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們的老師朗讀到了“膽小如鼠”，他將舉著的課本放下去，放到了自己的大腿旁，他說：
      
        “什么叫膽小如鼠？就是說一個人膽子小得像老鼠一樣……這是一句成語……”
      
        我們的老師說完以后嘴巴仍然張著，他還想繼續(xù)說。他說：
      
        “比如……”
      
        他的眼睛在教室里掃來掃去，他是在尋找一個比喻，我們的老師最喜愛的就是比喻，他說到“生動活潑”的時候，就會讓呂前進(jìn)站起來：“比如呂前進(jìn)，他就是生動活潑，他的屁眼里像是插了根稻草棍，怎么都坐不住�！彼�說到“唇亡齒寒”的時候，就會讓趙青站起來：“比如趙青，他為什么過得這么苦？就是因為他父親死了，父親就是嘴唇，沒有了嘴唇，牙齒就會冷得發(fā)抖�！�
      
        我們的老師經(jīng)常這樣比喻：
      
        “比如宋海……比如方大偉……比如林麗麗……比如胡強……比如劉繼生……比如徐浩……比如孫紅梅……”
      
        這一次他看到了我，他說：
      
        “楊高。”
      
        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就站了起來，我們的老師看了我一會兒后，又?jǐn)[擺手說：
      
        “坐下吧�！�
      
        我坐了下去。我們的老師用手指敲著講臺對我們說：
      
        “怕老虎的同學(xué)舉起手來�！�
      
        班上所有的同學(xué)都舉起了手，我們的老師看了一遍后說：
      
        “放下吧�！�
      
        我們都放下了手，我們的老師又說：
      
        “怕狗的同學(xué)舉起手來�！�
      
        我舉起了手，我聽到了嘿嘿的笑聲，我看到班上的女同學(xué)都舉起了手，可是沒有一個男同學(xué)舉手。老師說：
      
        “放下吧。”
      
        我和女同學(xué)們放下了手，老師繼續(xù)說：
      
        “怕鵝的同學(xué)舉起手來。”
      
        我還是舉起了手，我聽到了哄堂大笑，我才知道這一次只有我一個人舉起了手，這一次連女同學(xué)都不舉手了。我所有的同學(xué)都張大了嘴巴笑，只有我們的老師沒有笑，他使勁地敲了一會兒講臺，笑聲才被他敲了下去。他的眼睛看著前面，他沒有看著我，他說：
      
        “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然后他的眼睛看著我了，他說：
      
        “楊高。”
      
        我站了起來，我看到他伸出了手，他的手指向了我，他說：
      
        “比如楊高，他連鵝都害怕……”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接著響亮地說：
      
        “膽小如鼠說的就是楊高……”
      
        二
      
        我確實膽小如鼠，我不敢走到河邊去，也不敢爬到樹上去，就是因為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這樣對我說：
      
        “楊高，你去學(xué)校的操場上玩，去大街上玩，去同學(xué)家玩，去什么地方玩都可以，就是不能到河邊去玩，不能爬到樹上去玩。你要是掉進(jìn)了河里，你就會被淹死；你要是從樹上掉下來，你就會摔死�！�
      
        于是我只好站在夏天的陽光里，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看著呂前進(jìn)，看著趙青，看著宋海，看著方大偉，看著胡強，看著劉繼生，看著徐浩。我看著他們在河水里，看著河水在遠(yuǎn)處蹦蹦跳跳，我看著他們黑黝黝的頭和白生生的屁股，他們一個一個扎進(jìn)了水里，又一個一個在水里亮出了屁股，他們把這樣的游戲叫作“賣南瓜”。他們在河水里向我喊叫：
      
        “楊高！你快下來！楊高！你快來賣南瓜！”
      
        我搖搖頭，我說：“我會被淹死的！”
      
        他們說：“楊高，你看到林麗麗和孫紅梅了嗎？你看她們都下來了，她們是女的都下來了，你是男的還不下來？”
      
        我果然看到了林麗麗和孫紅梅，我看到她們穿著花短褲，穿著花背心，她們走進(jìn)了河水里，可我還是搖搖頭，我繼續(xù)說：
      
        “我會被淹死的！”
      
        他們知道我不會下到河水里了，就要我爬到樹上去，他們說：
      
        “楊高，你不下來，那你就爬到樹上去�！�
      
        我說：“我不會爬樹。”
      
        他們說：“我們都會爬樹，為什么只有你不會爬樹？”
      
        我說：“從樹上掉下來會摔死的�！�
      
        他們就在河水里站成了一排，呂前進(jìn)說：
      
        “一，二，三，喊——”
      
        他們齊聲喊了起來：“有一句成語叫膽小如鼠，說的是誰？”
      
        我輕聲說：“我�！�
      
        呂前進(jìn)向我喊叫：“我們沒有聽到。”
      
        我就再說了一遍：“說的就是我�！�
      
        他們聽到了我的聲音，他們就不再站成一排了，他們回到了河水里，河水又開始蹦蹦跳跳了。我在樹前坐了下來，繼續(xù)看著他們在河水里嘻嘻哈哈，看著他們繼續(xù)賣著白生生的屁股南瓜。
      
        我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這話不是我自己說出來的，這話是我母親說的，我的母親經(jīng)常向別人夸獎她的兒子：
      
        “我們家的楊高是最老實巴交的，他聽話，勤快，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從來不到外面去闖禍，從來不和別人打架，就是罵人的話，我也從來沒有聽到過……”
      
        我母親說得對，我從來不罵別人，也從來不和別人打架，可是別人總是要走過來罵我，要走過來和我打架。他們將袖管卷到胳膊肘的上面，將褲管卷到膝蓋的上面，攔住了我，然后將手指戳在我的鼻子上，將唾沫噴在我的臉上，他們說：
      
        “楊高，你敢不敢和我們打架？”
      
        這時候我就會說：“我不敢和你們打架。”
      
        “那么，”他們說，“你敢不敢罵我們？”
      
        我會說：“我不敢罵你們。”
      
        “那么，”他們說，“我們要罵你啦！你聽著！你這個渾蛋！渾蛋！渾蛋！渾蛋！渾蛋！渾蛋！渾蛋還要加上王八蛋！”
      
        就是林麗麗和孫紅梅，她們是女的，就是女的也不放過我。有一次，我聽到其他女的對這兩個女的說：
      
        “你們兩個人就會欺負(fù)我們女的，你們要是真有本事，敢不敢去和一個男的打架？”
      
        林麗麗和孫紅梅說：“誰說我們不敢？”
      
        然后她們就向我走了過來，一前一后夾住了我，她們說：
      
        “楊高，我們要找個男的打架，我們就和你打架吧。我們不想兩個打一個，我們一對一地打架。我們兩個人，林麗麗和孫紅梅，讓你挑選一個�！�
      
        我搖搖頭，我說：“我不挑選，我不和你們打架�！�
      
        我想走開去，林麗麗伸手拉住我，問我：
      
        “你告訴我們，你是不和我們打架，還是不敢和我們打架？”
      
        我說：“我是不敢和你們打架。”
      
        林麗麗放開了我，可是孫紅梅抓住了我，她對林麗麗說：
      
        “不能就這樣把他放了，還要讓他說膽小如鼠……”
      
        于是林麗麗就問我：“有一句成語叫膽小如鼠，說的是誰？”
      
        我說：“說的就是我。”
      
        三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對我母親說：
      
        “楊高這孩子膽子太小了，他六歲的時候還不敢和別人說話，到了八歲還不敢一個人睡覺，十歲了還不敢把身體靠在橋欄上，現(xiàn)在他都十二歲了，可他連鵝都害怕……”
      
        我父親沒有說錯，我遇上一群鵝的時候，兩條腿就會忍不住發(fā)抖。我最怕的就是它們撲上來，它們伸直了脖子，張開著翅膀向我撲過來，這時候我只好使勁地往前走。我從呂前進(jìn)的家門口走了過去，又從宋海的家門口走過去，還走過了方大偉的家，走過了林麗麗的家，可是那群叫破了嗓子的鵝仍然追趕著我，它們嘎嘎嘎嘎地叫喚著，有一次跟著我走出了楊家弄，走完了解放路，一直跟到了學(xué)校，它們嘎嘎叫著穿過了操場。我看到很多人圍了上來，我聽到呂前進(jìn)他們向我喊叫：
      
        “楊高，你用腳踢它們！”
      
        于是我回過身去，對準(zhǔn)了中間的那一只鵝，軟綿綿地踢了一腳，隨即我看到它們更加兇狠地叫著，更加兇狠地?fù)淞松蟻�。我趕緊轉(zhuǎn)過身來，趕緊往前走去。
      
        呂前進(jìn)他們喊著：“踢它們！楊高，你踢它們！”
      
        我急促地走著，急促地?fù)u著頭，急促地說：“它們不怕我踢�！�
      
        呂前進(jìn)他們又喊道：“你拿石頭砸它們！”
      
        我說：“我手里沒有石頭�！�
      
        他們哈哈笑著，他們說：“那你趕快逃跑吧！”
      
        我還是急促地?fù)u著頭，我說：“我不能跑，我一跑，你們就會笑我。”
      
        他們說：“我們已經(jīng)在笑你啦！”
      
        我仔細(xì)地去看他們，我看到他們嘴巴都張圓了，眼睛都閉起來了，他們哈哈哈哈地笑，身體都笑歪了。我心想，他們說得對，他們已經(jīng)在笑我了。于是我甩開了兩條腿，我跑了起來。
      
        “事情壞就壞在鵝的眼睛里，”我的母親后來說，“鵝的眼睛看什么都要比真實的小，所以鵝的膽子是最大的�！�
      
        我的母親還說：“鵝眼睛看出來，我們家的門就像是一條縫，我們家的窗戶就像是褲襠的開口，我們家的房子就像雞窩一樣小……”
      
        那么我呢？到了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常常想著自己在鵝的眼睛里有多大。我心想，自己最大也就是另一只鵝。
      
        四
      
        我小時候，常常聽到她們說我膽小的事，我所說的她們是呂前進(jìn)的母親和宋海的母親，還有林麗麗的母親和方大偉的母親。她們在夏天的時候，經(jīng)常坐在樹蔭里，說些別人家的事。她們嘰嘰喳喳，她們的聲音比樹上的知了叫的還要響亮。她們說著說著就會說到我頭上，她們說了我很多怎么膽小的事，有一次她們還說到了我的父親，她們說我父親也和我一樣膽小怕事。
      
        我聽到這樣的話以后，心里很難受，一個人坐到了門檻上。我聽到了以前不知道的事，她們說我父親是世上將汽車開得最慢的司機，她們說誰也不愿意搭乘我父親的卡車，因為別的司機三小時就會到的路程，我父親五個小時也到不了。為什么？她們說我父親膽小，說我父親將車開快了會害怕。害怕什么？害怕自己會被撞死。
      
        呂前進(jìn)他們看到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就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他們笑著說：
      
        “你父親就是膽小，和你一樣膽小，你的膽小是遺傳的，是從你父親那里繼承的，你父親是從你爺爺那里繼承的，你爺爺是從爺爺?shù)臓敔斈抢锢^承的……”
      
        他們一直說出了我祖先的十多個爺爺，然后問我：
      
        “你父親敢不敢閉上眼睛開車？”
      
        我搖搖頭，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問過�！�
      
        呂前進(jìn)就說他的父親能夠一口吞下一頭約克豬，呂前進(jìn)的父親是殺豬的，他對我說：
      
        “你自己長著眼睛，你也看到我父親長得比約克豬還要壯。”
      
        宋海的父親是一個外科醫(yī)生，宋海說他父親經(jīng)常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宋海說：
      
        “我經(jīng)常在半夜醒來，看到我父親坐在飯桌旁，低著頭，嘴里咬著手電，手電光照著肚子，自己給自己縫肚子�！�
      
        還有方大偉的父親，方大偉說他父親能夠一拳把墻打穿。就是劉繼生的父親，瘦得身上都看不到肉，一年里面有半年時間是躺在醫(yī)院里，劉繼生也說他能將鐵釘咬斷。
      
        “那么你的父親呢？”他們問我，“你的父親又有什么本領(lǐng)？你的父親敢不敢閉上眼睛開車？”
      
        我還是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們就說：“你快去問問你的父親。”
      
        他們走開后，我一直坐在門檻上，我在等著我父親回來。到了傍晚，我母親先回來了，她看到我坐在門檻上發(fā)呆，她問：
      
        “楊高，你在干什么？”
      
        我說：“我坐在門檻上�！�
      
        “我知道你坐在門檻上，”我母親說，“我是問你坐在門檻上干什么？”
      
        我說：“我在等父親回來。”
      
        我母親開始做晚飯了，她從水缸里舀出水來淘米，她說：
      
        “你快進(jìn)來，你幫我把菜洗了�！�
      
        我沒有進(jìn)去，我仍然坐在門檻上，我的母親叫了我很多次。我還是坐在門檻上，一直坐到天黑。我的父親回來了，他的腳步慢吞吞的，在黑暗的路上響了過來，然后在拐角的地方出現(xiàn)。他手里提著那個破舊的皮包，他把自己的黑影子向我移過來。我看到家里的燈光照到了他的腳，燈光從他的腳上很快升起，升到胸口后，他站住了。他低下頭來，他的頭仍然在暗中，他問我：
      
        “楊高，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說：“我在等你回來�！�
      
        我站了起來，和我父親一起走進(jìn)了屋子。我父親在椅子里坐了下來，他將右胳膊放在桌子上，他的眼睛看著我，這時候我問他了，我說：
      
        “你敢不敢閉上眼睛開車？”
      
        我父親看著我笑了，他搖搖頭，他說：
      
        “不能閉上眼睛開車。”
      
        “為什么？”我說，“你為什么不閉上眼睛開車？”
      
        “如果我閉上眼睛開車，”我父親說，“我會被撞死的�！�
      
        五
      
        我母親說得對，我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我現(xiàn)在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我在一家機械廠當(dāng)清潔工。我和呂前進(jìn)在同一家工廠的同一個車間，他是鉗工，他的手上全是油膩，衣服上也是，可是他很高興，他說他干的是技術(shù)活，他看不上我的工作，他說我的工作沒有技術(shù)含量。我的工作確實沒有技術(shù)含量，我的工作就是拿著一把掃帚將車間里的水泥地掃干凈，我沒有技術(shù)，可是我的手上和衣服上也沒有油膩。而呂前進(jìn)的指甲黑乎乎的，從進(jìn)入工廠以來，呂前進(jìn)的指甲一直就是這么黑乎乎的。
      
        其實剛進(jìn)工廠的時候，呂前進(jìn)是清潔工，我才是鉗工。呂前進(jìn)不愿意當(dāng)清潔工，就拿著一把銼刀去找廠長，他把銼刀插在廠長的桌子縫里，說他不愿意干清潔工，他要換一份工作。于是我和呂前進(jìn)換了一下，他成了鉗工，我成了清潔工。呂前進(jìn)成了鉗工以后，就將那把銼刀給了我，他讓我把銼刀也插到廠長的桌子縫里。我問他：
      
        “為什么？”
      
        他說：“你把銼刀一插，你就能不當(dāng)清潔工了�！�
      
        我又問他：“你為什么不讓我當(dāng)清潔工？”
      
        “你他媽的真是一個笨蛋�！彼�說，“清潔工是最低賤的活，難道你還不知道？”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愿意干清潔工。”
      
        他伸手推我，他說：“你知道了就行，你快去吧�！�
      
        他把我推出了車間，我向前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回到了車間，呂前進(jìn)擋住了我，他說：
      
        “你怎么又回來了？”
      
        我說：“我要是把銼刀插在廠長的桌縫里，廠長還是要我干清潔工，我怎么辦？”
      
        “不會！”呂前進(jìn)說，“你把銼刀這么一插，廠長心里就害怕，廠長一害怕，就會讓你重新干鉗工�！�
      
        我搖搖頭，我說：“廠長不會這么快就害怕的�！�
      
        “怎么不會？”呂前進(jìn)雙手推著我說，“我不是讓他害怕了嗎？”
      
        “他是怕你，”我說，“可是他不會怕我�！�
      
        呂前進(jìn)仔細(xì)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他縮回了雙手，他說：
      
        “你說得對，廠長不會怕你的，誰他媽的都不會怕你，你他媽的生來就是掃地的命。”
      
        呂前進(jìn)也說得對，我生來就是掃地的命，我喜歡掃地，我喜歡將我們的車間打掃得干干凈凈，我喜歡拿著一把掃帚在車間里走來走去，就是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我也喜歡抱著那把掃帚。車間里的人經(jīng)常對我說：
      
        “楊高，你抱著掃帚的時候，像抱著個女人�！�
      
        我知道他們是在笑話我，我不在乎，因為他們經(jīng)常笑話我。我都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樣喜歡笑我。我掃地的時候，他們會看著我哈哈地笑；我走路的時候，他們會指著我哈哈地笑；我上班來早了，他們要笑我；我下班走晚了，他們也會笑我。其實我每次上班和下班都是看準(zhǔn)了時間，都是工廠規(guī)定的時間，可是他們還是要笑我，他們笑我是因為他們總是上班遲到，下班早退。有一次，呂前進(jìn)對我說：
      
        “楊高，別人都遲到早退，你為什么要準(zhǔn)時上班、準(zhǔn)時下班？”
      
        我說：“因為我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
      
        呂前進(jìn)看著我搖起了頭，他說：“你太膽小了。”
      
        我覺得自己不是膽小，我覺得自己是喜歡這份工作。呂前進(jìn)不喜歡他的工作，不喜歡他用銼刀換來的有技術(shù)含量的鉗工工作，所以他每天上班來得很晚，不僅來得很晚，還經(jīng)常抱著破席子到車間的角落里睡覺。有時候宋海和方大偉他們來玩——他們也是在上班的時候溜出來的——他們看到呂前進(jìn)睡在破席子上鼾聲陣陣，就把他叫醒了，對他說：
      
        “你他媽的真是舒服，上班的時候還能睡覺，你干脆把家里的床搬來吧。”
      
        這時呂前進(jìn)就會揉著眼睛嘿嘿地笑，問他們：
      
        “你們今天不上班？”
      
        方大偉他們說：“我們上班，我們是溜出來的�！�
      
        呂前進(jìn)就說：“這不一樣嗎？你們他媽的也很舒服�！�
      
        然后，方大偉他們把我叫了過去，他們對我說：
      
        “楊高，我們每次來都看到你在掃地，你什么時候也像呂前進(jìn)那樣躺在破席子上睡覺？”
      
        我搖搖頭，我說：“我不會睡覺的。”
      
        “為什么？”他們問。
      
        我抱著掃帚說：“我喜歡自己的工作�！�
      
        他們聽了這話以后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他們覺得很奇怪，他們說：
      
        “這世上竟然還有人喜歡掃地！”
      
        我自己不覺得奇怪，因為我確實喜歡將車間打掃得干干凈凈，我還將車間里所有的機器都擦得干干凈凈的。我們的車間因為有了我，成了廠里最干凈的車間。其他車間的人都想把我要過去，可是我們車間的人不答應(yīng)。全廠的人都知道這些事，就是外面的人也知道，連我過去的同學(xué)林麗麗和孫紅梅也知道，她們有一次對我說：
      
        “楊高，你是你們廠里工作干得最好的人，可是每次漲工資，每次分房子，都輪不到你……你看看那個呂前進(jìn)，上班就是去睡覺，可是漲工資有他，分房子也有他，什么活他都不干，什么好處卻都有他的份……”
      
        我對她們說：“我不能和呂前進(jìn)比，呂前進(jìn)是個有辦法的人，我不行，我什么辦法都沒有。”
      
        她們說：“呂前進(jìn)會有什么辦法？還不是拿著把刀子去嚇唬你們的廠長�！�
      
        她們沒有說對，呂前進(jìn)從來沒有用刀子去嚇唬我們的廠長，除了剛進(jìn)工廠的時候拿過銼刀，后來他就什么都不拿了。他聽說廠里要給少數(shù)工人漲工資了，就空著兩只手去了，他到廠長的辦公室去上班，他不再到我們的車間里來上班了。他每天進(jìn)了廠長的辦公室，就在廠長的椅子里坐下來，喝著廠長的茶，抽著廠長的香煙，沒完沒了地和廠長說話。直到有一天，廠長對他說：
      
        “呂前進(jìn)，這一次漲工資的名單批下來了，上面有你的名字�！�
      
        呂前進(jìn)就回到我們車間來上班了。呂前進(jìn)一回來，車間角落里的那張破席子上就不會空著了，就會整天有一個人躺著睡覺了。
      
        呂前進(jìn)的工資漲了一次又一次，我的工資還是一點兒都沒有動，呂前進(jìn)就教育我，他說：
      
        “楊高，你想想，剛進(jìn)工廠的時候，我們兩個人的工資一樣多，這么多年下來，我天天睡覺，你天天干活，到頭來我的工資還比你多，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這就叫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我不同意他的話，我搖著頭對他說：
      
        “我不去找廠長，不是因為我膽小，是我覺得自己掙的工資夠用了，所以我不怕自己的工資比你少。”
      
        呂前進(jìn)聽我這么說，嘿嘿地笑了很久，他說：
      
        “世上還有你這樣的人�！�
      
        呂前進(jìn)是我的好朋友，他經(jīng)常在心里想著我。廠里蓋成了一幢新樓后，呂前進(jìn)又來對我說：
      
        “楊高，你看到了嗎，廠里那幢新樓總算蓋成了，他媽的蓋了都有三年了。我們要去找廠長，要讓他給我們分配新房子。你要知道，這一次的房子分配后，廠里十年內(nèi)不會再蓋新樓了，所以拼了命也要去爭一套房子過來。”
      
        我問他：“怎么個拼命？”
      
        他說：“從今天起，我要到廠長家去睡覺了。”
      
        呂前進(jìn)說到做到，這一天到了天黑，他就抱著一床被子，嘻嘻笑著去了廠長的家。呂前進(jìn)在廠長家里只睡了三個晚上，就把新房子的鑰匙拿到了手里，他將鑰匙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說：
      
        “你看到了嗎，這叫鑰匙！這是新房子的鑰匙！”
      
        我把呂前進(jìn)的鑰匙拿過來，仔細(xì)看了看，真是一把新鑰匙，我問他：
      
        “你抱著被子去廠長家睡覺，廠長怎么說？”
      
        “廠長怎么說？”呂前進(jìn)想了想后搖搖頭，他說，“我忘了他怎么說了，我只記得自己對他說，我們家的房子太小了，我在家里沒地方睡覺了，所以就搬到你這里來睡……”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你家里的房子比誰家的都要大，你怎么會沒有地方睡覺？”
      
        “這就叫策略�！眳吻斑M(jìn)說，“我這么說，就是要告訴廠長，如果他不給我新房子，我就要在他的家里住下去了。其實他也知道我家的房子大，可他還是給了我這把鑰匙�！�
      
        接著，呂前進(jìn)又對我說：“楊高，我教你一個辦法，從今天起，你就把車間里每天掃出來的垃圾倒在廠長家門口，不出三天，廠長就會將一把新鑰匙送到你的手里。”
      
        說著，他把自己的鑰匙送到我的眼前：“和我這把鑰匙一模一樣地新�！�
      
        我搖搖頭，我說：“我家的房子雖然不大，我和我母親住得還是很寬敞，我不需要新房子�！�
      
        呂前進(jìn)聽到我這樣說，就拍拍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他說：
      
        “你還是膽小，你和你父親一樣。”
      
        六
      
        他們都說我的父親膽小，說我父親從來不敢對別人發(fā)脾氣，就是高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而別人卻可以把手指伸到我父親的鼻尖上，可以一把抓住我父親胸口的衣服，可以對我父親破口大罵，而我的父親總是一句話都不說。他們還說我父親看到誰都要點頭哈腰，就是遇上一個要飯的乞丐，我父親也會對他滿臉笑容。他們說如果換成別人，早把那個乞丐從門口一腳踢出去了，可是我父親卻又是給他吃，又是給他喝，還要在臉上掛滿笑容。他們說了很多我父親膽小的事，說到最后，他們連我父親不抽煙不喝酒的事都說了。
      
        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父親坐在卡車?yán)飼r的神氣，當(dāng)我的父親向那輛解放牌卡車走去的時候，我父親的腳步要比往常響亮，我父親的胳膊也甩得比往常遠(yuǎn)。他打開車門，坐到車?yán)�，他慢吞吞地戴上一副白紗手套，他將戴上手套的手放在了方向盤上，他的腳踩住了油門，然后我父親將那輛解放牌卡車開走了。
      
        他們說我父親從來不敢罵別人，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敢罵。他們沒有說錯，我的父親從來沒有罵過我的母親，也沒有罵過我，可是當(dāng)我父親坐在卡車?yán)锏臅r候，當(dāng)他開著卡車在道路上奔跑的時候，他常常會將頭伸出窗外，對著外面行走的人吼叫一聲：
      
        “你找死！”
      
        那時候我就坐在父親的身邊，我看著樹葉和樹枝在車窗外閃閃而過，看著前面的道路在陽光里耀眼地亮過去，道路兩旁出現(xiàn)的行人全在我的下面。當(dāng)他們中間有一個試探著想橫穿道路時，我的父親就會向他吼叫：
      
        “你找死！”
      
        我父親吼完以后，就會扭過頭來看我一眼。我看到父親的眼睛閃閃發(fā)亮，這時候我父親神氣十足，他對我說：
      
        “楊高，你注意看著，下一次讓你來喊。”
      
        于是我睜圓了眼睛，看著前面道路上的行人。當(dāng)看到前面有一個人想橫穿過去，又退回到路邊時，我就雙手抓住卡車的窗框，我的嘴巴張了張，可是我沒有聲音，我害怕了。
      
        我父親說：“不用怕，他追不上我們的卡車�！�
      
        我看著我們的卡車呼呼地駛了過去，那個人在后面很快就變小了。我知道父親說得很對，在路上的人追不上我們，我可以大著膽子向他們吼叫。我就再次抓住窗框，仔細(xì)地看著道路上行走的人，當(dāng)又有一個人想橫穿道路時，我突然渾身發(fā)抖了，我對著他軟綿綿地喊出了一聲：
      
        “你找死！”
      
        我父親說：“太小了，你的聲音太小了�！�
      
        從反光鏡里，我看到卡車很快地將那個人甩遠(yuǎn)了，我就使足了勁喊道：
      
        “你找死！”
      
        然后我靠在車椅上，我累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我看到父親握著方向盤哈哈地笑著，過了一會兒我也笑了。
      
        七
      
        我喜歡和呂前進(jìn)在一起，因為呂前進(jìn)膽大，他比趙青、宋海、方大偉、胡強、劉繼生和徐浩他們都要膽大，雖然他長得最瘦小，可是他最膽大。我經(jīng)常在心里想，呂前進(jìn)的眼睛是不是也和鵝的眼睛一樣，誰在他的眼里都比他更瘦小，所以他誰都不怕。他的臉上有三道刀痕，都是他自己用菜刀劃出來的。他打架打輸了就跑回家，拿起家里的菜刀再追出去，追上那人后，他先在自己臉上劃一刀，然后揮起菜刀就去劈那人，那人就怕他了。
      
        后來，宋海他們說：“誰都不愿意拿刀割自己的臉，只有呂前進(jìn)愿意，所以誰都怕他�！�
      
        我問過呂前進(jìn)，我說：“你為什么要先在自己臉上劃一刀？”
      
        呂前進(jìn)說：“我這是告訴對方，我不要命了。這叫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
      
        于是我知道呂前進(jìn)比膽大的人還要膽大，他是不要命的，我問他：
      
        “不要命的人又怕什么？”
      
        他說：“不要命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這一次他沒有說對，其實不要命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時候，呂前進(jìn)就是這樣。這一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我和呂前進(jìn)都上夜班。我先從廠里出來，我走到了一條沒有路燈的街上，天上下雨了，我就站到屋檐下躲雨，我在黑暗里站了十多分鐘，聽到有人走過來的腳步聲。因為太黑，我看不清是誰，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很矮的身影，走近了我才看到那人披著一件衣服，彎著身體走過來。那人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咳嗽了起來，我就立刻知道他是誰了，他是呂前進(jìn)。呂前進(jìn)因為感冒，已經(jīng)咳嗽了一天，他咳嗽的時候比嘔吐還要難聽，嗓子眼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似的，他“哦啊哈哦哦啊啊”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在黑乎乎的屋檐下站了十多分鐘了，雨雖然沒有淋著我的臉，可是把我的鞋完全淋濕了。這時候呂前進(jìn)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立刻高興地跑了上去，從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我感到呂前進(jìn)的身體一下子縮緊了，然后我聽到了他的失聲驚叫：
      
        “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叫聲，像公雞的啼鳴。這聲音一點兒都不像是呂前進(jìn)的，呂前進(jìn)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聲音說過喊過。呂前進(jìn)掙脫了我的手，拼命地跑了起來，沒一會兒他就跑到了另一條街上。他這么快就跑掉了，我都來不及告訴他我是楊高。我的手剛抱住他，他就驚叫起來，把我都嚇一跳，等到我回過魂來時，他已經(jīng)跑得沒有蹤影了。
      
        這天晚上，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喊“我是男人”，我知道呂前進(jìn)是一個男人，就是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喊叫。其實他不叫，我也知道他是男人。到了第二天，在宋海的家里，我和呂前進(jìn)、趙青、宋海、方大偉、胡強、劉繼生、徐浩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知道呂前進(jìn)為什么要這樣喊叫。
      
        那時候，呂前進(jìn)坐在我的對面，抽著香煙喝著茶，他對我們大家說：
      
        “我昨天晚上遇上了一個強奸犯，想強奸我……”
      
        宋海問他：“一個女的想強奸你？”
      
        “男的。”呂前進(jìn)說，“他把我當(dāng)成女的了……”
      
        “他怎么會把你當(dāng)成女的？”他們問他。
      
        “我披了一件花衣服。”呂前進(jìn)說，“我下班的時候下雨了，我就拿了我們車間一個女工的外衣，披在頭上，剛走出工廠，走到學(xué)軍路上。他媽的那路上一盞燈都沒有，我剛走到學(xué)軍路上，那個強奸犯就從后面撲了上來，抱住了我……”
      
        這時我高興地叫了起來：“所以你就喊：‘我是男人！’原來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
      
        他們打斷我的話，問呂前進(jìn)：“他抱住了你，你怎么辦？”
      
        呂前進(jìn)看看我，對他們說：“我抓住他的兩只手，一彎腰，一個大背包把他摔在了地上……”
      
        “然后呢？”
      
        “然后……”呂前進(jìn)又看看我，他繼續(xù)說，“我用腳踩住他的嘴巴，我告訴他：我是男人……”
      
        聽到呂前進(jìn)這樣說，宋海他們都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他們似乎想起了我剛才的話，宋海指著我說：
      
        “他剛才好像說過什么？”
      
        我就又笑了，他們又去問呂前進(jìn)：“然后呢？”
      
        “然后……”呂前進(jìn)眼睛看著我，繼續(xù)說，“我給了他三腳，又把他拉起來，給了他三個耳光，然后……然后……”
      
        呂前進(jìn)看到我笑得越來越高興，就向我瞪圓了眼睛，他說：
      
        “楊高，你笑什么？”
      
        我說：“其實我不知道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天那么黑，根本看不清你披什么衣服�！�
      
        我看到呂前進(jìn)的臉變青了，這時候宋海他們?nèi)�看著我了，他們問我�?br />      
        “你剛才說什么？”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對他們說：“昨天晚上抱住他的就是我�！�
      
        他們聽了我的話以后都怔住了，我看著呂前進(jìn)，繼續(xù)說：
      
        “你昨天晚上跑得真快，我還來不及告訴你我是楊高，你就跑得沒有蹤影了。”
      
        我看到呂前進(jìn)鐵青著臉站了起來，他走到我面前，揮起手啪啪給了我兩個耳光，打得我頭暈眼花。緊接著他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把我從椅子里拉了起來，先是用膝蓋撞我的肚子，把我肚子里撞得翻江倒海似的難受，然后他對準(zhǔn)我的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刻我的呼吸都被打斷了。
      
        八
      
        后來，我從地上爬了起來，走出了宋海的家，沿著解放路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向陽橋上，我站住了腳，靠在了橋欄上。中午的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身上的疼痛還在隱隱約約地繼續(xù)著，我聽到輪船在橋下過去了，發(fā)出將河水劃破后的嘩嘩的響聲。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十二歲那年死去的父親，我父親死去的那年夏天和那年夏天的那輛解放牌卡車，還有那輛破舊的拖拉機。
      
        我的父親讓我坐到了他的卡車?yán)�，他要帶我去上海，去那個很大的城市。我父親的卡車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被陽光照熱了的風(fēng)讓我的頭發(fā)在駕駛室里飄揚著，讓我的汗衫嘩啦嘩啦地響著，我對我的父親說：
      
        “你閉上眼睛吧。”
      
        我的父親說：“不能閉上眼睛開車。”
      
        我說：“為什么？你為什么不閉上眼睛開車？”
      
        我的父親說：“你看到前面的拖拉機了嗎？”
      
        我看到前面有一輛拖拉機，正慢吞吞地向前開著，拖拉機后面的車斗里坐著十來個農(nóng)民，他們都赤裸著上身，他們的身體像泥鰍一樣地黝黑，也像泥鰍一樣閃閃發(fā)亮。我說：
      
        “我看到了�！�
      
        我父親說：“如果我閉上眼睛開車，我們就會撞在前面的拖拉機上，我們就會被撞死�！�
      
        “我只要你閉上一小會兒，”我說，“你只要閉上一小會兒，我就可以去和呂前進(jìn)他們說了，說你敢閉著眼睛開車。”
      
        “那我就閉上一小會兒吧，”我的父親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我數(shù)到三就閉上，一，二，三……”
      
        我父親的眼睛終于閉上了，我親眼看到他閉上的，他閉上了一小會兒，當(dāng)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的卡車快要撞上前面的拖拉機了。拖拉機正驚慌地向左逃去，我父親使勁將方向盤向右轉(zhuǎn)去，我們的卡車從拖拉機的右邊擦了過去。
      
        我看到拖拉機車斗里像泥鰍一樣黝黑的人，都向我們伸出了手，我知道他們是在罵我們，于是我父親伸出頭去，對著他們喊叫：
      
        “你們找死！”
      
        然后我父親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得意地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父親一起笑了。我們的卡車?yán)^續(xù)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樹葉和樹枝在我的眼前一閃一閃地過去了，我看到田野里的莊稼一層一層地鋪展開，我還看到了河流彎彎曲曲，看到了房屋，看到了田埂上走動的人。
      
        可是我父親的卡車拋錨了，我父親下了車，將前面的車蓋打開，他開始修理起他的解放牌卡車。我仍然坐在駕駛室里，我想看著父親，前面支起的車蓋擋住了我的眼睛，我沒有看到父親，我只聽到他修車時的聲響，他在車蓋下面不停地敲打著什么。
      
        過了很久，我父親從車頭跳到了地上，他蓋上車蓋，走到我旁邊，從我的座位下面拿出了一塊布，他擦著手上的油污，走到了卡車的另一邊。當(dāng)他拉開車門，準(zhǔn)備上來時，剛才那輛拖拉機駛過來了，拖拉機駛到我們前面停了下來，車上像泥鰍一樣黝黑的人全跳下了拖拉機，他們向我們走過來。
      
        我父親的手拉著車門，看著他們走到我們面前，他們的手抓住了我父親胸前的衣服，起碼有三只手同時抓住了我父親，我聽到他們問我父親：
      
        “是誰想找死？是你，還是我們？”
      
        我父親什么話都沒說，他被他們拉到了道路的中間。我看到他們的手伸進(jìn)了我父親的口袋，他們把我父親的錢摸出來后，放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們的拳頭打在了我父親的臉上。他們十多個人一起打我的父親，他們把我的父親打在了地上。
      
        我在車上哇哇地哭，我看不到自己的父親，他們圍住了我的父親。我在車上響亮地哭，他們在下面用腳踢我的父親，他們踢了一陣，開始散開來，我才看到自己的父親，他蜷縮著躺在地上，像是抱住了自己。我拼命地哭著，我看到他們中間有四個人拉開了褲襠，他們對著躺在地上的我父親撒尿了，他們把尿撒在我父親的臉上、我父親的腿上和我父親的胸口。我號啕大哭，在模糊的淚水里，我看到他們走向了拖拉機。他們走上了拖拉機，拖拉機突突突突地響了起來，他們的拖拉機向前駛?cè)チ恕?br />      
        我還是號啕大哭，我看到自己的父親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我父親爬起來以后稍稍站了一會兒，我看到父親歪著身體在那里站著。我哭得死去活來，我父親轉(zhuǎn)過身來了，他走到車旁，拉開了車門，我看到父親臉上的血和塵土粘在了一起，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濕了，他喘著氣爬進(jìn)了車?yán)铩Ｎ铱薜蒙眢w一抖一抖的，我父親伸過來他的手，他用他油膩的手擦我的臉，他的手一直輕輕地擦著我的臉，一直把我臉上的淚水擦干凈。然后他的手放在了方向盤上，他看著前面駛?cè)サ耐侠瓩C，他看了一會兒，從腳旁拿出了他的茶缸，他把茶缸遞給我，他對我說：
      
        “楊高，我口渴，你到河邊去舀一杯水來�！�
      
        我嗚咽著接過了父親手里的茶缸，我打開車門，從車上爬了下去，我向河邊走去。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的父親，我看到他正看著我，我看到他眼睛里流出了眼淚，我走到了河邊。
      
        當(dāng)我舀滿了一缸水站起來的時候，我父親的卡車開動了，我拼命地向路上跑去，我把茶缸里的水都潑在了地上，可是我父親的卡車開走了。我站在道路上哇哇地哭，我對著駛?cè)サ目ㄜ囃弁鄣亟�，我向我父親喊叫：
      
        “你不要丟下我！你不要丟下我！”
      
        我哭喊著向前跑去，我以為父親不要我了，我以為父親要把我扔掉了。我父親將卡車開得飛快，我看到父親的卡車追上了那輛拖拉機，然后我聽到了一聲巨響，我看到父親的卡車撞到了拖拉機上，我看到前面揚起了一團(tuán)巨大的塵土，一股黑煙從揚起的塵土里升了起來。
      
        我站住了腳，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我才向前走去，我看到很多汽車駛到那里后都停了下來，車上的人都跳下了車，都圍在了那里。我一直向那里走著，那里離我很遠(yuǎn)，等我走到那里時，天都快黑了，我走到父親的卡車旁，我看到父親的車頭被撞進(jìn)去了，父親的車門也被撞歪了。我的父親撲在方向盤上，他的頭上全是破碎了的玻璃，方向盤刺破了我父親的衣服，刺進(jìn)了我父親的胸膛。我父親死了，他自己的血把他全身涂紅了。我看到拖拉機上的那些人全被拋到了地上，有幾個一動不動，有幾個躺在那里哼哼地叫著。我還看到了滿地的麻雀，像莊稼一樣密密麻麻，我知道它們是被那一聲巨響給震死的。它們本來在樹上，它們本來高高興興的，可是我父親的卡車突然撞到了拖拉機上，它們就這樣突然死去了。
      
        九
      
        我離開了向陽橋，回到家中，我的母親沒有在家里，她早晨洗了的衣服晾在窗前的竹竿上，我看到衣服已經(jīng)干了，就把衣服收下來，疊好后放進(jìn)了衣柜。接著我將母親早晨掃過的地重新掃了一遍，將母親早晨擦過的桌子重新擦了一遍，將母親已經(jīng)擺好的鞋子重新擺了一遍，又將母親杯子里的水加滿了。然后我拿起了廚房里的菜刀，我走出了家門。
      
        我提著菜刀向呂前進(jìn)的家走去，走過宋海的家門口時，宋海叫住了我，他說：
      
        “楊高，你要去哪里？你手里拿著菜刀干什么？”
      
        我說：“我要去呂前進(jìn)的家，我手里的菜刀是要去劈呂前進(jìn)的�！�
      
        我聽到宋海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我聽到他在后面說：
      
        “方大偉，你看到了嗎，你看到楊高手里的菜刀了嗎？他說他要去劈呂前進(jìn)�！�
      
        我看到方大偉正向我走過來，他聽到了宋海的話，他站住了腳，問我：
      
        “你真要去劈呂前進(jìn)？”
      
        我點點頭，我說：“我真的要去劈呂前進(jìn)�！�
      
        我聽到方大偉也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和宋海一模一樣，他對宋海說：
      
        “他說真的要去劈呂前進(jìn)。”
      
        宋海說：“是啊，他是這么說的。”
      
        我聽到他們兩個人一起哈哈地笑了，他們跟在了我的后面，他們說要親眼看著我把呂前進(jìn)劈了。于是我在前面走，他們在后面走，我們走過劉繼生的家門口時，宋海和方大偉喊了起來：
      
        “劉繼生！劉繼生！”
      
        劉繼生出現(xiàn)在門口，看著我們說：“叫我干什么？”
      
        宋海和方大偉對他說：“楊高要去把呂前進(jìn)劈了，你不想去看看熱鬧？”
      
        劉繼生奇怪地看著我，他問我：“你要去把呂前進(jìn)劈了？”
      
        我點點頭，我說：“是的，我要去把呂前進(jìn)劈了。”
      
        劉繼生也和宋海他們一樣地笑了起來，他又問我：“你是想把呂前進(jìn)劈死呢，還是劈傷？”
      
        我說：“就是不劈死，也要把他劈成個重傷�！�
      
        他們?nèi)齻�人聽到我這樣說，立刻捧著肚子大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笑成這樣，我對他們說：
      
        “怎么說呂前進(jìn)也是你們的朋友，我要去劈他了，你們還這么高興�！�
      
        我說完后，他們笑得蹲到了地上，我聽到他們的笑聲變成了“吱吱吱吱”，像蟋蟀的叫聲。我不再理睬他們，我一個人往前走去，走過胡強的家門口時，我聽到宋海他們又在后面喊叫了：
      
        “胡強！胡強！胡強！”
      
        我才知道他們又跟在我的身后了，于是當(dāng)我來到呂前進(jìn)家門口時，我的身后就有五個人了，他們是宋海、方大偉、劉繼生、胡強和徐浩，他們哈哈笑著把我推進(jìn)了呂前進(jìn)的家。
      
        那時候呂前進(jìn)正坐在桌子旁吃著西瓜，他手里捧著一片西瓜，臉頰上沾著西瓜子，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們，他看到了我手里的菜刀，他嘴里咀嚼著西瓜，嘟囔道：
      
        “拿著菜刀干什么？”
      
        宋海他們笑著對他說：“楊高要用菜刀來劈你啦！”
      
        呂前進(jìn)睜大了眼睛，他看看我，又看看宋海他們，他說：
      
        “你們說什么？”
      
        宋海他們哈哈地笑，哈哈地說：“呂前進(jìn)，你死到臨頭了還在吃西瓜，你再吃也沒有什么用了，你吃下去的西瓜都來不及變成大便了，你就要死啦，你沒有看到楊高手里拿著菜刀嗎？”
      
        呂前進(jìn)放下了手里的西瓜，伸手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的鼻子，然后他說：
      
        “你們說他要來劈我？”
      
        宋海他們一起點起了頭，他們說：“對！”
      
        呂前進(jìn)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嘴，他再次指著我對他們說：
      
        “你們說楊高要用菜刀來劈我？”
      
        宋海他們又一起點起了頭，他們說：“對�。　�
      
        呂前進(jìn)看看我，接著和宋海他們一起哈哈哈哈笑了起來。這時候我說話了，我說：
      
        “呂前進(jìn)，剛才你打了我，你打了我的臉，打了我的胸膛，還用腳踢我的肚子，踢我的膝蓋，讓我的臉、我的胸膛、我的肚子、我的膝蓋一直疼到現(xiàn)在。剛才你打我的時候，我一直沒有還手，我沒有還手不是因為我怕你，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現(xiàn)在我知道該怎么辦了，我要以牙還牙！我要用這把菜刀把你劈了！”
      
        我將手里的菜刀舉起來，我讓呂前進(jìn)看清楚了，也讓宋海他們看清楚了。
      
        呂前進(jìn)和宋海他們看著我手里的菜刀，張大了嘴巴，發(fā)出了哈哈的笑聲。我心想，這是怎么回事？他們?yōu)槭裁匆�哈哈大笑？我就問他們，我說：
      
        “你們笑什么？你們?yōu)槭裁催@樣高興？呂前進(jìn)你為什么也在笑？宋海他們笑我還弄得明白，你也笑我就不懂了�！�
      
        我看到他們笑得更加響亮了，呂前進(jìn)笑得撲在了桌子上，宋海和方大偉站在他的身旁，他們兩個人都是一只手捧著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使勁地拍著呂前進(jìn)的肩膀。他們的笑聲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響，我舉著菜刀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一直看著他們笑，看著他們漸漸地止住了笑聲，看著他們抬起手擦起了眼淚。然后我看到宋海把呂前進(jìn)的頭按在了桌子上，宋海對呂前進(jìn)說：
      
        “你把脖子給楊高�！�
      
        呂前進(jìn)把頭直了起來，他推開了宋海，他說：
      
        “不行，我怎么能把脖子給他。”
      
        宋海說：“你把脖子給他吧，你不給他，他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方大偉他們也在一旁說：“呂前進(jìn)，你要是不把脖子給他，那就不好玩了�！�
      
        呂前進(jìn)罵了一聲：“他媽的�！�
      
        然后他笑著把頭擱在了桌子上，劉繼生他們把我推到呂前進(jìn)面前，宋海把我手里的刀舉起來，連同我拿刀的手一起放到了呂前進(jìn)的脖子上。我的菜刀架到呂前進(jìn)的脖子上后，呂前進(jìn)的脖子就縮緊了，他的臉貼著桌子咯咯地笑，他說：
      
        “這菜刀弄得我脖子癢癢的。”
      
        我看到呂前進(jìn)被陽光曬黑的脖子上有幾顆紅痘，我對呂前進(jìn)說：
      
        “你脖子上有好幾顆紅痘，你上火了，你最近蔬菜吃少了�！�
      
        呂前進(jìn)說：“我最近根本就沒吃蔬菜�！�
      
        我說：“不吃蔬菜吃西瓜也行。”
      
        宋海他們對我說：“楊高，你別說廢話了，你不是要把呂前進(jìn)劈了？現(xiàn)在呂前進(jìn)的脖子就在你的菜刀下面，我們看你怎么劈�！�
      
        是的，現(xiàn)在呂前進(jìn)的脖子就在我的菜刀下面，我的手只要舉起來，再劈下去，就能把呂前進(jìn)的脖子剁斷了。可是我看到宋海他們又一次哈哈地笑起來，我心想，他們這么高興，他們高興就是因為我要把呂前進(jìn)劈了。于是我就替呂前進(jìn)難受起來，我對呂前進(jìn)說：
      
        “他們還是你的朋友呢。他們要真是你的朋友，他們不會這么高興的，他們應(yīng)該來勸阻我，他們應(yīng)該把我拉開，可是你看看他們，他們都盼著我把你劈了�！�
      
        他們聽了我的話以后，笑聲更響了，我對呂前進(jìn)說：
      
        “你看，他們又笑了�！�
      
        呂前進(jìn)也在笑，他的嘴巴貼著桌子說：
      
        “你說得對，他們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你也不是，你要是我的朋友，你就不會拿著菜刀來劈我了�！�
      
        聽到呂前進(jìn)這樣說，我心里有些不安了，我對他說：
      
        “我要來劈你是因為你打了我，你要是不打我，我是不會來劈你的。”
      
        呂前進(jìn)說：“我就打了你兩下，你就拿刀來劈我了，你忘了我以前是怎么照顧你的了�！�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很多以前的事，想起來呂前進(jìn)曾經(jīng)為我做的事，他為我和別人打過架，為我和別人吵過嘴，為我做過很多的事�？墒俏椰F(xiàn)在卻要把他劈了，我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把他劈了，他雖然打了我，可他還是我的朋友。我把菜刀從他的脖子上拿走了，我對他說：
      
        “呂前進(jìn)，我不劈你啦……”
      
        呂前進(jìn)的頭就從桌子上抬了起來，他伸手去揉自己的脖子，他對著宋海他們哈哈地笑，宋海他們也對著他哈哈地笑。
      
        我繼續(xù)說：“雖然我不劈你了，可是也不能就這樣算了，你剛才打了我很多耳光，踢了我很多腳，現(xiàn)在我只打你一個耳光，我們就算是扯平了�！�
      
        說著我伸手給了呂前進(jìn)一個耳光，屋子里的人都聽到了我的巴掌拍在呂前進(jìn)的臉上，他們的笑聲一下子就沒有了。接著我看到呂前進(jìn)的眼睛瞪圓了，他指著我罵道：
      
        “你他媽的！”
      
        他推倒了椅子，一個跨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對準(zhǔn)我的臉啪啪啪啪地打了四個耳光，打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兩眼發(fā)黑；然后他對準(zhǔn)我的胸口狠狠一拳，打得我肺里都發(fā)出了嗡嗡聲。在我倒下去的時候，他又在我的肚子上蹬了一腳，我的肚子里立刻就亂成一團(tuán)。我倒到地上時，我感到他的腳還踢了我?guī)紫�，全踢在我的腿上，使我的腿像是斷了一樣。我躺在了地上，我聽到他們嗡嗡的說話聲，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疼痛從頭到腳，一陣陣的，像擰毛巾似的擰著我的身體。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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