。近兩年羅莉莉更涉足其他領域，比如又成立了一家煤氣公司和一家物流公司，也任董事長。她還有一些其他投資，是另一些公司的股東。不要說一般與她有業(yè)務交往的人士，就是她的直接下屬，經(jīng)理級的，也都不知道她究竟有幾個住處，多半在哪里過夜；也不清楚她現(xiàn)在究竟有沒有丈夫；只知道她常乘坐那輛銀灰色的卡迪拉克，但也不盡然，有時她會自己開輛帕薩特出現(xiàn)，究竟她有幾輛小汽車，也沒人說得清。她從不炫耀學歷，出國活動也不張揚。如果不用神秘這個詞，那么，可以說，她很模糊。

　　        據(jù)說羅莉莉原來是個秘書的老婆，那秘書當然不是一般的秘書，是你想象得出來的，很重要，而且前途很輝煌的那種秘書，后來他們倆離婚，那秘書成了也擁有不一般秘書的人，她呢，就開始了頭一個房地產(chǎn)項目，也就是榆香園的開發(fā)，開發(fā)公司的順利注冊，以及首筆貸款的順利到位，還有土地使用權的批文等等，據(jù)說實質上就是她前夫給她的離婚補償。當然，表述這一事實時，“實質上”三個字不能少，因為外在形態(tài)上，她的“下海”都與她前夫無關。在這個都會里，羅莉莉在開發(fā)商里頭，實際還算不上多大的角色。甘苦自知。公司業(yè)務的展拓，真是處處風波處處愁。業(yè)主說她是欺詐，其實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坑害業(yè)主，特別是跟某些部門打交道，以她的經(jīng)驗，有時候就算遇到那不受賄的清官，真比那喜賄賂的濁官可怕，因為前者的官僚主義，往往體現(xiàn)在全無時間觀念上，一項手續(xù)的審批，拖拖拉拉，全不想想企業(yè)的資金流動不起來，就仿佛一個人得了腦血栓，會中風癱瘓，以至死亡！后者雖然喜歡貪你些好處，增加些你的成本，但他能比較麻利痛快地給你把合法的事辦成，把那至關重要的章子蓋上——其實也未見得枉法……比如業(yè)主說她一個樓盤里有的樓六證齊全，有的不齊全，但那不齊全的她也囫圇著賣，似乎蛇蝎心腸，刻意蒙騙，他們哪里知道，她何嘗不愿一次把證辦齊？那卡殼的原因里，就有清官的官僚主義在內，她那六證不齊的房子若等到全齊了再賣，無異于一個人先餓死再給他灌流食�。　�…她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艱難，仿佛霧海孤帆，隨時可能覆舟！……誰能相信，別看她每天開著豪華車，一身豪華名牌，出入豪華場所，談的動不動上億的生意，但有的時候，她是一點提現(xiàn)的能力也沒有，也就是沒有現(xiàn)錢，她的消費方式要么是用很多個信用卡輪番透支，要么干脆記賬賒購，最后都打在她生意的成本里。每回大松一口氣，那必定是新的貸款，終于又到手了，那時候她會把原來的一般消費欠賬全部結清，手里會有很多現(xiàn)金，當然，拖欠下面的工資，也就可以全部發(fā)放或至少發(fā)放一部分。她當然愿意賺錢，賺大錢，飛快地賺錢，按期還貸，但賺錢談何容易，貸款就經(jīng)常還不上，于是就得設法拆借……據(jù)一個模模糊糊的說法，她和另外一些類似的生意人一樣，由于有某種背景，或者是使銀行的人以為她有那個背景，于是，解決危機的手段，就是借新貸填舊貸，當然是在不同名號的銀行之間，來玩這個把戲；因為她畢竟往往又能賺到一些錢，居然自身也能填平一些窟窿，有的貸款確實也勉強地按期或拖期不久還上了，總算起來，還不到資不抵債的程度，所以也還不能把她的行為輕易定為騙貸……她究竟是怎么在商海里游泳的，嗆了水怎么吐出來，怎么繼續(xù)往前游，又究竟是想游多遠，最后游到哪兒去？這都是她的商業(yè)秘密，也是她的內心隱私，不好輕率揣測，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當她一個人在她的梳妝臺前卸裝時，她會癡癡地望著鏡子，而一滴濃濁的淚水，就會從她的左眼或右眼的眼角溢出，緩緩地流淌到她的臉頰，她也不去揩抹。窗外月亮多次窺見過，可以作證……

　　        眼下她又一次陷入危機，而且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次危機。她那煤氣公司無力還貸，物流公司嚴重虧損，玉嶺度假村的開發(fā)占盡資金騎虎難下……倘若她再不能拿到一筆新的貸款，那么很可能全軍覆沒！但她自視是一個既聰明又謹慎，既堅毅又靈活的強者，她正既膽大妄為又小心翼翼地在涉過這次的險灘，當此之際，必須懂得牽一發(fā)動全身的道理，往往很大的事業(yè)，會敗在很小的一處疏忽上……

　　        來榆香園之前，她正在一家頂尖級的豪華餐館里，宴請一些很重要的人士，其中沒有一位是銀行本身的成員，但也沒有任何一位是跟銀行完全無關的贅客，表面上這是一次最純粹的私人飯局，實質上這是她獲得新貸款的重要一步。席上有極品金牌鮑翅皇。這當然是一個堆砌辭藻的菜名。既是“極品”又何必冠以“金牌”字樣，還非得稱什么“皇”。那道菜每人分開上，一只銀盤托著一個銀缽，缽當中又有一個銀托，托起的是非洲大鮑，周圍是魚翅羹，據(jù)說那羹里還撒了金粉。一位客人笑說：“其實這鮑魚從形象到味道都跟輪胎差不多，而魚翅羹又太像膠水瓶里擠出的膠水！”其余的客人就點頭，笑。就在這時候，她接到一個電話，是一位報館記者打來的，稱打電話的地點是星巴克咖啡廳，而并非報社里；告訴她報社收到一個叫謝超節(jié)的民工的投訴材料，這樣的材料本不稀奇，但是這位民工寄來的信封上卻明白無誤地寫著他們一位副總編輯的名字，因此是那副總編輯先拆看的，后來轉交給下面，交代并不見報，但要整理為內參上送……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位記者是她羅織在社會關系網(wǎng)里的一個棋子，時不時她會讓秘書通知該人來參加她旗下公司的某些活動，如開園典禮呀，樓盤推介會呀，物流公司“接軌論壇”呀什么的，每次自然會讓該人領到一個“紅包”……她接聽電話時不動聲色，甚至也沒有跟那位記者道謝，只是說相信一切都會正正常常。接完電話她的思緒集中在兩點上：一，謝超節(jié)是怎么知道那位報館副總編輯姓名的？二，這位副總編輯，她早知道，是通天的！……她以若無其事的意態(tài)應酬完那個鮑翅宴以后，便立即來到了榆香園。

　　        ……三個經(jīng)理，三個臭皮匠吧，頂不過她這么一個女諸葛。她當然沒有把自己知道的事態(tài)告訴他們。但她要他們暗中調查，謝超節(jié)跟園里哪些業(yè)主——不是指一般的業(yè)主，尤其不是指那些拆遷戶或者外來的小財主，主要是指那些離退休的知識分子型業(yè)主——來往密切？特別是近期。要從電腦中的業(yè)主資料里查閱出，哪些業(yè)主可能慫恿謝超節(jié)“告御狀”？要親自查閱，只能向她報告，不得擴散，尤其是，絕不能驚動這些業(yè)主。至于謝超節(jié)本人，責成蔡憲明天就找他當面講清：一，你被公司開除；二，你的工資，從原來所拖欠的，到今天為止的，立即發(fā)放。如果謝超節(jié)不愿被開除，那就必須和其他員工一樣，等待公司渡過難關后再領取工資。估計他會選擇現(xiàn)金工資，而且會很快帶著懷孕的妻子返回老家，因為在北京生孩子那成本比在他老家要貴上幾倍，而他老婆孕期已逾半年絕不能再耽擱。萬一謝超節(jié)本人或以后有關機構來糾纏：究竟為什么開除他？這就必須由你們準備好相應材料，像那回業(yè)主家的火災，就可以落實為謝超節(jié)為其修理煤氣管道馬虎所致。這材料也可能永遠用不上，但明天就要準備，越快越好。開除謝超節(jié)同時發(fā)放他全部工資的事不要正式公布，但要讓其廣泛流傳，這樣就等于向全體員工宣布：要么領錢立刻滾蛋，要么留下靜候欠薪！現(xiàn)在他們也都知道，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民工遍地都是！你走了，馬上可以補上一個，但你再去找別的工作，那就難了！

　　        三位經(jīng)理畢恭畢敬地把羅董送走以后，都不禁贊嘆真是有水平，難怪人家能發(fā)財，心高氣盛倒平常，心細如絲真在萬人之上！

　　        羅董的那位男秘書，兼司機和保鏢，把車開到了環(huán)路上，他正襟危坐，手握方向盤，喉嚨有點癢，卻不敢咳嗽。他已經(jīng)取得經(jīng)驗，如果羅董進車后，坐在后座右邊，那就是心情還比較好，有時會跟他說幾句閑話，他呢，也可以主動說些話，例如評價一下路過的海鮮酒家；但是如果羅董進車后，坐到后座左邊，也就是他背后，那就意味著她心情很壞，這時如果招惹了她，她可能立刻炒你的魷魚，據(jù)說前任秘書，就是因為不懂這一點，偏在這時話多，被她炒的魷魚。

　　        羅莉莉在車上心情確實奇壞。她對自己說：是呀是呀，唯文人與鴨子難養(yǎng)也！鴨子的事她現(xiàn)在沒去想，想的是文人。鴨子，面首，情人，她以前處理不妥，曾把個別的安排在公司里，甚至當作司機、秘書、部門經(jīng)理，后來發(fā)現(xiàn)那樣做有百弊而無一利，現(xiàn)在她絕對不讓他們沾她的事業(yè)，比如現(xiàn)在這個秘書、司機兼保鏢，挑的就是一個毫不能引出她那方面欲望的男人。文人里，除了傳媒界里某些用得著的，她盡量一概不沾。有回在某社交場合，一位作家得到她名片后，竟接二連三地給她簽寄自己的新著，還在附信里表露，希望能有機會跟她暢談，了解她創(chuàng)業(yè)的甘苦，意思是如果她有那愿望，可以給她寫報告文學，樹碑立傳；那作家的書她翻也不翻，也不往書架上放，讓秘書拿開，怎么處理也不交代；后來那位作家又在一次大型社交活動里遇上她，趁自助餐取酒的機會，跟她套近乎，問及她新開發(fā)的一個小區(qū)，頗露骨地表示想住進去，大概至少是希望她只收成本價，她則笑吟吟地、淡淡地說：“那里不是有售樓部么�！闭f完去招呼別的人去了，那作家就捏著個酒杯僵在那里好久，但那以后，竟還給她簽寄新著，真有點鍥而不舍的黏糊勁。那樣的作家就死不明白，不光是她羅莉莉，許多開發(fā)商都對作家以及類似的人文科學的知識分子毫無興趣，甚至你越有名就越回避、防范有加。他們蓋出的樓盤，最愿意賣給那些完全沒有社會名聲，但發(fā)了橫財，又不事張揚的買主。作家之類的人物買了你的房子有什么好處？不僅你那開發(fā)中的問題會暴露在其眼底，作為利益受到損害的業(yè)主，他可能會比其他業(yè)主更厲害地來對付你，如果充當起鬧事的領袖，那就更加可怕！他們又特別會管閑事，比如物業(yè)欠發(fā)員工工資的事，他們摻和進來，比如指點謝超節(jié)直接把投訴材料寄給關鍵人物，說不定還附上短箋，那么，一旦那材料真通到了天上，引出一行批示，或者僅僅是一句表態(tài)，那么，所涉及的公司和法人，就可能遭遇滅頂之災！依法，依法，當然是依法，如果謝超節(jié)他們按程序來，先要求仲裁，不成功，再請律師，提出訴訟，那么，就一點也不可怕，她拖得起，謝超節(jié)之輩拖得起么？但如果是一根線捅了上去，那么，法將依據(jù)那批示和表態(tài)，迅雷不及掩耳，狂飆般君臨……現(xiàn)在是如履薄冰，每根汗毛都不能稍有疏忽懈怠呀！……羅莉莉忽然心酸，那酸楚又迅速傳遞到眼睛……她立即從手包里取出香煙、打火機，點燃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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