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他是這么說的？”

    “恩。”

    回來傳話的梅蒂恩點點頭，又趕緊安慰道：“不過你放心，小夏姐姐，他肯定沒有生氣，只是想和你當面聊聊而已。畢竟林格就是這么別扭的人啦，想做的事從來不會直接說出口，你習(xí)慣就好。”

    “謝謝伱，梅蒂恩。”

    圣夏莉雅輕輕撫摸著小羊柔軟的毛發(fā)，柔聲道：“我明白了，我會找個時間，親口向他道歉的。”

    “現(xiàn)在不去嗎？”

    雖然已經(jīng)看不見同伴們的身影，但林格還是無意識地向前走，仿佛刻意回避著什么，腳步踩在雨水浸泡后松軟濕散的河岸灘涂地上，留下一串筆直的腳印痕。回頭望去，猶如綴連的珍珠。

    “羅謝爾？”

    “不錯，沃土宗傳承千年，歷代信者都會通過這種儀式，證明自己對于地母的虔誠。唯有在山與大岳、土與巖石的試煉中生存下來，歷經(jīng)野獸的侵擾、異類的襲擊、天災(zāi)的磨煉之后，才能得到大地靈性的認可。”

    “是么？可此刻的我竟已開始期待，在那座城市與閣下重逢的那一日，或許這亦是來自圣者的教誨：命中注定，必有先預(yù)。”羅謝爾深深地看了林格一眼，沒等他回答，便轉(zhuǎn)身朝著山的另一側(cè)，萊森堡的方向走去，同時說道：“秩序天平的仲裁官被稱之為白銀狂犬，雖有怨憤發(fā)泄之意，但也證明他們的嗅覺與韌性遠超常人，想要在那些仲裁官面前隱瞞什么，是不切實際的事情。”

    “不錯。”羅謝爾回道：“萬物有靈，山川土石亦是。為尊奉圣者的旨意，我踏遍大地，搜集靈性，以求令分散的重新聚合，索森的山靈，便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

    他默不作聲地等待，看那不知名的野獸到底是想伺機而動、還是要轉(zhuǎn)身離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從草木遮掩的后方，居然傳來了一個沉穩(wěn)厚重、猶如磐石的聲音：“異地他鄉(xiāng)的信者，竟又在此重逢，這令我想到了圣者曾教誨的哲理：命數(shù)無恒常固態(tài)，人世有千萬緣法。此時此刻，亦如此理。”

    是野獸么？

    圣夏莉雅說得沒錯，林格確實想要一個人冷靜思考，才會遠離同伴們休息的營地，來到更下游的河段，獨自對著潺潺流淌的河水出神。

    林格聽說過這項盛事，但從來沒有參與過，便回道：“至少現(xiàn)在，沒什么興趣。”

    林格憑著記憶回想起他的名字，輕聲念出口。

    但是，整個人的精氣神并沒有絲毫改變，依舊是從容鎮(zhèn)定的姿態(tài)，甚至還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隱約給人一種銳利的感覺，好像塵封的神劍終于鋒芒畢露，讓人僅僅是面對他的氣勢便會感到窒息。

    年輕人提起了警惕，但并不慌張，因為他知道這山中的野獸雖然兇猛，但多少對人類還懷有畏懼的心態(tài)。只要自己表現(xiàn)得足夠鎮(zhèn)定，就算是嚇也能嚇跑它們；要是轉(zhuǎn)身逃跑的話，等于是將自己的膽怯暴露出來，無疑是很蠢的做法。

    林格默默地想著，并且注意到他剛才的話語中，提到了很關(guān)鍵的一件事：“你剛才說，通過試煉后，便能獲得靈性？”

    羅謝爾再度搖頭：“很抱歉，此乃萬物有靈的核心之密，身為沃土宗的行者，我不能輕易泄露給外人知曉。”

    “我很高興，你仍記得我的名字，陌生的信者。”他的聲音低沉如許，在埋沒墜落的土石間引發(fā)了一陣陣低沉的共鳴：“若非時機不宜，或許我很樂意與你探討關(guān)于此次重逢的意義。很遺憾，秩序天平的仲裁官依然在我身后窮追不舍，渴求取下我的頭顱，令那些信仰的血液都沸騰為虛無的灰霧。這是我所不愿的事情，若是因此將無辜者卷入劫難，更是違背了地母的訓(xùn)誡。因此，請寬容我的失禮，恕我不能與您久敘。”

    秩序天平的仲裁官，正在追捕羅謝爾？是為了《宗教法令》的事嗎？

    河流從殘骸廢墟的縫隙間流過，可以去往人去不到的地方，林格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等下要換個方向，不能沿著河道繼續(xù)前進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轉(zhuǎn)身想返回營地，告訴其他人這個消息，就在此時，左側(cè)方雜亂糾纏的草木藤蔓中，忽然傳來了窸窣響動的聲音。

    奇怪的是，這些傷痕，看起來不似在戰(zhàn)斗中殘留的，倒像是在和某種人類以外的龐然大物搏斗似的，透過傷口，還能感受到對方那股宏大的氣勢：巍峨、壓迫、廣袤、以及無邊無際的生機，與腳下的這道山脈……一模一樣。

    林格下意識問道：“山的試煉？”

    林格還記得他，在廣場街的中央劇院前，兩人曾有過一次簡短的交談，那時他就說過，終有一日會再度相見，只是沒想到會印證得這么早。

    羅謝爾緩緩搖頭：“不，是山的試煉，而我不過是在試煉中掙扎求存的一介凡人罷了。”

    年輕人下意識看了羅謝爾一眼，發(fā)現(xiàn)他衣裳襤褸，裸露的體表上有許多道猙獰的傷痕，有些是舊傷，已經(jīng)凝固結(jié)痂，而有些還很新，仍在向外淌落血跡。這使他看起來十分狼狽，不如羅斯廷市見面時那么威嚴。

    羅謝爾聞言，緩緩抬頭，將目光投向了山脈的另一側(cè)，沉聲道：“翻越索森山脈，便是中立小國萊森堡的國土。雪月之末，第十一屆萬國博覽會將在萊森堡的首都尼姆舍爾召開，此乃西陸盛事，不知閣下是否有意前往那座城市，深入了解自人類誕生以來的一切歷史？”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或者說有沒有思考的必要，問題的答案很簡單，無非是啟程或者停留，至于兩種選擇各自的好處與壞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愛麗絲等人不愿談?wù)摰睦碛蔁o非是害怕得到失望的回答，只有林格清楚，失望與否是假設(shè)，必要與否才是真實。所以他才陷入如此永無止境的思考中去，以某種愚者般的執(zhí)拗，嘗試探尋其背后的特殊意義。

    以一己之力和一整座山脈對抗，這可不算凡人。

    “令分散的重新聚合，是什么意思？”林格皺眉問道。

    林格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感到驚訝，甚至覺得有些無稽。但，羅謝爾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緩緩伸手按在某一道未曾結(jié)痂的傷痕上，感受著在那皮層下方鼓動的血管以及沸騰的血液，低沉道：“此非人之傷痕，而是索森的山賦予我的榮耀，因我通過了它慷慨恩賜的一切試煉，證明了自己的虔誠，于是它亦承認了力量，并以山中之靈作為回饋。”

    “也就是說……”林格忍不住將目光移到了旁邊的山洪廢墟上，看著那些掩埋的土石與折斷的巨樹出神：“這些景象，都是你造成的？”

    第十一屆萬國博覽會？

    合情合理，林格也沒有指望自己隨口一句話就能讓羅謝爾將秘密全部相告，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既然秩序天平的人正在追捕你，你打算逃到哪里去？”

    果然是這樣，沃土宗的行者羅謝爾收集了索森山脈的靈性，而之前，中央劇院地底掩埋的古老靈泉沙德勒，靈性則被圣泉修士會的信徒們?nèi)∽摺�…這兩件事足以證明，萬物有靈論的追隨者正在秘密地搜集靈性，用來實現(xiàn)某個不可告人的計劃。

    “不。”

    “因此，待我走后，若秩序天平的仲裁官來到這里，向你詢問我的去向，閣下可以如實相告。你并非魔法師，體內(nèi)沒有魔力的氣息，在他們眼中只是個普通人，想必不至于太過為難。”

    直到眼前的去路被堵住，他才猛然回神，發(fā)現(xiàn)前方的河道被散落堆積的泥巖、土石、落木以及折斷的枝干堵住了，四周到處都是倒塌的樹木與趴伏的野草，狼藉的模樣不像是被暴雨沖刷后留下的，倒像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劇烈的山洪。

    梅蒂恩見圣夏莉雅有自己的打算，就沒有多勸，只是隱隱有些奇怪：怎么感覺，小夏姐姐好像很了解林格的樣子？

    甚至……比自己更了解？

    ……

    圣夏莉雅搖頭，看了一眼河流的下游，從這里看不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她卻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用一種很篤定的語氣說道：“他現(xiàn)在更需要一個安靜思考的環(huán)境，應(yīng)該不希望其他人去打擾。”

    沃土宗，行者——

    “好吧。”

    林格聽到這個聲音，臉上頓時浮現(xiàn)出錯愕的表情，下一刻，披著殘破灰袍、身著獸皮衣物、打扮得像個高原人的魁梧男子，已經(jīng)撥開遮擋視線的草木，邁著穩(wěn)重的步伐，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用那雙褐色深沉的眼眸看著林格，深深凹陷的眼窩中，如火山般積蓄著某種沉默而又猛烈的力量。

    最初見到這條河時，河水還清澈見底，能看見底下啄食水草的游魚以及光滑圓潤的鵝卵石。而經(jīng)過連日暴雨的沖刷后，河床被拓寬，河流也變得更急更渾濁了，一個個小小的漩渦沖撞粉碎無數(shù)水珠，必須凝神細看，才能分辨出在石頭陰影里沉浮的，究竟是搖蕩的水草，亦或是流動的青苔。

    “至于萊森堡萬國博覽會之事，還望閣下仔細思量再做決定。須知世間將有之事，皆為已有之事；而已有之事，并不受凡人的意志主宰。”

    聲音逐漸遠去，當最后一句話消散在林格的耳畔時，他的背影已潛入密林的深處，不見了蹤跡，原地只留下年輕人怔怔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給點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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