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機器房鎖著,里面卻像遭了賊。
紀慎語和姜廷恩開門后大驚失色,被一屋翻亂的料石嚇懵。翡翠瑪瑙水晶松石,一盒小件兒料撒在地上,中等大的玉石也脫離原位,亂成一片。
姜廷恩喊:“我去告訴姑父!”
紀慎語拉住對方,他想,鎖沒壞,小偷沒有撬開怎么進去?況且小偷只翻亂東西,卻不偷走嗎?這場景乍一看像遭遇入室盜竊,細看像小偷翻一遍卻什么都沒瞧上。
姜廷恩吃驚道:“意思是沒被偷?那這是誰干的?!”
紀慎語說:“有鑰匙,并且敢造成這樣不收拾的,你說有誰?”
還能有誰,只有丁漢白。
的確是丁漢白,他昨晚進機器房找料,卻抱著紀慎語沒干正事兒,只好大清早又來。料太多,索性全折騰出來挑選,最后仍沒找到合意的,更懶得收拾。
丁漢白此刻已經在玉銷記了,后堂庫房涼颼颼,他鉆里面又一通翻找。
庫房玉料多樣,他中意一塊碧玉,招呼不打就拿走。驅車到玳瑁古玩市場,周末來往人多,他不看物件兒光看人,看人不看臉面,光看手。
丁漢白在尋找梁鶴乘,六指兒,他只知道這點。奈何人太多,分秒之中都有離開的,又有剛到的。他覺得這樣不中用,沒頭蒼蠅似的。
他就如此晃悠著,抻拉耐心,盯得眼睛干澀。漸漸腳步慢下,累、煩,瞥見犄角旮旯處有個老頭吸煙。那老頭只叼著,不點燃,右手戴一只棉手套。
秋高氣爽,戴什么棉手套啊。
丁漢白賭一把,邊走邊解表扣,到老頭跟前時正好將瑞士表摘下。“大爺,我撿了塊兒表。”他搭訕,遞上,“是不是您掉的?”
老頭古怪地看他:“不是。”
丁漢白問別的:“哎,我瞧著您挺眼熟,您是那個姜大爺吧?”
老頭煩道:“你認錯了。”
丁漢白就不走:“不可能,你不姓姜姓什么?”
老頭說:“我姓賀。”
梁鶴乘,姓賀,丁漢白笑道:“站在樹底下乘涼,不會就叫賀乘涼吧?”他態度陡變,慢悠悠戴上表,語速不緊不慢,“您是來擺攤兒還是撿漏?擺攤兒的話,有沒有宋代玉童子?”
梁鶴乘定睛打量,問:“瞎眼張是你什么人?”
丁漢白答:“我師父。”
梁鶴乘笑起來:“怪不得不正常,你找我干什么?”
丁漢白陪著笑,掏出一包紙巾,拽下人家的手套,主動又強勢地給對方擦手汗。“還真是六指兒。”他自說自話,抬眼瞥梁鶴乘,“我有事相求,求您的高徒。”
周遭哄鬧,丁漢白邀梁鶴乘上車,門一關,開門見山。鑒定玉童子的種種理由,哪怕辨出真偽卻多喜歡,越過東西想窺探背后之人的好奇……他全說了。
“梁師父,我略懂一點雕刻,所以很欽佩您徒弟的本事,不光會雕,還會造。”他鮮少如此懇切,“我師父和您不對付,但我樂意孝敬您,更想與您好好交往。”
丁漢白亮出那塊碧玉:“請求您徒弟做一對清代合璧連環,我珍藏,多少錢都可以。”玉童子還是簡單了些,他需要更深地掂量對方。
梁鶴乘問:“你想謀合作?”
丁漢白坦蕩承認:“合不來,交個志趣相投的朋友也好。”
梁鶴乘六指合攏,攥緊那塊碧玉,收下等于答應,什么都無需多說。而他答應的理由很簡單,丁漢白能準確說中玉童子的不足,所以這場比試他們輸了,那贏家謙虛有禮地鋪設臺階求和,他干嗎不順勢走一走呢?
有才的人都惜才,他不敢自稱多有才,但不妨礙他惜才。
丁漢白竭力扮君子,尊稱贊美不要錢似的,待談完對方要走,他非常知分寸地沒說相送。真實姓名都不愿透露,家庭住址更要藏著,他讓梁鶴乘覺得相處舒服。
梁鶴乘放心大膽地走了,揣著碧玉搭公交車回家,消失于淼安巷子其中一戶。
巷口無風,丁漢白落下車窗觀望,一路跟蹤,把人家住哪兒摸個底兒掉。他絕不是君子,裝一會兒君子能把他累死,這下妥當,他遲早要見見那位“高人”。
兜兜轉轉,兩天后,那塊碧玉落入紀慎語手中。
房門關緊,紀慎語躺床上生氣,他日日雕刻玉薰爐,還要應對期中考試,本就忙得恨不能兩腿一蹬。這倒好,又來一清代合璧連環,師命難違,他只能暗罵張斯年的徒弟。
況且,玉童子那事兒,他輸給了對方。
輸得干干凈凈也好,從他遇見丁漢白,就明白這世上天外有天,可對方又糾纏來,贏家折騰輸家,叫人憋屈。
紀慎語猛然坐起,他這回一定要爭口氣。
廊下,紅酸枝托盤里擱著數把刀和一把尺,旁邊放一瓶濃稠的酸奶,十六七歲的男孩子盤腿坐著,左肩倚靠欄桿,掌心托一塊碧玉。
合璧連環,圖案為蚩尤頭,淺浮雕,這都不難。難的是尺寸必須非常精準,雙環咬合或分開不能有毫厘之差。紀慎語心無雜念,披著秋日的陽光雕刻,忽然刀尖一頓,明白了什么。
這合璧連環比玉童子要難,但難在雕刻上,所以對方在試探他的雕刻手藝?
如果對方不懂行,怎么會更在意這個?
他暫且沒想透,先不管,好好露一手再說。
丁漢白難得上班,兢兢業業一天,回來吆五喝六地要喝小吊梨湯。廚房趕緊燉上一盅,他回小院,停在富貴竹旁,不干什么,看景兒。
晚霞映欄桿,少年斜倚,不似中國畫,更像是油畫。
紀慎語沒聽見丁點動靜,但暴露的一截后頸莫名發燙,回頭,對上丁漢白不太遙遠的目光,臉也跟著燙。昨夜他被對方抱著時就這樣燙,眼下如昨。
彼此怔怔,丁漢白先開口:“雕什么呢?”
紀慎語激靈還魂,他無法解釋料的來歷,只得手指一推將碧玉藏進袖口。“沒雕什么,擦擦刻刀。”他最擅長轉移注意力,“這個托盤是紅酸枝的,還有你房間的衣柜,都是好木頭。”
丁漢白只顧著看人,根本沒看清東西,走近問:“你那玉薰爐要配木雕小座,給你選塊好木頭?”
紀慎語忙點頭:“謝謝師哥。”
丁漢白去機器房挑選木料,科檀血檀黃花梨,瞥一眼玉薰爐的顏色,選了最相襯的。等他選好出來,廊下的東西已經收拾干凈,紀慎語端著酸奶立在當間,殷勤地給他喝。
他沒接:“等會兒喝小吊梨湯,潤肺。”
紀慎語問:“你看見玉薰爐了嗎?我快雕完了。”
丁漢白反問:“今晚還雕不雕?”他茲等著對方點頭,語氣平淡,掩飾著什么,“那晚上還用不用我陪你?”
紀慎語忙搖頭,喃喃一句,不用。
丁漢白竟一聲嗤笑:“你說不用就不用?茶水椅子給我備好,我還監工。”
他繞過紀慎語回屋換衣服,說一不二地耍了橫,厚著臉皮繼續糾纏,屋門開合,他忍不住嘆息。丁漢白啊丁漢白,他心中疑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沒出息的病癥。
一連幾天,丁漢白白天正經上班,晚上不算正經地監工。
人性之復雜,紀慎語領悟透徹,他既覺得面對丁漢白不自在,可又難以停止地向對方討教。丁漢白懂得太多了,一個活環能教給他數種技法,一處叫他頭疼的難點,丁漢白手把手幫他攻克。
他向來不笨,好東西全記住,偷偷雕合璧連環時都精進許多。而且上次玉器做舊經驗不足,這回再改良,完工后甚至有點舍不得交付。
待到周五,梁鶴乘去六中找紀慎語,順便將合璧連環取走。紀慎語猜測,那人不滿意的話大概和他們師徒再無聯系,如果滿意,會做什么?
“師父,你這樣跟他說。”他托梁鶴乘傳話。
丁漢白好生上了幾天班,不到四點就按捺不住,然后拎包早退。到達玳瑁古玩市場外,他在對面的小飯館與梁鶴乘見面,飯館里雙雙對對吃飯的人其實并不熟,不過是為談攏物件兒的價錢湊一起,誰劣勢誰請客。
丁漢白點幾道炒菜,亮出誠意:“梁師父,對面就是銀行,我可準備好了。”
梁鶴乘說:“沒準兒你不滿意呢?”喝口小酒,沒醉,但透著酒醉的得意,“不滿意也無所謂,我徒弟的手藝不愁沒人欣賞。”
舊手帕打開,兩只碧玉蚩尤合璧連環靜靜躺著,交合為環形,拆開分為兩環。先不看雕功,那尺寸咬合的精密勁兒就惹人佩服。雕功也沒得說,還有做舊痕跡,拿對面古玩市場絕對沒人能看出問題。
丁漢白愛不釋手,堵著一腔好話要說。
梁鶴乘先發制人:“我徒弟說了,這物件兒比玉童子難度高,說明你既懂玉雕,也有意試探他的玉雕水平。”
丁漢白遭人看穿,心一沉:“他介意嗎?”
梁鶴乘說:“他是好意,他說了,你要喜歡玉雕件兒不用這么輾轉周折,市里三間玉銷記,只要你有錢,找一個叫丁漢白的,雕什么都可以。”
丁漢白胸中一熱,他不是沒被人捧過,可這見不著、摸不著,只言語入耳的稱贊讓他莫名心跳。那人技法精湛,還會工序繁復的做舊,年方十七卻對同行有這樣的胸襟,他欽佩……甚至仰慕。
“梁師父,我不圖東西,我要人。”他太直白,目的赤裸,“我會看,他會做,市場上不是真東西太少,是許多真的都是殘器,還不如假的。我收,他修——”
梁鶴乘打斷:“你想用這招發財?可我徒弟還小,他還瞞著家里呢。”
丁漢白說:“這招發的財不算什么。”他指飯館大門,透過門是街,穿過街是古玩市場,“一條影壁不停翻修,那也遮不住破舊,城市發展得很快,這兒以后會拆,那兒以后也會拆,這些零散的人何去何從?”
他在梁鶴乘的注視下倒酒:“梁師父,也許三年之后,也許五年之后,你不用逛熱了在樹下乘涼,進門就有空調,累了還有座位。”酒干掉,火辣串通心肺,“到時候應該叫古玩城,老板就姓丁。”
梁鶴乘滯住,又轉驚詫:“你是?”
他答:“我叫丁漢白。”
話已至此,對方如意料中驚愕畢現,菜涼了,酒依舊那么辣,他們這桌再無動靜,只剩對峙。丁漢白早做好等待的準備,等一個答復,被拒絕就再上訴,他不僅執著,簡直頑固。
大路朝天,從飯館出來后二人各走一邊,丁漢白巴結完人家師父內心有愧,打算去崇水舊區再哄哄自己的師父。
他明白,張斯年和梁鶴乘半輩子不對付,妥協像要命。
他這半道認的師父,還真為他要了一回命。
丁漢白好酒好菜帶去,捏著鼻子幫張斯年收拾好剛收的廢品,等關門落座,他對上張斯年半瞎的眼睛。“師父,偉大的師父。”端起酒盅,他賣乖,“碰一個,一笑泯恩仇。”
張斯年與他碰杯,同時罵:“誰他媽跟你有仇,吃菜!”
丁漢白將對梁鶴乘那番話照搬,一字不差地傳達給張斯年,把自己深藏許久的想法暴露在這一間破屋。茅臺酒醇香,他說得越多,喝得越多,像打撈海洋出水文物,那些在他看來珍貴的、壓抑許久的東西得見天日了。
終于得見天日,居然得見天日。
丁漢白笑聲肆意,有酩酊大醉的勢頭,一不留神摔了筷子。他彎腰去撿,指尖摸到筷子尖,沾上油花,他想起某個夜晚因筷子滾落把某人嚇著,繼而想起某人當時油光水亮的嘴唇。
那嘴唇他也摸過,是軟的……
這時院門碰撞,咚的一聲,腳步聲迫近,有人來了。“在不在家?”來人撩開棉門簾,“給我看看這件——”
丁漢白聞聲還魂,直起身,竟對上了張寅?!
張寅更是震驚:“你怎么在這兒?別他媽告訴我是賣廢品!”
丁漢白難得打結:“……總不能是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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