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諾斯沒料到自己的詢問竟會引出這么重大的一件事來，一時錯愕，忍不住反問了一句：“您說什么？”

    對于一向嚴肅冷淡的咒戒王來說，這是極為少見的失態(tài)。

    圣圖彌并未怪罪，只是用平靜的語氣復(fù)述了一遍，只字未改，似乎表明這一決定不會為任何人的質(zhì)疑而改變：“世界變化將至，人類應(yīng)早做準備，我意從你們之中挑選四人，統(tǒng)合諸城，建立國度，將女神與十四位冕下的榮光，傳播至各族之土，使世間有靈性者，皆來朝拜�！�

    他深深地看了刻諾斯一眼：“這是萬物有靈論受世人認可的關(guān)鍵一步，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步。你們應(yīng)當明白，若沒有萬物有靈論，便沒有今日的人類。”

    這句話說出來，眾人立即便明白了老師的決心，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沒有絲毫協(xié)調(diào)的余地，他并不是在與自己等人商量，僅是給出一份通牒而已。老師很少有一意孤行的時候，可每次一意孤行時都證明了自己的正確，比如最初，人類因超凡途徑的誕生與靈祈禱會的建立，而逐漸顯露出崛起跡象，但又沒有完全強大起來的時候，他便不顧旁人反對，一再拒絕了龍族的拉攏，不愿作為那些高傲自大的巨龍們的附庸，參與到那場爭奪大陸霸權(quán)的斗爭中去，為此甚至不惜與龍族打了一仗。

    而那場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以及無限龍神巴哈姆特的妥協(xié)，證明了他的一意孤行是有道理的，人類為自己贏得了寶貴的發(fā)展時間，同時也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中立態(tài)度，得到了妖精、風(fēng)精靈與矮人等盟友的信賴。

    在靈祈禱會的信徒以及那些受圣者恩澤的人眼中，老師仿佛是一個先知的形象，他永遠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永遠不會出錯。但事實真的就是如此嗎？真的有人能夠未卜先知，精準地把握歷史的種種走向，以至于如同得到了女神冕下的啟示那樣嗎？惟有最接近圣圖彌的十二位門徒才清楚，他們的老師同樣是人，不是神，而只要是人，就沒有不會犯錯的。

    在咒戒王刻諾斯的眼中，這無疑便是一個大錯特錯的決定，甚至極有可能導(dǎo)致嚴重的后果，危及人類的未來，讓他無法坐視不理。

    “我不能贊同您的決定，老師。”

    刻諾斯直言道，神情嚴肅：“現(xiàn)在的大陸局勢，看似和平，實則十分脆弱，人類正是其中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也是最受其他種族警惕與忌憚的第三方勢力。當下，人類任何過激的舉動，都有可能打破這種脆弱的平衡，使戰(zhàn)爭卷土重來，生靈再受其害。這是何其不智的行為啊，我誠摯地為您感到擔憂，并希望您能夠重新考慮，謹慎地做出決定。”

    余下的十一位門徒中，有不少人暗自點頭，認為刻諾斯說得很有道理，菲正是其中之一。

    人類相較其他種族而言，先天上存在許多不足之處，但優(yōu)勢也是很明顯的：他們心靈手巧、勤勞踏實、擅于總結(jié)和傳承經(jīng)驗、面對外敵時總能團結(jié)一致、并且十分注重鉆研技術(shù)和實用主義。更恐怖的是，人類還擁有幾乎所有智慧種族中最強大的生育與繁衍能力，他們原本在長達千年的大陸混戰(zhàn)中失去了十之七成的人口，卻又在短短五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中恢復(fù)到了全盛狀態(tài)，這對于受孕困難的巨龍和巨人、嬰兒夭折率過高的三大精靈族、乃至繁衍后代全靠魔力自然孕育的妖精來說，是難以想象的奇跡。

    這些潛質(zhì)確保了彼時弱小的人類沒有在諸族混戰(zhàn)中徹底沉淪，而在圣圖彌帶來的超凡途徑為它完善了最后一塊拼圖后，更是奠定了一種無可比擬的戰(zhàn)爭潛力。時下的人類已初步具備與任一種族正面對抗的力量，若是再給他們五十年的和平發(fā)育時間，恐怕那場許久仍未分出勝負的大陸霸權(quán)之戰(zhàn)，就將頭一次迎來它的勝利者了。

    然而，為什么其他種族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暫時聯(lián)手、將人類的崛起扼殺于搖籃之中的想法呢？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們彼此之間矛盾重重，即便是短暫的聯(lián)盟也很難實現(xiàn)；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此時的人類并沒有讓他們感到真正的威脅，僅僅是有些棘手而已。

    這是由人類內(nèi)部特殊的政治體制決定的，此時的人類尚沒有締結(jié)為一個能夠統(tǒng)合所有人口與資源的大型國家政體，僅僅是以城邦自治的方式，松散地聯(lián)合起來而已。雖然這些城邦都尊奉圖彌為圣者，愿意追隨靈祈禱會的號召，與外敵抗戰(zhàn)，但內(nèi)部依然存在競爭關(guān)系，甚至連政治傾向都不一致：除了人類共同的盟友以外，有的城市傾向巨龍，有的城市傾向羽精靈，還有的城市早已與深海中的鏡精靈達成了貿(mào)易關(guān)系……

    這是靈祈禱會刻意放縱的結(jié)果，為的便是向各族制造出一種人類可以內(nèi)部瓦解的假象，從而打消他們的敵意。當各族都戒備著人類卻又拉攏著人類的時候，人類這顆砝碼便擁有了決定天秤傾向的重量。

    過去，作為宗教意義上的領(lǐng)導(dǎo)者，靈祈禱會一直都傾向于讓天秤保持平衡，從而建立一種脆弱的和平。然而，圣圖彌提出的新舉措無疑會打破這種平衡，當原本分散自治的各城邦在圣徒們的號召下凝聚為一體時，那早已消弭的敵意，必將卷土重來，引發(fā)一場誰都無法承受的戰(zhàn)爭。

    尤其讓刻諾斯以及眾門徒感到擔憂的是，他們的老師在言語中隱約透露出一種要主動向外謀求擴張的意圖。畢竟，女神冕下與那十四位少女王權(quán)，雖是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與生靈的庇佑者，但事跡并不流傳于大陸之上，除了確實受過恩惠的人類愿意向其寄托信仰以外，其他的種族都各有其傳說與傳統(tǒng)，尤其是不少種族的人神，此刻仍活躍于世界舞臺之上，譬如龍族的無限龍神巴哈姆特，羽人的蒼天神洛索諾夫、鏡精靈的海王子瑪菲納等，若要向這些種族傳播女神冕下的教義，無異于發(fā)動一場宗教戰(zhàn)爭。

    若是如此，與背叛又有何區(qū)別？
    不僅背叛了那些因信任而靠攏的盟友，同時也背叛了那個久遠的誓言。

    “我記得，您曾經(jīng)對我們說過，那十四位偉大而高貴的冕下賜予人類以王權(quán)的力量，是為了終結(jié)紛爭、維系和平，而不是為了令我等人類在強大起來之后、重蹈昔日覆轍�！笨讨Z斯深深地凝視著自己的老師，淺褐色的眼眸中是深沉的思考與誠懇的勸誡：“已有前言，豈可背棄？”

    紛爭，和平，前言，背棄……刻諾斯的一番話，讓圣者忽然回憶起一段遙遠的往事。

    他還記得自己是如何跨越茫茫宙宇、忍受無垠孤獨，終于抵達夢見的圣域，在那座被廢墟與森林掩埋的城市中，向女神的子嗣們求取一線希望，只為了實現(xiàn)心中的理想。時間常常會淹沒一切，可對那段往事他記憶猶新，甚至連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自然刻諾斯說的那個誓言也不例外。

    古老的箴言常說，凡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獲得什么，就必須付出同等的事物作為代價。只是希望此物，并沒有實際的價值可言，因此付出的代價也無從衡量。一個誓言，可以因人而異，有的人會覺得很廉價，而有的人卻覺得很昂貴；或許也因時而異，當時覺得很廉價，后來想之，卻又昂貴得讓人難以接受。

    圖彌曾經(jīng)是前者，如今則是后者。    
    他緩緩開口，聲音沉如磐石，不流露出絲毫情緒：“世移時異，不可一概而語。你所認為的和平是非常脆弱的，刻諾斯，它遲早會卷土重來，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那么我可以肯定，它晚些來絕對比早些來要好�！鄙頌槭フ咦畛醯拈T徒，咒戒王卻寸步不讓，他是個固執(zhí)的人，心中有著自己的理念與堅持：“若它晚些來，無非是其余種族見不得人類崛起，生起異心罷了，彼時我等反抗，名正言順，亦不慮受世人譴責，背棄舊時誓約；而若此時主動發(fā)起侵略，背上破壞和平的罪名，焉知有多少人離心離德、不愿與禱會同流？我以為，這是非常嚴重的后果，不可不察�！�

    “失其先機，已落人后。”圖彌蒼老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淡淡道：“我聽說技藝精湛的獵手從來都是主動尋找獵物，將它們驅(qū)趕至自己的包圍圈內(nèi)，只有最拙劣的獵手才會死守著陷阱，等待獵物自投羅網(wǎng)。這個道理，莫非你還沒有明白么，刻諾斯？”

    “我聽說行事急躁的獵手往往會丟失勝機，而老成謀算的獵手卻箭無虛發(fā)，這個道理，莫非像老師您這樣的智者也看不透嗎？”

    刻諾斯以同樣的比喻反駁圣者的觀點，但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強硬了，不是學(xué)生應(yīng)該對老師說話的語氣，便又緩和了一些，語氣誠懇道：“我實在不明白老師您為何如此急躁，不惜背棄諾言也要挑起戰(zhàn)爭？時間是站在人類這一邊的，越拖下去，對我們就越有利，若一味擴張，恐怕只會適得其反。”

    “你說錯了，刻諾斯，時間從不站在人類這一邊�！�

    圣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七日前，我做了一個夢。”

    夢？
    包括刻諾斯在內(nèi)，眾位門徒紛紛怔住，七日前正是圣者向他們下達喻令、召集諸門徒于大神殿議事的時候，可這件事與夢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不待他們思考，圣者已接著說道，語氣深邃而又復(fù)雜：“在那個夢中，我看見了一場毀滅世界的浩劫，天空被灰霧遮擋，大地荒蕪死寂，所有人都陷入殘忍和瘋狂。為了爭奪僅剩的資源，幸存者互相廝殺，直至無人能夠站起來……我確信那樣一場災(zāi)難，僅靠現(xiàn)在的人類是無法度過的，唯有集中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魔力、人口、食物、土地乃至水源，才能幫助我們渡過劫難，于末日后的大地上重建家園�！�

    他凝視著自己的十二位門徒，一字一句道：“世界變化將至，人類應(yīng)早做準備�！�

    這句話，他們已經(jīng)是第三次聽到了，前面兩次都不以為意，這一次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以及幾欲窒息的壓迫感，仿佛真的有那么一場災(zāi)難即將降臨，它會摧毀已有的文明與物質(zhì)，進而引發(fā)所有生靈的殘殺和絕望。唯有受命運啟示、預(yù)見未來的圣者，才能看透重重迷霧，并提前做好準備，帶領(lǐng)他的人民渡過劫難。

    可是反應(yīng)過來，他們又覺得有些荒謬，因為……那只是一場夢啊。

    “就因為一場夢境，便讓您感到畏懼了嗎？”咒戒王刻諾斯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自己在過去五十年間最為敬重也最為佩服的人，仿佛是頭一次認識了他：“就因為一場夢境，您便要背棄與冕下們的誓言、主動挑起戰(zhàn)爭、讓自己的信徒和子民們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嗎，圣圖彌大人？請告訴我，您只是在開玩笑吧？”

    他用上了“老師”以外的稱呼，這表明男人心中的悲憤與不滿已經(jīng)抵達了極限。他曾聽說其他種族中不少統(tǒng)治者一旦抵達晚年便變得昏聵殘暴，因而無比慶幸此時領(lǐng)導(dǎo)著人類的老師是一位克制且忍讓的智者。但或許世間一切相似之物皆有共性，只是他天賦愚鈍，因此未能看透而已。

    時間總會改變一切嗎？刻諾斯忍不住這么想。

    然而，面對這個追隨了自己最長時間的學(xué)生的質(zhì)疑，圣圖彌卻長長地嘆息一聲，聲音中隱含著少許失望與落寞：“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啊，刻諾斯�！�

    他對面露驚愕之色的刻諾斯，也對其他或震驚或茫然、或惶恐或深思的學(xué)生們說道：“倘若我告訴你們，夢境并非虛幻，而是命運的啟示，是一種對未來的預(yù)言呢？”

    “倘若我告訴你們，一直以來，我都能透過命運，看到諸多似是而非的景象，并借助它們獲得了難以想象的智慧與啟迪呢？”

    “倘若我告訴你們，當初指引我離開腳下這顆星球，前往遙遠宇外的天之圣堂，向女神冕下的子嗣們尋求希望的，正是你們認為荒謬不可言的夢境呢？”

    圣者的嘆息聲，幽幽地回蕩在石砌的求學(xué)大廳內(nèi)，久久不曾散去：“一切未來，早有定數(shù)�！�

    “只是時機未到�！�(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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