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主的死
一
從前的時候,一位身穿黑色絲綢衣衫的地主,鶴發銀須,他雙手背在身后,走出磚瓦的宅院,慢悠悠地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在田里干活的農民見了,都恭敬地放好鋤頭,雙手擱在木柄上,叫上一聲:
“老爺。”
當他走進城里,城里人都稱他先生。這位有身份的男人,總是在夕陽西下時,神態莊重地從那幢有圍墻的房屋里走出來,在晚風里讓自己長長的白須飄飄而起。他朝村前一口糞缸走去時,隱約顯露出儀式般的隆重。這位對自己心滿意足的地主老爺,腰板挺直地走到糞缸旁,右手撩起衣衫一角,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一腳踩在缸沿上,身體一騰就蹲在糞缸上了,然后解開褲帶露出皺巴巴的屁股和兩條青筋暴突的大腿,開始拉屎了。
其實他的床邊就有一只便桶,但他更愿意像畜生一樣在野外拉屎。太陽落山的情景和晚風的吹拂或許有助于他良好的心情。這位年過花甲的地主,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習慣,他不像那些農民坐在糞缸上,而是蹲在上面。只是人一老,糞便也老了。每當傍晚來臨之時,村里人就將聽到地主老爺“哎喲哎喲”地叫喚,他畢竟已不能像年輕時那樣暢通無阻了,而且蹲在缸沿上的雙腿也出現了不可抗拒的哆嗦。
地主三歲的孫女,穿著黑底紅花的衣褲,扎著的兩根羊角辮子使她的小腦袋顯得怒氣沖沖。她一搖一晃地走到地主身旁,好奇地看著他兩條哆嗦的腿,隨后問道:
“爺爺,你為什么動呀?”
地主微微一笑,說道:“是風吹的。”
那時候,地主瞇縫的眼睛看到遠處的小道上出現了一個白色人影,落日的余暉大片大片地照射過來,使他的眼睛里出現了許多跳躍的彩色斑點。地主眨了眨眼睛,問孫女:
“那邊走來的是不是你爹?”
孫女朝那邊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她的眼睛也被許多光點迷惑,一個細微的人影時隱時現,人影閃閃發亮,仿佛唾沫橫飛。這情形使孫女咯咯而笑,她對爺爺說:
“他跳來跳去的。”
那邊走來的正是地主的兒子,這位身穿白色絲綢衣衫的少爺,離家已有多日。此刻,地主已經能夠確定走來的是誰了,他心想:這孽子又來要錢了。
地主的兒媳端著便桶從遠處的院子里走了出來,她將桶沿扣在腰間,一步一步挪動著走去。雖說走去的姿態有些臃腫,可她不緊不慢悠悠然的模樣,讓地主欣然而笑。他的孫女已離他而去,此刻站在稻田中間東張西望,她拿不定主意,是去迎接父親呢,還是走到母親那里。
這時候天上傳來隆隆的聲響,地主抬起眼睛,看到北邊的云層下面飛來了一架飛機。地主瞇起眼睛看著它越飛越近,依然看不出什么來。他就問近處一位提著鐮刀同樣張望的農婦:
“是青天白日嗎?”
農婦聽后打了一抖,說道:
“是太陽旗。”
是日本人的飛機。地主心想糟了,隨即看到飛機下了兩顆灰顏色的蛋,地主趕緊將身體往后一坐,整個人跌坐到了糞缸里。糞水嘩啦濺起和炸彈的爆炸幾乎是同時。在爆炸聲里,地主的耳中出現了無數蜜蜂的鳴叫,一片揚起的塵土向他紛紛飄落。地主雙眼緊閉,腦袋里嗡嗡直響。盡管如此,他仍然能夠感受到糞水蕩漾時的微波,臉上有一種癢滋滋的爬動,他睜開眼睛,將右手伸出糞水,看到手上有幾條白色小蟲,就揮了揮手將蟲子甩去,此后才去捉臉上的小蟲,一捏到小蟲似乎就化了。糞缸里臭氣十足,地主就讓鼻子停止呼吸,把嘴巴張得很大。他覺得這樣不錯,就是腦袋還嗡嗡直響。好像有很多喊叫的人聲,聽上去很遙遠,像是黑夜里遠處的無數火把,閃來閃去的。地主微微仰起腦袋,天空呈現著黑暗前最后的藍色,很深的藍色。
地主在糞缸里一直坐到天色昏暗,他腦袋里的嗡嗡聲逐漸減弱下去。他聽到一個腳步在走過來,他知道是兒子,只有兒子的腳步才會這么無精打采。那位少爺走到糞缸旁,先是四處望望,然后看到了端坐于糞水之中的父親,少爺歪了歪腦袋,說道:
“爹,都等著你吃飯呢。”
地主看看天空,問兒子:
“日本人走啦?”
“早走啦!快出來吧。”少爺轉過身去咕噥道,“這又不是澡堂。”
地主向兒子伸過去右手,說:“拉我一把。”
少爺遲疑不決地看著父親的手,雖然天色灰暗起來,他還是看到父親滿是糞水的手上爬著不少小白蟲。少爺蹲下身去采了幾張南瓜葉子給地主,說:
“你先擦一擦。”
地主接過新鮮的瓜葉,上面有一層粉狀的白毛,擦在手中毛茸茸的,略略有些刺手,恍若羊毛在手上經過,瓜葉折斷后滴出的青汁有一股在鼻孔里拉扯的氣味。地主擦完后再次把手伸向兒子,少爺則是看一看,又去采了幾張南瓜葉子,放在自己掌心,隔著瓜葉握住了父親的手,使了使勁把他拉了出來。
糞水淋淋的地主抖了抖身體,在最初來到的月光里看著往前走去的兒子,心想:
這孽子。
二
城外安昌門外大財主王子清的公子王香火,此刻正坐在開順酒樓上。酒樓里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花甲老頭蜷縮在墻角昏昏欲睡,懷里抱著一把二胡。王香火的桌前放著三碟小菜、一把酒壺和一只酒盅。他雙手插在棉衫袖管里,腦袋上扣一頂瓜皮帽,微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其實他正看著窗外。
窗外陰雨綿綿,濕漉漉的街道上如同煮開的水一樣一片跳躍,兩旁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又圓又亮。他的窗口對著西城門,城墻門洞里站著五個荷槍的日本兵,對每一個出城的人都搜身檢查。這時有母女二人走了過去,她們撐著的黃色油布雨傘,在迷蒙的雨中很像開放的油菜花,亮閃閃的一片。母親的手緊緊摟住小女孩的肩,然后那片油菜花,春天里的油菜花突然消失了,她們走入了城墻門洞,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一個日本兵友好地撫摸起小女孩的頭發,另一個在女孩母親身上又摸又捏,動作看上去像是給沸水燙過的雞煺毛似的。雨在風中歪歪斜斜地抖動,使他難以看清那位被陌生之手侵擾的女人的不安。
王香火將眼睛稍稍抬高,這樣的情景他已經看到很多次了。現在,他越過了城墻,看到了遠處一片無際之水。雨似乎小起來,他感到間隙正在擴大,遠處的景色猶如一塊正在擦洗的玻璃,逐漸清晰。他都能夠看到攔魚的竹籬笆從水中一排排露出著,一條小船就從籬笆上壓了過去,在水汽蒸騰的湖面上恍若一張殘葉漂浮著。船上有三個細小的人影,船頭一人似乎手握竹竿在探測湖底。接著他看到中間一人躍入水中,少頃那人露出水面,雙手先是向船艙做了摔去的動作,而后才一翻身進入船艙。因為遠,那人翻身的動作在王香火眼中簡化成了滾動,這位冬天里的捕魚人從水面滾入了船艙。
城門那里傳來的喊叫之聲,透過窗戶來到了王香火的耳中,仿佛是某處宅院著火時的慌亂。兩個日本兵架著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沖到了街道中央,又立刻站定。男子臉對著王香火這邊,他的兩條胳膊被日本兵攥住,第三個日本兵端平了上刺刀的槍,朝著他的背脊哇哇大叫著沖上來。那男子毫無反應,也許他不知道背后的喊叫是死亡的召喚。王香火看到了他的身體像是被推了一把似的搖晃了兩下,胸前突然生出了一把刺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睜得滾圓,仿佛眼珠就要飛奔而出。那日本兵抬起一條腿,狠狠地向他踹去,趁他倒下時拔出了刺刀。他噴出的鮮血濺了那日本兵滿滿一臉,使得另兩個日本兵又喊又笑,而那個日本兵則滿不在乎地舉臂高喊了幾聲,洋洋得意地回到城門下。
一雙布鞋的聲音走上樓來,五十開外的老板娘穿著粗布棉襖,臉上搽胭脂似的搽了一些灶灰。看著她粗壯走來的身體,王香火心想,難道日本人連她都不會放過?
老板娘說:“王家少爺,趕緊回家吧。”
她在王香火對面斜著身子坐下,從袖管里抽出一條粉色的手帕,舉到眼前,她抽泣道:
“我嚇死啦。”
王香火注意到她是先擦眼睛,此后才有些許眼淚掉落出來。她落魄的容貌是精心打扮的,可她手舉手帕的動作有些過分妖艷。那個在角落里打盹的老頭咳嗽起來,接著站起身朝窗旁的兩人看了一會兒,他似乎想說些什么,可是那兩人頭都沒回,準備說話的嘴就變成了哈欠。
王香火說:“雨停了。”
老板娘停止了抽泣,她仔細地抹了抹眼睛,將手帕又放回到袖管里。她看看窗下的日本兵,說道:
“好端端的生意被糟蹋了。”
王香火走出了開順酒樓,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去。剛才死去的男人還躺在那里,他的禮帽離他有幾步遠,禮帽里盛滿了雨水。王香火沒有看到流動的血,或許是被剛才的雨給沖走了。死者背脊上有一團雜亂的淡紅色,有一些棉花翻了出來,又被雨點打扁了。王香火從他身旁繞了過去,走近了城門。
此刻,城墻門洞里只站著兩個日本兵,扶槍看著他走近。王香火走到他們面前,取下瓜皮帽握在胸前,向其中一個鞠了一躬,接著又向另一個也鞠躬行禮。他看到兩個日本兵高興地笑了起來,一個還向他蹺起了大拇指。他就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免去了搜身一事。
城外那條道路被雨水浸泡了幾日,泥濘不堪,看上去坑坑洼洼。王香火選擇了道旁的青草往前走去,從而使自己的雙腳不被爛泥困擾。青草又松又軟,歪歪曲曲地追隨著道路向遠處延伸。天空黑云翻滾,籠罩著荒涼的土地。王香火雙手插在袖管里,在初冬的寒風里低頭而行,他的模樣很像田野里那幾棵喪失樹葉的榆樹,干巴巴地置身于一片陰沉之中。
那時候,前面一座尼姑庵前聚集了一隊日本兵,他們截住了十來個過路的行人,讓行人排成一行,站到路旁的水渠里,冰涼的泥水淹沒到他們的膝蓋,這些哆嗦的人已經難以分辨恐懼與寒冷。庵里的兩個尼姑也在劫難逃,她們跪在庵前的一塊空地上,兩個興致勃勃的日本兵用爛泥為她們還俗,將爛泥糊到她們光滑的頭頂上,泥漿流得她們一臉都是,又順著脖子流入衣內胸口。其他觀看的日本兵狂笑著,像是畜生們的嗥叫,他們前仰后合的模樣仿佛一堆醉鬼已經神志不清。當王香火走近時,兩個日本兵正努力給尼姑的前額搞出一些劉海來,可是泥水卻總是頃刻之間就流淌而下。其中一個日本兵就去拔了一些青草,青草在泥的幫助下終于在尼姑的前額粘住了。
這是一隊準備去松篁的日本兵。他們的惡作劇結束以后,一個指揮官模樣的日本人和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中國人,走到了站立在水渠里的人面前,日本人挨個地看了一遍,又與中國人說了些什么。顯然,他們是在挑選一位向導,使他們可以準確地走到松篁。
王香火走到他們面前,陰沉的天空也許正盡情吸收他們的狂笑,在王香火眼中更為突出的是他們手舞足蹈的姿態,那些空洞張開的嘴令他想起家中院內堆放的瓦罐。他取下了瓜皮帽,向日本兵鞠躬行禮。他看到那個指揮官笑嘻嘻地上前幾步,用鞭柄敲敲他的肩膀,轉過身去對翻譯官嘰嘰咕咕說了一遍。王香火聽到了鴨子般的聲音,日本人厚厚的嘴唇上下擺動的情形,加強了王香火的想法。
翻譯官走上來說:“你,帶我們去松篁。”
三
這一年冬天來得早,還是十一月份的季節,地主家就用上炭盆了。王子清坐在羊皮鋪就的太師椅里,兩只手伸向微燃的炭火,神情悠然。屋外滴滴答答的雨水聲和木炭的爆裂聲融為一體,火星時時在他眼前飛舞,這情景令他感受著昏暗屋中細微的活躍。
雇工孫喜劈柴的聲響陣陣傳來,寒流來得過于突然,連木炭都尚未準備好,只得讓孫喜先在灶間燒些木炭出來。
地主家三代的三個女人也都圍著炭盆而坐,她們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襖棉褲,穿了棉鞋的腳還踩在腳鑼上,盛滿的灶灰從鑼蓋的小孔散發出熱量。即便如此,她們的身體依然緊縮著,仿佛是坐在呼嘯的寒風之中。
地主的孫女對寒冷有些三心二意,她更關心的是手中的撥浪鼓,她怎么旋轉都無法使那兩個蠶豆似的鼓槌擊中鼓面。稍一使勁撥浪鼓就脫手掉落了,她坐在椅子上探出腦袋看著地上的撥浪鼓,晃晃兩條腿,覺得自己離地面遠了一些,就伸手去拍拍她的母親,那使勁的樣子像是在拍打蚊蟲。
灶間有一盆水澆到還在燃燒的木柴上,一片很響亮的哧哧聲涌了過來,王子清聽了感到精神微微一振,他就挪動了一下屁股,身體有一股舒適之感擴散開去。
孫喜提了一畚箕還在冒煙的木炭走了進來,他破爛的棉襖敞開著,露出胸前結實的皮肉,他滿頭大汗地走到這幾個衣服像盔甲一樣厚的人中間,將畚箕放到炭盆旁,在地主隨手可以用火鉗夾得住的地方。
王子清說道:“孫喜呵,歇一會兒吧。”
孫喜直起身子,擦擦額上的汗說:
“是,老爺。”
地主太太數著手中的佛珠,微微抬起左腳,右腳將腳鑼往前輕輕一推,對孫喜說:
“有些涼了,替我去換些灶灰來。”
孫喜趕緊哈腰將腳鑼端到胸前,說一聲:
“是,太太。”
地主的兒媳也想換一些灶灰,她的腳移動了一下沒有作聲,覺得自己和婆婆同時換有些不妥。
坐久了身架子有些酸疼,王子清便站了起來,慢慢踱到窗前,聽著屋頂滴滴答答的雨聲,心情有些沉悶。屋外的樹木沒有一片樹葉,雨水在粗糙的樹干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清順著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叢青草都垂下了,旁邊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聽到了一聲鼓響,然后是他的孫女咯咯而笑,她終于擊中了鼓面。孫女清脆的笑聲使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到城里的消息昨天就傳來了,王子清心想:那孽子也該回來了。
四
“太君說,”翻譯官告訴王香火,“你帶我們到了松篁,會重重有賞。”
翻譯官回過頭去和指揮官嘰嘰咕咕說了一通。王香火將臉扭了扭,看到那些日本兵都在槍口上插了一枝白色的野花,有一挺機槍上插了一束白花。那些白色花朵在如煙般飄拂的黑云下微微搖晃,曠漠的田野使王香火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太君問你,”翻譯官戴白手套的手將王香火的臉拍拍正,“你能保證把我們帶到松篁嗎?”
翻譯官是個北方人,他的嘴張開的時候總是先往右側扭一下。他的鼻子很大,幾乎沒有鼻尖,那地方讓王香火看到了大蒜的形狀。
“你他娘的是啞巴?”
王香火的嘴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腦袋甩了甩,帽子也歪了。然后他開口道:
“我會說話。”
“你他娘的!”
翻譯官狠狠地給了王香火一耳光,轉回身去怒氣十足地對指揮官說了一通鴨子般的話。王香火戴上瓜皮帽,雙手插入袖管里,看著他們。指揮官走上幾步,對他吼了一段日本話。然后退下幾步,朝兩個日本兵揮揮手。翻譯官叫嚷道:
“你他娘的把手抽出來!”
王香火沒有理睬他,而是看著走上來的兩個日本兵,思忖著他們會干什么。一個日本兵朝他舉起了槍托,他看到那朵白花搖搖欲墜。王香火左側的肩膀遭受了猛烈一擊,雙腿一軟跪到了地上,那朵白花也掉落到泥濘之中,白色的花瓣依舊張開著。可是另一個日本兵的皮鞋踩住了它。
王香火抬起眼睛,看到日本兵手中拿了一根稻秧一樣粗的鐵絲,兩端磨得很尖。另一個日本兵矮壯的個子,似乎有很大的力氣,一下子就把他在袖管里的兩只手抽了出來,然后站到了他的身后,把他兩只手疊到了一起。拿鐵絲的日本兵朝他嘿嘿一笑,就將鐵絲往他的手掌里刺去。
一股揪心的疼痛使王香火低下了頭,把頭歪在右側肩膀上。疼痛異常明確,鐵絲受到了手骨的阻礙,似乎讓他聽到了嗒嗒這樣的聲響。鐵絲往上斜了斜總算越過了骨頭,從右側手掌穿出,又刺入了左側手掌。王香火聽到自己的牙齒激烈地碰撞起來。
鐵絲穿過兩個手掌之后,日本兵一臉的高興,他把鐵絲拉來拉去拉了一陣,王香火忍不住低聲呻吟起來。他微睜的眼睛看到鐵絲上如同油漆似的涂了一層血,血的顏色逐漸黑下去,最后和下面的爛泥無法分辨了。日本兵停止了拉動,開始將鐵絲在他手上纏繞起來。過了一會兒,這個日本兵走開了,他聽到了嘩啦嘩啦的聲響,仿佛是日本兵的慶賀。他感到全身顫抖不已,手掌那地方越來越燙,似乎在燃燒。眼前一片昏暗,他就將眼睛閉上。
可能是翻譯官在對他吼叫,有一只腳在踢他,踢得不太重,他只是搖晃,沒有倒下。他搖搖晃晃,猶如一條捕魚的小船,在那水汽蒸騰的湖面上。
然后,他睜開眼睛,看清了翻譯官的臉,他的頭發被屬于這張臉的手揪住了。翻譯官對他吼道:
“你他娘的站起來!”
他身體斜了斜,站起來。現在他可以看清一切了,濕漉漉的田野在他們身后出現,日本兵的指揮官正對他叫嚷著什么,他就看看翻譯官,翻譯官說:
“快走。”
剛才滾燙的手被寒風一吹,升上了一股冰涼的疼痛。王香火低頭看了看,手上有斑斑血跡,纏繞的鐵絲看上去亂成一團。他用嘴咬住袖管往中間拉,直到袖管遮住了手掌。他感覺舒服多了,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他的雙手依舊插在袖管里。兩個尼姑還跪在那里,她們泥漿橫流的臉猶如兩堵斑駁的墻,只有那四只眼睛是干凈的,有依稀的光亮在閃耀,她們正看著他,他也憐憫地看著她們。水渠里站著的那排人還在哆嗦,后面有一個小土坡,坡上的草被雨水沖倒后露出了根須。
五
地主家的雇工孫喜,這天中午來到了李橋,他還是穿著那件破爛的棉襖,胸口敞開著,腰間系一根草繩,滿臉塵土地走來。
他是在昨天離開的地方,聽說押著王香火的日本兵到松篁去了。他抹了抹臉上沾滿塵土的汗水,憨笑著問:
“到松篁怎么走?”
人家告訴他:“你就先到李橋吧。”
陰雨幾乎是和日本人同時過去的。孫喜走到李橋的時候,他右腳的草鞋帶子斷了,他就將兩只草鞋都脫下來,插在腰間,光著腳丫噼噼啪啪走進了這個小集鎮。
那時候鎮子中央有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哄笑和吆喝,這聲音他很遠就聽到了,中間還夾雜著牲畜的叫喚。陽光使鎮子上的土墻亮閃閃的,地上還是很潮濕,但已經不再泥濘了,光腳踩在上面有些軟,要不是碎石子硌腳,還真像是踩在稻草上面。
孫喜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看看那團哄笑的人,又看看幾個站在屋檐下穿花棉襖的女人,尋思著該向誰去打聽少爺的下落。他慢吞吞地走到兩堆人中間,發現那幾個女人都斜眼看著他,他有些泄氣,就往哄笑的男人堆里走去。
一個精瘦的男人正將一只公羊往一只母豬身上放,母豬趴在地上嗷嗷亂叫,公羊咩咩叫著爬上去時顯得勉為其難。那男人一松手,公羊從母豬身上滑落在地,母豬就用頭去拱它,公羊則用前蹄還擊。那個精瘦的男人罵道:
“才入洞房就干架了,他娘的。”
另一個人說:
“把豬翻過來,讓它四腳朝天,像女人一樣侍候公羊。”
眾人都紛紛附和,精瘦男人嘻嘻笑著說:
“行呵,只是弟兄們不能光看不動手呀。”
有四個穿著和孫喜一樣破爛棉襖的男子,動手將母豬翻過來,母豬白茸茸的肚皮得到了陽光的照耀,明晃晃的一片。母豬也許過于嚴重地估計了自己的處境,四條粗壯的腿在一片嗷叫里胡蹬亂踢。那四個人只得跪在地上,使勁按住母豬的腿,像按住一個女人似的。精瘦的男人抱起了公羊,準備往母豬身上放,這會兒輪到公羊四蹄亂踢,一副誓死不往那白茸茸肚皮上壓的模樣。那男人吐了一口痰罵起來:
“給你一個胖乎乎的娘們,你他娘的還不想要。他奶奶的!”
又上去四個人像拉纖一樣將公羊四條腿拉開,然后把公羊按到了母豬的肚皮上。兩頭牲畜發出了同樣絕望的喊叫,嗷嗷亂叫和咩咩低吟。人群的笑聲如同狂風般爆發了,經久不息。孫喜這時從后面擠到了前排,看到了兩頭牲畜臉貼臉的滑稽情景。
有一個人說道:“別是頭母羊。”
那精瘦的男子一聽,立刻讓人將公羊翻過來,一把捏住它的陽具,瞪著眼睛說:
“你小子看看,這是什么?這總不是奶子吧。”
孫喜這時開口了,他說:
“找不到地方。”
精瘦男子一下子沒明白,他問:
“你說什么?”
“我說公羊找不到母豬那地方。”
精瘦男子一拍腦門,茅塞頓開的樣子,他說:
“你這話說到點子上去了。”
孫喜聽到夸獎微微有些臉紅,興奮使他繼續往下說:
“要是教教它就好了。”
“怎么教它?”
“牲畜那地方的氣味差不多,先把羊鼻子牽到那里去嗅嗅,先讓它認準了。”
精瘦男人高興地一拍手掌,說道:
“你小子看上去憨頭憨腦的,想不到還有一肚皮傳宗接代的學問。你是哪里人?”
“安昌門外的。”孫喜說,“王子清老爺家的,你們見過我家少爺了嗎?”
“你家少爺?”精瘦男人搖搖頭。
“說是被日本兵帶到松篁去了。”
有一人告訴孫喜:
“你去問那個老太婆吧。日本兵來時我們都跑光了,只有她在。沒準她還會告訴你日本兵怎么怎么地把她那地方睡得又紅又腫。”
在一片嬉笑里,孫喜順著那人手指看到了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正獨自一人靠著土墻,在不遠處曬太陽。孫喜就慢慢地走過去,他看到老太太雙手插在袖管里,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他。孫喜努力使自己臉上堆滿笑容,可是老太太的神色并不因此出現變化,散亂的頭發下面是一張皺巴巴木然的臉。孫喜越走到她跟前,心里越不是滋味。好在老太太冷眼看了他一會兒后,先開口問他了:
“他們是在干什么?”
老太太眼睛朝那群人指一指。
“嗯——”孫喜說,“他們讓羊和豬交配。”
老太太嘴巴一歪,似乎是不屑地說:
“一幫子騷貨。”
孫喜趕緊點點頭,然后問她:
“他們說你見過日本兵?”
“日本兵?”老太太聽后憤恨地說,“日本兵比他們更騷。”
六
雨水在灰蒙蒙的空中飄來飄去,貼著脖子往里滴入,棉衫越來越重,身體熱得微微發抖,皮膚像是涂了層糜爛的辣椒,仿佛燃燒一樣,身上的關節正在隱隱作痛。
雨似乎快要結束了,王香火看到西側的天空出現了慘淡的白色,眉毛可以接住頭發上掉落的水珠。日本兵的皮鞋在爛泥里發出一片嘰咕嘰咕類似青蛙的叫聲,他看到白色的泡沫從泥濘里翻滾出來。
翻譯官說:“喂,前面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瞇起眼睛看看前面的集鎮,他看到李橋在陰沉的天空下,像一座墳塋般聳立而起,在翻滾的黑云下面,緩慢地接近了他。
“喂。”
翻譯官在他腦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晃了晃,然后才說:
“到李橋了。”
接著他聽到了一段日本話,猶如水泡翻騰一樣。日本兵都站住了腳,指揮官從皮包里拿出了一張地圖,有幾個士兵立刻脫下自己的大衣,用手張開為地圖擋雨水。他們全都濕淋淋的,睜大眼睛望著他們的指揮官,指揮官收起地圖吆喝了一聲,他們立刻整齊地排成了一行,盡管疲乏依然勁頭十足地朝李橋進發。
細雨籠罩的李橋以寂寞的姿態迎候他們,在這潮濕的冬天里,連一只麻雀都看不到。道路上留著胡亂的腳印和一條細長的車轍,顯示了一場逃難在不久前曾經“曇花一現”。
后來,他們來到了一處較大的住宅,王香火認出是城里開絲綢作坊的馬家的私宅。逃難發生得過于匆忙,客廳里一盆炭火還在微微燃燒。日本兵指揮官朝四處看看,發出了滿意的叫喚,脫下濕淋淋的大衣后,躺到了太師椅子里,穿皮鞋的雙腳舒服地擱在炭盆上。這使王香火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他看到那雙濕透的皮鞋出現了歪曲而上的蒸汽。指揮官向幾個日本兵嘰嘰咕咕說了些什么,王香火聽到了鞋后跟的碰撞,那幾個日本兵走了出去。另外的日本兵依然站著,指揮官揮揮手說了句話,他們開始嬉笑著脫去大衣,圍著炭火坐了下來。坐在指揮官身后的翻譯官對王香火說:
“你也坐下吧。”
王香火選擇一個稍遠一些的墻角,席地坐下。他聞到了一股腥臭的氣息,與日本兵嘩啦嘩啦說話的聲音一起盤旋在他身旁。手掌的疼痛由來已久,似乎和手掌同時誕生,王香火已經不是很在意了。他看到兩處的袖口油膩膩的,這情景使他陷入艱難的回憶,他怎么也無法得到這為何會油膩的答案。
幾個出去的日本兵押著一位年過六十的老太太走了進來,那指揮官立刻從太師椅里跳起,走到他們跟前,看了看那位老女人,接著勃然大怒,他嘹亮的嗓音似乎是在訓斥手下的無能。一個日本兵站得筆直,哇哇說了一通。指揮官才稍稍息怒,又看看老太太,然后皺著眉轉過頭來向翻譯官招招手,翻譯官急匆匆地走了上去,對老太太說:
“太君問你,你有沒有女兒或者孫女?”
老太太看了看墻角的王香火,搖了搖頭說:
“我只有兒子。”
“鎮上一個女人都沒啦?”
“誰說沒有?”老太太似乎是不滿地看了翻譯官一眼,“我又不是男的。”
“你他娘的算什么女人。”
翻譯官罵了一聲,轉向指揮官說了一通。指揮官雙眉緊皺,老太太皺巴巴的臉使他難以看上第二眼。他向兩個日本兵揮揮手,兩個日本兵立刻將老太太架到一張八仙桌上。被按在桌上后老太太“哎喲哎喲”叫了起來,她只是被弄疼了,她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
王香火看著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挑斷了她的褲帶,另一個將她的褲子剝了下來,露出了青筋暴突并且干瘦的腿,屁股和肚子出現了鼓出的皮肉。那身體的形狀在王香火眼中像一只仰躺的昆蟲。
現在,老太太知道自己面臨了什么,當指揮官伸過去手指摸她的陰部時,她喉嚨里滾出了一句罵人的話:
“不要臉啊!”
她看到了王香火,就對他訴苦道:
“我都六十三了,連我都要。”
老太太并沒有表現得過于慌亂,當她感到自己早已喪失了抵抗能力,就放棄了憤怒和牢騷。她看著王香火,繼續說:
“你是安昌門外王家的少爺吧?”
王香火看著她沒有作聲,她又說:
“我看著你有點兒像。”
日本兵指揮官顯得對老太太的陰部大失所望,他哇哇吼了一通,然后舉起鞭子朝老太太那過于松懈的地方抽去。
王香火看到她的身體猛地一抖,“哎喲哎喲”地喊叫起來。鞭子抽打上去時出現了呼呼的風聲,噼噼啪啪的聲響展示了她劇烈的疼痛。遭受突然打擊的老太太竟然還使勁撐起腦袋,對指揮官喊:
“我都六十三歲啦。”
翻譯官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她撐起的腦袋打落下去,罵道:
“不識抬舉的老東西,太君在讓你返老還童。”
蒼老的女人在此后只能以嗚嗚地呻吟來表示她多么不幸。指揮官將她那地方抽打成紅腫一片后才放下鞭子,他用手指試探一下,血腫形成的彈性讓他深感滿意。他解下自己的皮帶,將褲子褪到大腿上,走上兩步。這時他又哇哇大叫起來,一個日本兵趕緊用一面太陽旗蓋住老太太令他掃興的臉。
七
氣喘吁吁的孫喜跑來告知王香火的近況之后,一種實實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陽光一樣照耀到了王子清油光閃亮的腦門上。地主站在臺階上,將一吊銅錢扔給了孫喜,對他說:
“你再去看看。”
孫喜撿起銅錢,向他哈哈腰說:“是,老爺。”
看著孫喜又奔跑而去后,王子清低聲罵了一句兒子:
“這孽子。”
地主的孽子作為一隊日本兵的向導,將他們帶到一個名叫竹林的地方后,改變了前往松篁的方向。王香火帶著日本兵走向了孤山。孫喜帶回的消息讓王子清得知:當日本兵過去后,當地人開始拆橋了。孫喜告訴地主:“是少爺吩咐干的。”
王子清聽后全身一顫,他眼前晴朗的天空出現了花朵凋謝似的灰暗。他呆若木雞地站立片刻,心想:這孽子要找死了。
孫喜離去后,地主依舊站立在石階上,眺望遠處起伏的山岡,也許是過于遙遠,山岡看上去猶如浮云般虛無縹緲。連綿陰雨結束之后,冬天的晴朗依然散發著潮濕。
然后,地主走入屋中,他的太太和兒媳坐在那里以哭聲迎候他。他在太師椅里坐下,看著兩個抽泣的女人,她們都低著頭,捏著手帕的一角擦眼淚,手帕的大部分都垂落到了胸前,她們淚流滿腮,卻拿著個小角去擦。這情形使地主微微搖頭。她們嗚嗚的哭聲長短不一,仿佛已在替他兒子守靈了。太太說:
“老爺,你可要想個辦法呀。”
他的兒媳立刻以響亮的哭聲表達對婆婆的聲援。地主皺了皺眉,沒有作聲。太太繼續說:
“他干嗎要帶他們去孤山呢?還要讓人拆橋。讓日本人知道了他怎么活呀。”
這位年老的女人顯然缺乏對兒子真實處境的了解,她巨大的不安帶有明顯的盲目。她的兒媳對公公的鎮靜難以再視而不見了,她重復了婆婆的話:
“爹,你可要想個辦法呀。”
地主聽后嘆息了一聲,說道:
“不是我們救不救他,也不是日本人殺不殺他,是他自己不想活啦。”
地主停頓一下后又罵了一句:
“這孽子。”
兩個女人立刻號啕大哭起來,凄厲的哭聲使地主感到五臟六腑都受到了震動,他閉上眼睛,心想就讓她們哭吧。這種時候和女人待在一起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地主努力使自己忘掉她們的哭聲。
過了一會兒,地主感到有一只手慢慢摸到了他臉上,一只沾滿爛泥的手。他睜開眼睛看到孫女正滿身泥巴地望著他。顯然兩個女人的哭泣使她不知所措,只有爺爺安然的神態吸引了她。地主睜開眼睛后,孫女咯咯笑起來,她說:
“我當你是死了呢。”
孫女愉快的神色令地主微微一笑,孫女看看兩個哭泣的女人,問地主:“她們在干什么呀?”
地主說:“她們在哭。”
一座四人抬的轎子進了王家大院,地主的老友、城里開絲綢作坊的馬老爺從轎中走出來,對站在門口的王子清作揖,說道:
“聽說你家少爺的事,我就趕來了。”
地主笑臉相迎,連聲說:
“請進,請進。”
聽到有客人來到,兩個女人立刻停止了嗚咽,抬起通紅的眼睛向進來的馬家老爺露出一笑。客人落座后,關切地問地主:
“少爺怎么樣了?”
“嗐——”地主搖搖頭,說道,“日本人要他帶著去松篁,他卻把他們往孤山引,還吩咐別人拆橋。”
馬老爺大吃一驚,脫口道:
“糊涂,糊涂,難道他不想活了?”
他的話使兩個女人立刻又痛哭不已,王家太太哭著問:
“這可怎么辦呀?”
馬家老爺一臉窘相,他措手不及地看著地主。地主擺擺手,對他說:
“沒什么,沒什么。”
隨后地主嘆息一聲,說道:
“你若想一日不得安寧,你就請客;若想一年不得安寧,那就蓋屋;若要是一輩子不想安寧……”地主指指兩個悲痛欲絕的女人,繼續說,“那就娶妻生子。”
八
竹林這地方有一大半被水圍住,陸路中斷后,靠東南兩側木板鋪成的兩座長橋向松篁和孤山延伸。天空晴朗后,王香火帶著日本兵來到了竹林。
王香火一路上與一股腥臭結伴而行,陽光的照耀使袖口顯得越加油膩,身上被雨水浸濕的棉衫出現了發霉的氣息。他感到雙腿仿佛灌滿棉花似的松軟,跨出去的每一步都遲疑不決。現在,他終于看到那一片寬廣之水了。深藍蕩漾的水波在陽光普照下,變成了一片閃光的黑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冬天的水面猶如寺廟一塵不染的地面,干凈而且透亮,露出水面的竹籬笆恍若一排排的水鳥,在那里凝望著波動的湖水。
地主的兒子將手臂稍稍抬起,用牙齒咬住油膩的袖口往兩側拉了拉。他看到了自己凄楚的手掌。纏繞的鐵絲似乎粗了很多,上面爬滿了白色的膿水。腫脹的手掌猶如豬蹄在醬油里浸泡過久時的模樣,這哪還像是手。王香火輕輕呻吟一聲,抬起頭盡量遠離這股濃烈的腥臭。他看到自己已經走進竹林了。
翻譯官在后面喊:
“你他娘的給我站住!”
王香火回過身去,才發現那隊日本兵已經散開了,除了幾個端著槍警戒的,別的都脫下了大衣,開始擰水。指揮官在翻譯官的陪同下,向站在一堵土墻旁的幾個男子走去。
或許是來不及逃走,竹林這地方讓王香火感到依然人口稠密。他看到幾個孩子的腦袋在一堵墻后挨個地探出了一下,有一個老人在不遠處猶猶豫豫地出現了。他繼續去看指揮官走向那幾個人,那幾個男子全都向日本兵低頭哈腰,日本兵的指揮官就用鞭柄去敲打他們的肩膀,表示友好,然后通過翻譯官說起話來。
剛才那個猶豫不決的老人慢慢走近了王香火,膽怯地喊了一聲:“少爺。”
王香火仔細看了看,認出了是他家從前的雇工張七,前年才將他辭退。王香火便笑了笑,問他:
“你身子骨還好吧?”
“好,好。”老人說,“就是牙齒全沒了。”
王香火又問:“你現在替誰家干活?”
老人羞怯地一笑,有些難為情地說:
“沒有啊,誰還會雇我?”
王香火聽后又笑了笑。
老人看到王香火被鐵絲綁住的手,眼睛便混濁起來,顫聲問道:
“少爺,你是遭了哪輩子的災啊?”
王香火看看不遠處的日本兵,對張七說:
“他們要我帶路去松篁。”
老人伸手擦了擦眼睛,王香火又說:
“張七,我好些日子沒拉屎了,你替我解去褲帶吧。”
老人立刻走上兩步,將王香火的棉衫撩起來,又解了褲帶,把他的褲子脫到大腿下面,然后說聲:
“好了。”
王香火便擦著土墻蹲了下去,老人欣喜地對他說:
“少爺,從前我一直這么侍候你,沒想到我還能再侍候你一次。”
說著,老人嗚嗚地哭了起來。王香火雙眼緊閉,哼哼哈哈喊了一陣,才睜開眼睛對老人說:
“好啦。”
接著他翹起了屁股,老人立刻從地上撿了塊碎瓦片,將滯留在屁眼上的屎仔細刮去。又替他穿好了褲子。
王香火直起腰,看到有兩個女人被拖到了日本兵指揮官面前,有好幾個日本兵圍了上去。王香火對老人說:
“我不帶他們去松篁,我把他們引到孤山去。張七,你去告訴沿途的人,等我過去后,就把橋拆掉。”
老人點點頭,說:
“知道了,少爺。”
翻譯官在那里大聲叫罵他,王香火看了看張七,就走了過去。張七在后面說:
“少爺,回家后可要替張七向老爺請安。”
王香火聽后苦笑一下,心想我是見不著爹了。他回頭向張七點點頭,又說:
“別忘了拆橋的事。”
張七向他彎彎腰,回答道:
“記住了,少爺。”
九
日本兵過去后一天,孫喜來到了竹林。這一天陽光明媚,風力也明顯減小了,一些人聚在一家雜貨小店前,或站或坐地曬著太陽聊天。小店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站在柜臺內。街道對面躺著一個死去的男人,衣衫襤褸,看上去上了年紀了。小店老板說:
“日本人來之前他就死了。”
另一個人同意他的說法,應聲道:
“是啊,我親眼看到一個日本兵走過去踢踢他,他動都沒動。”
孫喜走到了他們中間,挨個地看了看,也在墻旁蹲了下去。小店老板向那廣闊的湖水指了指說道:
“干這一行的,年輕時都很闊氣。”
他又指了指對面死去的老人,繼續說:
“他年輕時每天都到這里來買酒,那時我爹還活著,他從口袋里隨便一摸,就抓出一大把銅錢,啪地拍在柜臺上,那氣派——”
孫喜看到湖面上有一葉小船,船上有三個人,船后一人搖船,船前一人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探測湖底。冬天一到,魚都躲到湖底深潭里去了。那握竹竿的顯然探測到了一個深潭,便指示船后一人停穩了。中間那赤膊的男子就站起來,仰臉喝了幾口白酒后,縱身躍入水中。有一人說道:
“眼下這季節,魚價都快趕上人參了。”
“兄弟,”老板看看他說,“這可是損命的錢,不好掙。”
又有人附和:“年輕有力氣還行,年紀一大就不行啦。”
在一旁給小店老板娘剪頭發的剃頭師傅這時也開口了,他說:
“年輕也不一定行,常有潛水到了深潭里就出不來的事。潭越深,里面的蚌也越大。常常是還沒摸著魚,手先伸進了張開的蚌殼,蚌殼一合攏夾住手,人就出不來了。”
小店老板頻頻點頭。眾人都往湖面上看,看看那個冬天里的捕魚人是否也會被蚌夾住。那條小船在水上微微搖晃,船頭那人握著竹竿似乎在朝這里張望,竹竿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另一人不停地擺動雙槳,將船固定在原處。那捕魚人終于躍出了水面,他將手中的魚摔進了船艙,白色的魚肚在陽光里閃耀了幾下,然后他撐著船舷爬了上去。
眾人逐個地回過頭來,繼續看著對面死去的捕魚人。老人躺在一堵墻下面,臉朝上,身體歪曲著,一條右腿撐得很開,看上去褲襠那地方很開闊。死者身上只有一套單衣,千瘡百孔的樣子。
“肯定是凍死的。”有人說。
剃頭的男人給小店老板娘洗過頭以后,將一盆水潑了出去。他說:
“干什么都要有手藝,種莊稼要手藝,剃頭要手藝,手藝就是飯碗。有手藝,人老了也有飯碗。”
他一只手從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把梳子,麻利地給那位女顧客梳頭,另一只手在頭發末梢不停地擠捏著,將水珠甩到一旁。兩只手配合得恰到好處。其間還用梳子迅速地指指死者。
“他吃的虧就是沒有手藝。”
小店老板微微不悅,他抬了抬下巴,慢條斯理地說:
“這也不一定,沒手藝的人更能掙錢,開工廠、當老板、做大官,都能掙錢。”
剃頭的男人將木梳放回胸前的口袋,換出了一把掏耳朵的銀制小長勺。他說:
“當老板,也要有手藝,比如先生你,什么時候進什么貨,進多少,就是手藝,行情也是手藝。”
小店老板露出了笑容,他點點頭說:
“這倒也是。”
孫喜定睛看著坐在椅子上的老板娘,她懶洋洋極其舒服地坐著,閉著雙眼,陽光在她身上閃亮,她的胸脯高高突起。剃頭男子正給她掏耳屎,他的另一只手不失時機地在她臉上完成了一些小動作。她仿佛睡著似的沒有反應。一個人說:
“她也是沒手藝的吧。”
孫喜看著斜對面屋里出來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扭著略胖的身體倚靠在一棵沒有樹葉的樹上,看著這里。眾人嘻嘻笑起來,有人說:
“誰說沒有?她的手藝藏在褲子里。”
剃頭男子回頭看了一眼,嘿嘿笑了起來,說道:
“那是侍候男人的手藝,也不容易呵。那手藝全在躺下這上面,不能躺得太平,要躺得曲,躺得歪。”
湖面上那小船靠到了岸邊,那位冬天里的捕魚人縱身跳到岸上,敞著胸膛噔噔地走了過來,下身只穿一條濕漉漉的短褲衩,兩條黑黝黝的腿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他的臉和胸膛是古銅色的。他徑直走到小店里,手伸進衣袋抓出一把銅錢拍在柜臺上,對老板說:
“要一瓶白酒。”
老板給他拿了一瓶白酒,然后在一堆銅錢里拿了四個,他又一把將銅錢抓回到口袋里,噔噔地走向湖邊的小船。他一步就跨進了船里,小船出現了劇烈的搖晃,他兩條腿踩了踩,船逐漸平穩下來。那根竹竿將船撐離了岸邊,慢慢離去,那人依舊站著仰脖喝了幾口酒。
小船遠去后,眾人都回過頭來,繼續議論那個死去了的捕魚人。小店老板說:
“他年輕時在這一行里,是數一數二的。年紀一大就全完了,死了連個替他收尸的人都沒有。”
有人說:“就是那身衣服也沒人要。”
剃頭的男子仍在給小店老板娘掏耳屎,孫喜看到他的手不時地在女人突起的胸前捏一把,佯睡的女人露出了微微笑意。這情景讓孫喜看得血往上涌,對面那個妖艷的女人靠著樹干的模樣叫孫喜難以再坐著不動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把老爺的賞錢摸來摸去。然后就站起來走到那女人面前。那個女人歪著身體打量著孫喜,對他說:
“你干什么呀?”
孫喜嘻嘻一笑,說道:“這西北風呼呼的,吹得我直哆嗦。大姐行行好,幫我暖暖身子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問:
“你有錢嗎?”
孫喜提著口袋邊搖了搖,銅錢碰撞的聲音使他頗為得意,他說:“聽到了嗎?”
女人不屑地說:
“盡是些銅貨。”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要想叫我侍候你,拿一塊銀圓來。”
“一塊銀圓?”孫喜叫道,“我都可以娶個女人睡一輩子了。”
女人伸手往墻上指一指,說道:
“你看看這是什么?”
孫喜看后說:“是洞嘛。”
“那是子彈打的。”女人神氣十足地吊了吊眉毛,“我他娘的冒死侍候你們這些男人,你們還凈想拿些銅貨來搪塞我。”
孫喜將口袋翻出來,把所有銅錢捧在掌心,對她說:
“我只有這些錢。”
女人伸出食指隔得很遠點了點,說:
“才只有一半的錢。”
孫喜開導她說:
“大姐,你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把這錢掙了。”
“放屁。”女人說,“我寧愿它爛掉,也不能少一個子兒。”
孫喜頓頓足說道:“行啦,我也不想撿你的便宜,我就進來半截吧。一半的錢進來半截,也算公道吧。”
女人想一想,也行。就轉身走入屋內,脫掉褲子在床上躺下,叉開兩條腿后看到孫喜在東張西望,就喊道:
“你他娘的快點兒。”
孫喜趕緊脫了褲子爬上去,生怕她又改變主意了。孫喜一進去,女人就拍著他的肩膀喊起來:
“喂,喂,你不是說進來半截嗎?”
孫喜嘿嘿一笑,說道:
“我說的是后半截。”
十
持續晴朗的天氣讓王子清感到應該出去走走了,自從兒子被日本兵帶走之后家中兩個擔驚受怕的女人整日哭哭啼啼,使他難以得到安寧。那天送城里馬家老爺出門后,地主搖搖頭說:
“我能不愁嗎?”他指指屋中哭泣的女人,“可她們是讓我愁上加愁。”
地主先前常去的地方,是城里的興隆茶店。那茶店樓上有絲繡的屏風、紅木的桌椅,窗臺上一塵不染。可以眺望遠處深藍的湖水。這是有身份的人去的茶店,地主能在那兒找到趣味相投的人。眼下日本兵占領了城里,地主想了想,覺得還是換個地方為好。
王子清在冬天溫和的陽光里,戴著呢料的禮帽,身穿絲綿的長衫,拄著拐杖向安昌門走去。一路上他不停地用拐杖敲打松軟的路面,路旁被踩倒的青草,天晴之后沾滿泥巴重新挺立起來。很久沒有出門的王子清,呼吸著冬天里冰涼的空氣,看著雖然荒涼卻仍然廣闊的田野,那皺紋交錯的臉逐漸舒展開來。
前些日子安昌門駐扎過日本兵,這兩天又撤走了。那里也有一家不錯的茶店,是王子清能夠找到的最近一家茶店。
王子清走進茶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在興隆茶店的幾個老友,這都是城里最有錢的人。此刻,他們圍坐在屋角的一張茶桌上,鄰桌的什么人都有,也沒有屏風給他們遮擋,他們依然眉開眼笑地端坐于一片嘈雜之中。
馬家老爺最先看到王子清,連聲說:
“齊了,齊了。”
王子清向各位作揖,也說:
“齊了,齊了。”
城里興隆茶店的茶友意外地在安昌門的茶店里湊齊了。馬老爺說:
“原本是想打發人來請你,只是你家少爺的事,就不好打擾了。”
王子清立刻說:
“多謝,多謝。”
有一人將身子探到桌子中央,問王子清:
“少爺怎么樣了?”
王子清擺擺手,說道:
“別提了,別提了。那孽子是自食苦果。”
王子清坐下后,一伙計左手捏著紫砂壺和茶盅,右手提著銅水壺走過來,將紫砂壺一擱,掀開蓋,銅水壺高過王子清頭頂,沸水澆入紫砂壺中,熱氣向四周蒸騰開去。其間伙計將澆下的水中斷了三次,以示對顧客有禮,竟然沒有一滴灑出紫砂壺外。王子清十分滿意,他連聲說:
“利索,利索。”
馬老爺接過去說:
“茶店稍稍寒酸了些,伙計還是身手不凡。”
坐在王子清右側的是城里學校的校長,戴著金絲眼鏡的校長說:
“興隆茶店身手最快最穩的要數戚老三,聽說他挨了日本人一槍,半個腦袋飛走了。”
另一人糾正道:
“沒打在腦袋上,說是把心窩打穿了。”
“一樣,一樣。”馬老爺說,“打什么地方都還能喘口氣,打在腦袋和心窩上,別說是喘氣了,眨眼都來不及。”
王子清兩根手指執起茶盅喝了一口說:
“死得好,這樣死最好。”
校長點頭表示同意,他抹了抹嘴說:
“城南的張先生被日本人打斷了兩條腿……”
有人問:
“哪個張先生?”
“就是測字算命的那位。打斷了腿,沒法走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血從腿上往外流,哭得那個傷心啊。知道自己要死了是最倒霉的。”
馬老爺笑了笑,說道:
“是這樣。我家一個雇工還走過去問他:‘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他嗚嗚地說:‘我是算命的呀。’”
有一人認真地點點頭,說:
“他是算命的,他說自己要死了,肯定會死。”
校長繼續往下說:
“他死的時候嚇得直哆嗦,哭倒是不哭了,人縮得很小,睜圓眼睛看著別人,他身上臭烘烘的,屎都拉到褲子上了。”
王子清搖搖頭,說:
“死得慘,這樣死最慘。”
一個走江湖的男子走到他們跟前,向他們彎彎腰,從口袋里拿出一沓合攏的紅紙,對他們說:
“諸位都是人上人,我這里全是祖傳秘方,想發財,想戒酒,想干什么只要一看這秘方就能辦到。兩個銅錢就可換一份秘方。諸位,兩個銅錢,你們拿著嫌礙手,放著嫌礙眼,不如丟給我換一份秘方。”
馬老爺問:“有些什么秘方?”
走江湖的男子低頭翻弄那些秘方,嘴里說道:
“諸位都是有錢人,對發財怕是沒興趣。這有戒酒的,有壯陽的……”
“慢著。”馬老爺丟過去兩個銅板說,“我就要發財的秘方。”
走江湖的便給了他一份發財秘方,馬老爺展開一看,露出神秘一笑后就將紅紙收起,惹得旁人面面相覷,不知他看到了什么。
走江湖的繼續說: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年好。人生一世難免有傷心煩惱之事。傷心煩惱會讓人日日消瘦,食無味睡不著,到頭來恐怕性命難保。不要緊,我這里就有專治傷心煩惱的秘方,諸位為何不給自己留著一份?”
王子清把兩個銅錢放在茶桌上,說:
“給我一份。”
接過秘方,王子清展開一看,上面只寫著兩個字——別想。王子清不禁微微一笑,繼而又嘆息一聲。
這時,馬家老爺取出了發財的秘方,向旁人展示,王子清同樣也只看到兩個字——勤勞。
十一
青草一直爬進了水里,從岸邊出發時顯得雜亂無章,可是一進入水中它就舒展開來,每一根都張開著,在這冬天碧清的湖水里搖晃,猶如微風吹拂中的情景。冬天的湖水清澈透明,就像睡眠一樣安靜,沒有蝌蚪與青蛙的喧嘩,水只是蕩漾著,波浪布滿了湖面,恍若一排排魚鱗在陽光下發出跳躍的閃光。于是,王香火看到了光芒在波動,陽光在湖面上轉化成了浪的形狀,它的掀動仿佛是呼吸正在進行。看不到一只船影,湖面干凈得像是沒有云彩的天空,那些竹籬笆在水面上無所事事,它們鉆出水面只是為了眺望遠處的景色,看上去它們都伸長了脖子。
已經走過了最后的一座橋,那些木橋即將潰爛,過久的風吹雨淋使它們被踩著時發出某種水泡冒出的聲響,這是衰落的聲響,它們喪失了清脆的響聲,將它們扔入水中,它們的命運會和石子一樣沉沒,即便能夠浮起來,也只是曇花一現。
王香火疑惑地望著支撐它們的橋樁,這些在水里浸泡多年的木樁又能支持多久?這座漫長的木橋通向對岸,顯示了雞蛋般的弧形,那是為了抵擋緩和浪的沖擊。
對岸在遠處展開,逆光使王香火看不清那張開的堤岸,但他看到了房屋,房屋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它們在強烈的照耀中反而顯得暗淡無光。似乎有些人影在那里隱約出現,猶如螞蟻般匯聚到一起。日本兵一個一個從地上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塵土,指揮官吆喝了一聲,這些日本兵慌亂排成了兩隊,將槍端在了手上。翻譯官問王香火:
“到松篁還有多遠?”
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心想。現在,他已經實實在在地站在孤山的泥土上,這四面環水的孤山將是結束的開始,唯有這座長長的木橋,可以改變一切。但是不久之后,這座木橋也將消失。他說:
“快到了。”
翻譯官和日本兵指揮官說了一陣,然后對王香火說:
“太君說很好,你帶我們到松篁后重重有賞。”
王香火微低著頭,從兩隊日本兵身旁走過去,那些因為年輕而顯得精神抖擻的臉沾滿了塵土,連日的奔波并沒有使他們無精打采,他們無知的神態使王香火內心涌上一股憐憫。他走到了前面,走上了一條可以離開水的小路。
這里的路也許因為人跡稀少,顯得十分平坦,完全沒有雨后眾多腳印留下的坎坷。他聽到身后那種訓練有素的腳步聲,就像眾多螃蟹爬上岸來一樣沙沙作響,塵土揚起來了,黃色的塵土向兩旁飄揚而起。那些冬天里枯萎了的樹木,露出仿佛布滿傷疤的枝丫,向他們伸出,似乎是求救,同時又是指責。
路的彎曲毫無道理,它并沒有遭受阻礙,可它偏偏要從幾棵樹后繞過去。茂密的草都快摸到膝蓋了,它們雜亂地糾纏到一起,互相在對方身上成長,冬天的蕭條使它們微微泛黃,喪失了光澤的雜草看上去更讓人感到是胡亂一片。
王香火此刻的走去已經沒有目標,只要路還在延伸,他就繼續往前走,四周是那樣地寂靜,聽不到任何來到的聲音,只有日本兵整齊的腳步和他們偶爾的低語。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進入了下午,云層變得稀薄,陽光使周圍的藍色淡到難以分辨,連一只鳥都看不到,什么都沒有。
后來,他們站住了腳,路在一間茅屋前突然終止。低矮的茅屋像是趴在地上,屋檐處垂落的茅草都接近了泥土。兩個端著槍的日本兵走上去,抬腳踹開了屋門。王香火看到了另一扇門,在里面的墻壁上。這一次日本兵是用手拉開了門,于是剛才中斷的路在那一扇門外又開始了。
翻譯官說:“這他娘的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沒有搭理,他穿過茅屋走上了那條路。日本兵習慣地跟上了他,翻譯官左右看看,滿腹狐疑地說:
“怎么越走越不對勁?”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走到了湖邊,王香火站立片刻,確定該往右側走去,這樣就可以重新走回到那座木橋邊。
王香火又見到岸邊的青草爬入湖水后的情景,湖面出現了一片陰沉,仿佛黑夜來臨之時,而遠處的湖水依然呈現陽光下的燦爛景色。是云層托住了陽光,云層的邊緣猶如樹葉一般,出現了耀目的閃光。
他聽到身后一個日本兵吹起了口哨,起先是隨隨便便吹了幾聲,而后一支略為激昂的小調突然來到,向著陰沉的湖面擴散。王香火不禁回頭張望了一下,看了看那個吹口哨的日本兵,那張滿是塵土的臉表情凝重。年輕的日本兵邊走邊看著湖水,他并不知道自己吹出了家鄉的小調。逐漸有別的日本兵應聲哼唱起來,顯然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哼唱。這支行走了多日的隊伍,第一次讓王香火沒有聽到那沙沙的腳步聲,匯合而成的低沉激昂的歌聲,恍若手掌一樣從后面推著王香火。
現在,王香火遠遠看到了那座被拆毀的木橋,它置身于一片陰沉之中,斷斷續續,像是橫在溪流中的一排亂石。有十多條小船在湖面上漂浮,王香火聽到了櫓聲,極其細微地飄入他耳中,就像一根絲線穿過針眼。
身后的日本兵哇哇叫喊起來,他們開始向小船射擊,小船搖搖晃晃爬向岸邊,如同雜草一樣亂成一片。槍擊葬送了船櫓的聲音,看著寬闊湖面上斷裂的木橋,王香火凄涼地笑了笑。
十二
孫喜來到孤山對岸的時候,那片遮住陽光的云彩剛好移過來,明亮的湖面頓時陰暗下來,對岸的孤山看上去像只腳盆浮在水上。
當地的人開始在拆橋了,十多條小船橫在那些木樁前,他們舉著斧子往橋墩和橋梁上砍去,那些年長日久的木頭在他們砍去時,折斷的聲音都是沉悶的。孫喜看到一個用力過猛的人,脆弱的橋梁斷掉后,人撲空似的掉落水中,濺起的水珠猶如爆炸一般四處飛射。那人從水里掙扎而出,大喊:
“凍死我啦!”
近處的一條船搖了過去,把他拉上來,他裹緊濕淋淋的棉襖仿佛哭泣似的抖動不已。另一條船上的人向他喊:
“脫掉,趕緊脫掉。”
他則東張西望了一陣,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他身旁一人把他抱住的雙手拉開,將他的棉襖脫了下來,用白酒灑到他身上。他就直挺挺地站立在搖晃的小船上,溫順地讓別人擺布他。他們用白酒擦他的身體。
這情景讓孫喜覺得十分有趣,他看著這群亂糟糟的人,在湖上像砍柴一樣砍著木橋。有兩條船都快接近對岸了,他們在那邊舉斧砍橋。這里的人向他們拼命喊叫,讓他們馬上回來。那邊船上的人則朝這里招手,要讓他們也過去,喊道:
“你們過來!”
孫喜聽到離他最近一條船上的人在說:
“要是他們把船丟給日本人,我們全得去見祖宗。”
有一個人喊起來了,嗓門又尖又細,像個女人,他喊:
“日本人來啦!”
那兩條船上的人慌亂起來,掉轉船頭時撞到了一起,而后拼命地劃了過來,船在水里劇烈地搖晃,似乎隨時都會翻轉過去。待他們來到跟前,這里的人哈哈大笑。他們回頭張望了片刻,才知道上當,便罵道:
“他娘的,把我們當女人騙了。”
孫喜笑了笑,朝他們喊:
“喂,我家少爺過去了嗎?”
沒有人搭理他。橋已經斷裂了,殘木在水中漂開去,時沉時浮,仿佛是被洪水沖垮的。孫喜又喊了一聲,這時有一人向他轉過臉來問他:
“喂,你是在問誰?”
“問你也行。”孫喜說,“我家少爺過去了嗎?”
“你家少爺是誰?”
“安昌門外的王家少爺。”
“噢——”那人揮揮手,“過去啦。”
孫喜心想我可以回去稟報了,就轉身朝右邊的大路走去。那人喊住他:
“喂,你往哪里走?”
“我回家呀。”孫喜回答,“去洪家橋,再去竹林。”
“拆掉啦。”那人笑了起來,“那邊的橋拆掉啦。”
“拆掉了?”
“不就是你家少爺讓我們拆的嗎?”
孫喜怒氣沖沖喊起來:
“那我他娘的怎么辦?”
另一個笑著說:
“問你家少爺去吧。”
還是原先那人對他說:
“你去百元看看,興許那邊的橋還沒拆。”
孫喜趕緊走上左側的路,向百元跑去。這天下午,當地主家的雇工跑到百元時,那里的橋剛剛拆掉,幾條小船正向西劃去。孫喜急得拼命朝他們喊:
“喂,我怎么過去?”
那幾條小船已經劃遠了,孫喜喊了幾聲沒人搭理,就在岸邊奔跑起來,追趕那幾條船。因為順水船劃得很快,孫喜破口大罵:
“烏龜王八蛋,慢點兒!狗娘養的,慢點兒!老子跑不動啦。”
后來,孫喜追上了他們,在岸邊喘著粗氣向他們喊:
“大哥,幾位大哥,行行好吧,給兄弟擺個渡。”
船上的人問他:
“你要去哪里?”
“我回家,回安昌門。”
“你走冤路啦,你該去洪家橋才對。”
孫喜費勁地吞了一口口水,說:
“那邊的橋拆掉了,大哥,行行好吧。”
船上的人對他說:“你還是往前跑吧,前面不遠有一座橋,我們正要去拆。”
孫喜一聽前面有一座橋,立刻又撒腿跑開了,心想這次一定要搶在這些王八羔子前面。跑了沒多久,果然看到前面有一座橋,再看看那幾條船,已被他甩在了后面。他就放慢腳步,向橋走了過去。
他走到橋中間時,站了一會兒,看著那幾條船劃近,然后才慢吞吞地走到對岸,這下他徹底放心了,便在草坡上坐下來休息。
那幾條船劃到橋下,幾個人站起來用斧子砍橋樁。一個使櫓的人看了一眼孫喜,叫道:
“你怎么還不走?”
孫喜心想現在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正要這么說,那人告訴他:
“你快跑吧,這里去松篁的橋也快要拆掉了,還有松篁去竹林的橋,你還不跑?”
還要拆橋?孫喜嚇得趕緊跳起來,撒開腿像一條瘋狗似的跑遠了。
十三
地主站在屋前的臺階上,手里捏著一串銅錢,他感到孫喜應該來了。
此刻,傍晚正在來臨,落日的光芒通紅一片,使冬天出現了暖意。王子清讓目光越過院墻,望著一條微微歪曲的小路,路的盡頭有一片晚霞在慢慢浮動,一個人影正從那里跑來,孫喜賣力的跑動使地主滿意地點點頭。
他知道屋中兩個悲傷的女人此刻正望著他,她們急切地盼著孫喜來到,好知道那孽子是活是死。她們總算知道哭泣是一件勞累的事了,她們的眼淚只是為自己而流。現在她們不再整日痛哭流涕,算是給了他些許安寧。
孫喜大汗淋漓地跑了進來,他原本是準備先向水缸跑去,可看到地主站在面前,不禁遲疑了一下,只得先向地主稟報了。他剛要開口,地主擺了擺手,說道:
“去喝幾口水吧。”
孫喜趕緊到水缸前,咕嚕咕嚕灌了兩瓢水,隨后抹抹嘴喘著氣說:
“老爺,沒橋了。少爺把他們帶到了孤山,橋都拆掉了,從竹林出去的橋都拆掉了。”
他向地主咧咧嘴,繼續說:
“我差點兒就回不來了。”
地主微微抬起了頭,臉上毫無表情,他重又看起了那條小路。身后爆發了女人喊叫般的哭聲,嘩啦嘩啦猶如無數盆水那樣從門里倒出來。
孫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盯著地主手里的銅錢,心想怎么還不把賞錢扔過來,他就提醒地主:
“老爺,我再去打聽打聽吧。”
地主搖搖頭,說:
“不用了。”
說著,地主將銅錢放回口袋,他對大失所望的雇工說:
“孫喜,你也該回家了,你就扛一袋米回去吧。”
孫喜立刻從地主身旁走入屋內,兩個女人此刻同時出來,對地主叫道:
“你再讓孫喜去打聽打聽吧。”
地主擺擺手,對她們說:
“不必了。”
孫喜扛了一袋米出來,將米綁在扁擔的一端,往肩上試了試,又放下。他說:
“老爺,一頭重啦。”
地主微微一笑,說:
“你再去拿一袋吧。”
孫喜哈哈腰說道:
“謝了,老爺。”
十四
“你們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看著那些小船在湖面上消失,轉過身來對翻譯官說,“這地方是孤山,所有的橋都拆掉了,你們一個也出不去。”
翻譯官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王香火看到他揮拳準備朝自己打來,可他更急迫的是向日本兵指揮官嘰里呱啦報告。
那些年輕的日本兵出現了驚愕的神色,他們的臉轉向寬闊的湖水,對自己身陷絕境顯得難以置信。后來一個算是醒悟了的日本兵端起刺刀,哇哇大叫著沖向王香火,他的憤怒點燃了別人的仇恨,立刻幾乎所有的日本兵都端上刺刀大叫著沖向王香火。指揮官吆喝了一聲后,日本兵迅速收起刺刀挺立在那里。指揮官走到王香火面前,舉起拳頭哇哇咆哮起來,他的拳頭在王香火眼前揮舞了好一陣,才狠狠地打出一拳。
王香火沒有后退就摔倒在地,翻譯官走上去使勁地踢了他幾腳,叫道:
“起來,帶我們去松篁。”
王香火用胳膊肘撐起身體,站了起來。翻譯官繼續說:
“太君說,你想活命就帶我們去松篁。”
王香火搖了搖頭說:
“去不了松篁了,所有的橋都拆掉了。”
翻譯官給了王香火一耳光,王香火的腦袋搖擺了幾下,翻譯官說:
“你他娘的不想活啦?”
王香火聽后低下了頭,喃喃地說:
“你們也活不了。”
翻譯官臉色慘白起來,他向指揮官說話時有些結結巴巴。日本兵指揮官似乎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困境,他讓翻譯官告訴王香火,要立刻把他們帶離這里。王香火對翻譯官說:
“你們把我殺了吧。”
王香火看著微微波動的湖水,對翻譯官說:
“就是會游泳也不會活著出去,游到中間就會凍死。你們把我殺了吧。”
翻譯官向指揮官說了一通,那些日本兵的臉上出現了慌張的神色,他們都看著自己的指揮官,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個和他們一樣不知所措的人。
站在一旁的王香火又對翻譯官說:
“你告訴他們,就是能夠到對岸也活不了,附近所有的橋都拆掉了。”
然后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是我讓他們拆的。”
于是那隊年輕的日本兵咆哮起來,他們一個個端上了刺刀,他們滿身的泥土讓王香火突然感到有些悲哀,他看到的仿佛只是一群孩子而已。指揮官向他們揮了揮手,又說了一些什么,兩個日本兵走上去,將王香火拖到一棵枯樹前,然后用槍托猛擊王香火的肩膀,讓他靠在樹上,王香火疼得直咧嘴。他歪著腦袋看到兩個日本兵在商量著什么,另外的日本兵都在望著寬闊的湖水,看上去憂心忡忡的,他們毫不關心這里正在進行的事。他看到兩個日本兵排成一行,將刺刀端平走了上來。陽光突然來到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光芒使眼前的一切燦爛明亮,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地上坐了下去,他脫下了大衣放到膝蓋上,然后低下了頭,另一個日本兵走上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他沒有動,那人也就在他身旁站著不動了。
端著刺刀的兩個日本兵走到五六米遠處站住腳,其中一個回頭看看指揮官,指揮官正和翻譯官在說話。他就回頭和身旁的日本兵說了句什么。王香火看到有幾個日本兵脫下帽子擦起了臉上的塵土,湖面上那座破碎不堪的斷橋也出現了閃光。
那兩個日本兵哇哇叫著沖向王香火,這一刻有幾個日本兵回頭望著他了。他看到兩把閃亮的刺刀仿佛從日本兵下巴里長出來一樣,沖向了自己。隨即刺入了胸口和腹部,他感到刺刀在體內轉了一圈,然后又拔了出來。似乎是內臟被挖了出來,王香火沙啞地喊了一聲:
“爹啊,疼死我了!”
他的身體貼著樹木滑到地上,扭曲著死在血泊之中。
日本兵指揮官喊叫了一聲,那些日本兵立刻集合到一起,排成兩隊。指揮官揮了一下手,他們“沙沙”地走了起來。中間一人用口哨吹起了那支小調,所有的人都低聲唱了起來。這支即將要死去的隊伍,在傍晚來到之時,唱著家鄉的歌曲,走在異國的土地上。
十五
孫喜挑著兩袋大米吱呀吱呀走后,王子清慢慢走出院子,雙手背在身后,在霞光四射的傍晚時刻,緩步走向村前的糞缸。冬天的田野一片蕭條,鶴發銀須的王子清感到自己走得十分凄涼,那些枯萎的樹木恍若一具具尸骨,在寒風里連顫抖都沒有。一個農民向他彎下了腰,叫一聲:
“老爺。”
“嗯。”
他鼻子哼了一下,走到糞缸前,撩起絲綿長衫,脫下褲子后一腳跨了上去。他看著那條伸展過去的小路,路上空空蕩蕩,只有夜色在逐漸來到。不遠處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民正在刨地,鋤頭一下一下落進泥土里,聽上去有氣無力。這時,他感到自己哆嗦的腿開始抖動起來,他努力使自己蹲得穩一點兒,可是力不從心。他看看遠處的天空,斑斕的天空讓他頭暈眼花,他趕緊閉上眼睛,這個細小的動作使他從糞缸上栽了下去。
地主看到那個農民走上前來問他:
“老爺,沒事吧?”
他身體靠著糞缸想動一下,四肢松軟得像是里面空了似的。他就費勁地向農民伸出兩根手指,彎了彎。農民立刻俯下身去問道:
“老爺,有什么吩咐?”
他輕聲問農民:
“你以前看到過我掉下來嗎?”
農民搖搖頭回答:
“沒有,老爺。”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說:
“第一次?”
“是的,老爺,第一次。”
地主輕輕笑了起來,他向農民揮揮手指,讓他走開。老年農民重新走過去刨地了。地主軟綿綿地靠著糞缸坐在地上,夜色猶如黑煙般逐漸彌漫開來,那條小路還是蒼白的。有女人吆喝的聲音遠遠飄來,這聲音使他全身一抖,那是他妻子年輕時的聲音,正在召喚貪玩的兒子回家。他閉上了眼睛,看到無邊無際的湖水從他胸口一波一波地涌了過去,云彩飄得太低了,像是風一樣從水面上卷過來。他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心不在焉地向他走來,他在心里罵了一聲——這孽子。
地主家的兩個女人在時深時淺的悲傷里,突然對地主一直沒有回家感到慌亂了,那時天早已黑了,月光明亮地照耀而下。兩個小腳女人向村前磕磕絆絆地跑去,嘴里喊叫著地主,沒有得到回答的女人立刻用哭聲呼喚地主。她們的聲音像是啼叫的夜鳥一樣,在月光里飛翔。當她們來到村口糞缸前時,地主歪著身體躺在地上已經死去了。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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