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擦”一聲脆響，凍了一夜的潭面迅速龜裂，不到半刻便碎出一潭浮冰。

        宋祁搓了搓指尖，一尾通體赤紅的紅尾石斑自潭水中飛躍而出，十分乖巧的落在了潭邊的雪地上。

        這潭里紅尾石斑原是從前的玉衡仙尊遠赴南境，費了不少精力才給柳若水尋來的。可惜小丫頭不愛魚，象征性地看了兩眼，這東西就被棄在這月牙潭里。

        如今倒是便宜了宋祁，做個順水人情。

        這魚怎么說也是用靈氣孕養出來的，想來也不是什么凡品，剛好可以拿來給他小徒弟補身子。

        不都說了嘛，想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必須先抓住他的胃。

        宋祁回頭看了眼錯開他兩步，站在他身后的姬玄，體貼的朝邊上讓了讓，伸手指了指那尾在雪地里胡亂崩噠，完全不知自己之后要面臨怎樣命運的紅尾石斑，又指了指鋪滿碎冰的池水，開口道：“這潭里還有不少，要不要自己試試？”

        話是這樣說，宋祁可沒打算聽少年的拒絕，見對方不應聲，不打算跟對方干耗著的玉衡仙尊，伸手直接將人拉到身側。

        姬玄也沒料到宋祁會突然伸手，隔著衣物，玉衡仙尊扣得不算緊，卻還是將他扯了一個踉蹌。

        只是，就在一身月白即將要貼上那一抹煙色的前一秒，姬玄被人撐住了肩。

        是宋祁。他也沒想到主角這般不經拉，好在他將人扶住了。

        只是，兩人還是湊得太近，少年輕淺的呼吸，帶著霧氣，一下一下的打在宋祁耳側，他這才發現，原來在他眼中只剩下一把骨頭支撐著的主角，竟然比他還要高一些。

        黑著臉將人推開，從前比不過宋家老大也就算了，可如今竟然連個營養不良的少年也比不過，就很憋屈。

        察覺到身側人的情緒變化，姬玄眸底暗了暗，正打算開口說什么，就見玉衡仙尊揮手將靠近岸邊的碎冰撥開了些，開口對他說：“這紅尾石斑身量不大，一尾怕是不夠，你先試試看能不能捉起來。”

        收起多余的神色，姬玄抬頭看了宋祁一眼，這次倒是挺話的抬起手。只是當他正要控制著靈力潛入水中的時候，露出來的腕骨，卻被只突然伸過來的手一把握住。

        “等等！”也不見宋祁如何動作，一個帶著長柄的撈魚網，就這么憑空出現在他的右手之中。

        將撈魚網塞到小徒弟懷里，宋祁拍了拍少年的單薄的肩，“用這個撈。”

        這種行為無異于你與他人生死戰時，突然冒出個無關人士抽走了你對敵的靈劍，順手再塞了跟樹枝進去，末了還一臉期待的看著你，告訴你，你能行。

        姬玄握著撈魚網的長柄，一時間有些沉默。

        就在宋祁以為他的小徒弟要成為一塊望魚石的時候，姬玄終于動了。

        漁網入水時，還算順暢。

        只是，盡管姬玄的動作不算慢，卻還是晚了一步，直接將那尾石斑驚得竄出尺許。又過了一會兒，那尾石斑似乎是覺察出這網子并沒有追上自己的實力，竟十分囂張的又游了回來，饒著姬玄的網子打轉。

        察覺到紅尾石斑的意圖，少年回頭看向了宋祁。

        朝著對方送去一個鼓勵的眼神，宋祁一只手背到了身后，兩指并攏，一縷青色悄無聲息的鉆入水中，將還敢繞著網子逡巡的紅尾石斑悄悄束住。

        “抓，抓到了！師尊，我抓到了！”

        偷偷將先前束在紅尾石斑身上的靈力散去，宋祁深藏功與名。

        他想到一句話，解救一個失足少年最好的方式，就是要讓他感受世間的美好。

        比如說，帶他捉魚。

        從林子里撿回來的枯枝還帶著濕氣，好在宋祁的火也不是一般的火。

        僅是片刻，那隨意搭起的火堆便燃起了一簇青色的火苗。將處理好的紅尾石斑戳在一截樹枝上，再將有魚的那頭架在火上，時不時翻烤，宋祁心想，他還挺有烤魚天賦的。

        玉衡仙尊做這些的時候，姬玄就在邊上看著。昨夜的一場大雪，將月牙潭后邊兒的林子也埋得看不清底色。

        聽著火堆里傳出的噼啪聲，再看著飛落潭邊小憩的霰雪鳥，倒也不算冷清。

        姬玄垂眸，不見血色的唇似乎扯動了一下。

        他抬眼看著正在擺弄著烤魚的那只手，映照著火光的琥珀微微閃動。

        誰能想到竟真有一天，他與玉衡仙尊坐在一處，是那人心平氣和、神情專注的在烤魚。

        “阿玄，”不知是不是靠近火堆，玉衡仙尊喊出的這兩個字也帶上了幾分溫度。

        “師尊。”姬玄應聲。

        青焰將邊上的空氣灼得有些扭曲，也讓坐在姬玄對面的宋祁看得不太真切。

        “過去是師尊糊涂，將你一人扔在這境中，昨日還將你罰去朔妄峰…”宋祁從昨日就一直在想，該怎么去化解原身和主角這兩年來的齟齬。

        思前想后，還是覺得開誠布公最好。特別是今日在月牙潭邊這一遭，就宋祁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師尊罰阿玄，自是因為阿玄有錯，師尊其實不必，不必這樣的。”

        少年的不安與惶恐挾裹著寒氣一并浸入宋祁耳里，倒是陰差陽錯的將他準備的那一肚子剖白全堵在了路上。

        “其實是昨夜，我夢見了一個人，他請我好好照看你，”想起上半夜戳他腦袋的聞女士和下半夜掐他下巴的怪手，宋祁面不改色地繼續瞎掰，“我雖沒見過你父親，不過那人眉眼間與你有幾分相似，我想即便不是你父親，那也和該是掛念你的家中長輩。”

        “……”少年沒有回話，只是絞緊衣袖的手指暴露了他的情緒。

        宋祁看在眼里，心道有戲，嘴上卻不含糊，繼續道：“你十六歲入星辰閣，拜在我玉衡門下，斂氣入境，如今過去兩載，昨日你在熾寒泉中那般兇險，卻也得一份眷顧，踏入了先天境，成了真正的修者。”

        宋祁：“今日，我玉衡便在此立下天道誓言，此生定傾力教導姬玄，護他堪破玄關，若違此誓，比受九天雷噬之苦。”

        若是此刻面容冷肅的宋祁手里沒握著一串烤魚的話，那這場面還真是有幾分感天動地的意味在。

        可偏偏話趕話，他前面已經說到那份上了，便只能把后面的劇情往前挪一挪。

        索性對面的少年并沒有因此嘲笑于他，反而那對靈秀的琥珀里多了一點水光。

        見姬玄如此模樣，宋祁面上不顯，心下確是悄悄的松了一口氣。他發這誓也是有講究的，要真是淪落到書中那個地步，比起被主角拆骨虐殺，他寧可被天雷直接劈死。

        當然，就目前走向來看，他離被劈死還是有些距離的。

        “師尊，我……”

        “好了，不說這個了，”打斷了姬玄的話，宋祁將手上烤得差不多的那條遞到了少年面前，“喏，你親手捉的。”

        “謝謝師尊。”

        伸手接過玉衡仙尊遞過來的烤魚，這紅尾石斑不愧是堪比三品靈藥的靈魚，再者，這幾尾又被養在了靈氣如此濃郁的玄月境，姬玄只是將烤魚湊近了些，竟然就能引起體內的靈力波動，這要是吃下去……

        感受著體內經脈的叫囂，姬玄終于是張口，咬住了紅尾石斑那細白的嫩肉……

        “怎么了？”察覺到姬玄的僵硬，宋祁開口問道。

        “沒事，”少年咬下一塊魚肉，小心的咀嚼著，似乎在細細品味這來自月牙潭的美味。

        又細細瞥了兩眼，見姬玄神色自若的咬下了第二口，宋祁才收回了放在少年身上的眼神，轉而落在了另一條還在烤制的紅尾石斑上。

        又來回翻了兩次，看著終于烤好的靈魚，宋祁心下也掩不住得意，這烤魚也并沒有很難嘛，他這魚除了烤得格外焦一些，似乎還上去還挺不錯。

        將魚放在嘴邊，宋祁正打算大快朵頤，耳邊卻突然灌入一聲，“師尊！”

        宋祁看過去的時候，手上的魚已半數入口的姬玄，眼底還帶著幾分急切。

        以為少年是沒吃夠的宋祁開口道：“這魚是好吃，但不宜多食，你如今內府尚虛，食一尾已是極限，過猶不及。”

        聽清宋祁的說教，少年欲言又止，略帶慚色的低下頭，宋祁只當他嘴饞，前面兩年在玄月境怕也沒吃過什么好東西，便也沒再多說。

        轉而抬起手中的魚湊到嘴邊，咬下了第一口。

        卻再也咬不下去。

        并不是魚肉不夠細軟，也不是宋祁挑剔，此刻他終于明白先前姬玄低下頭那一瞬的欲言又止，這哪里是小徒弟貪嘴，這魚……

        這魚肉挺好，聞著味道也不錯，就是吃起來……

        感覺在生吞黃連。

        宋祁一言難盡的住了口，紅尾石斑上出落了一排整齊的牙印。

        似乎是照顧著宋祁的情緒，少年問得小心翼翼，“師尊是不是忘記取苦膽了？”

        宋祁：“……”

        玉衡仙尊似山雪的神色寸寸崩裂，化成了一種難言的扭曲，他竟忘了魚身上還有苦膽這件事兒。

        “師尊若是實在吃不下，便交予弟子來吧。”靈秀的琥珀里帶著真誠，姬玄體貼建議，眸子里寫滿了乖巧與懂事。

        宋祁扔魚的動作一頓，先前才義正詞嚴的教育小弟子不能多吃，免得傷身，此刻難不成因為這東西他下不去口，就轉手打臉嗎？

        他宋祁丟不起這個人，不就是條黃連口味的魚嗎？他從前連榴蓮味的巧克力都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這一尾又算得了什么？

        拒絕了小徒弟的“好心幫忙”，宋祁決定自力更生。誰能想到，他都穿成了修界大佬，卻還要吃這種“苦”。

        玉衡害我！

        那玉衡仙尊留下的小冊子里，只寫了這紅尾石斑能洗經伐髓，魚肉鮮美，卻不并沒有詳實記載處理過程，他從前一個養在深宅大院里的吉祥物，別說是烤魚了，削水果的刀都沒摸過幾次，又怎知要取苦膽這種事？

        “師尊，魚很好吃。”埋頭苦戰的宋祁乍然聽到這么一句，先是一愣，再然后看向少年的眸子里多了點什么。

        這么體貼乖巧、善解人意的小徒弟，這玉衡仙尊到底什么毛病，把人逼成了大殺器。

        這一頓吃完，玄月境又揚起了飛雪。

        宋祁見姬玄又白了幾分的臉色，想著今日也吃出了不少師徒情深，便也不再耽誤，將人送了回去。

        月牙潭再次恢復了沉寂。

        就在這時，剛結起一層浮冰的潭面突然炸開，驚飛了潭邊小憩的霰雪鳥。

        沒一會兒一道蒙蒙的紫光從水中飛掠而出落入了茫茫一片的雪林，再也不見半點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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