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新居宴，忠勇侯夫人辦得很盛大，邀請了城內的很多勛貴人家，皇室也很給面子地讓平陽公主來參加。

        忠勇侯府新建的府邸很大，忠勇侯的夫人是個溫柔的女子，她很喜歡江南流水的情懷，于是特地把新府邸布置成如此。

        亭臺樓閣，曲觴流水，翠竹環繞。

        這新居宴便設在這樓閣之上，遠處白云藍天，飛鳥掠過，近處青竹翠塘，游魚嬉戲，喝酒與賞景皆宜。

        賓客們都很喜歡這處好地方，連連夸贊的聲音倒讓忠勇侯夫人很是不好意思。

        顧縉不緊不慢地跟在黑衣男人的后面，神色輕松，左右他現在是個透明人，任誰也看不到他。

        他看著他一路緩緩地穿過游廊，拾階而上，最后出現賓客的面前。

        顧縉就勢地往身旁的柱子一靠，饒有興致地看著黑衣男人接下來的動作。

        他暗暗思索，眼前這個突然出現在宴會的神秘男子，會是這個夢想要告訴他什么嗎？

        熱鬧的宴會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人給打斷了，賓客們看著這個誰也不認識的男人，紛紛放下杯子，面面相覷，而后他們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忠勇侯夫人，詢問他是誰。

        忠勇侯夫人也糊涂了，宴會的賓客名單是她親自擬的，來的賓客里并沒有少人啊。

        “不請自來，還望諸位恕罪。”

        一道陰柔的嗓音從黑紗中傳出，輕輕地撥動著眾人的心弦。

        顧縉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雞皮疙瘩，臉上頓時浮現出一股難言之色。

        這男人看著高大魁梧的，怎么說起話來，這么的娘？

        然而其他人卻不這么覺得。

        這句話一出，眾人的臉上頓時變得暈暈乎乎起來，眼神迷離，全世界仿佛只剩下男人的話在耳邊飄蕩。

        見此情景，黑紗下，男人露出滿意的微笑，他繼續說道。

        “現在，聽我說。”

        “聽你說……”人們發出聲音附和著。

        “當夜幕降臨，光與暗交接之時，我們會于裂縫中出現。”

        “為你帶去喜悅，帶去悲痛。”

        “現在我命令你們，陷入沉睡，直到我的再次喚醒。”

        男人淺淺低吟著，這奇怪的話語像是一道指令，帶著不容置喙，指使著這群衣著光鮮的上等人們紛紛聽從他的號令行動起來。

        他們倒在案幾上，安詳地閉上眼睛，臉上帶著笑意，進入被編制好的夢境里去。

        顧縉不可置信地站直了身子，看著聽話睡去的人們，他的眉頭如麻花般擰緊。

        又一個，超出他認知能力的人出現了。

        在為謝和歡擋下那一擊之前，他自認為自己對世界的認識還是健全的。

        萬人景仰的國師在他看來，不過是個神棍罷了；

        苦苦追求煉丹長生的圣上，他只覺得荒誕可笑；

        當現實逐漸展露著在他面前，他才猛然發現，自己所接觸的，不過是這個世界的冰山一角。

        男人沒有停住腳步，他徑直走向后面的女眷席。

        跟前席一樣，這里的女子們也都香甜地睡著。

        男人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費力地將上面的小像跟她們的臉對比起來。

        他的目光游移在某兩個女子中間舉棋不定，好一會才下定了決心，抱起了左邊的那個女子。

        那嬌小的女子被他粗魯地抱起，潔白的手臂從衣袖露出，無力地垂了下來。

        顧縉看著向他走來的男人，懷里還抱著個女子，他目光不自覺地往下看，卻在接觸到人時瞳孔猛地放大。

        是謝和歡。

        女子穿著鵝黃色的紗衣，臉上還帶著未褪去的稚氣，鮮嫩地仿佛春天里第一棵冒出的小芽。

        顧縉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們。

        男人抱著她，輕車熟路地來到一處廂房前，踹開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廂房，然而它在顧縉的腦海里卻記憶深刻。

        他躊躇了片刻，也跟了進去。

        果不其然，當他看到床上合衣躺著的自己，臉上露出了如遭雷劈的神情。

        居然真的是這里。

        當年他喝醉之后，就是被忠勇侯府的家仆送到了這里休息。

        男人把謝合歡一把丟在了床上，正要上手去解她衣裙時，突然想起那人的警告。

        “只要把我妹妹送到顧縉的床上就好，記住，其他的任何地方，我都不允許你碰她。”

        男人不禁犯了難，他盯著謝合歡片刻，到底還是咬著牙，閉著眼睛把她的外面的衣服，小心地剝了下來。

        至于旁邊的顧縉，反正那人沒囑咐啥，男人干脆把他剝了個干凈。

        最后給兩人蓋上了被子。

        顧縉面色陰沉地看著，額上青筋亂跳，拳頭不由地越握越緊。

        這個男人到底要做什么？

        做好這一切后，男人沒有離開，因為還有最關鍵的一步在等著他做。

        他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從房里翻出香爐，往上面插上了三根他帶來的香，點燃了它。

        只見裊裊白煙向上攀去，周圍開始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香氣。

        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回到床前，站在兩人的面前，再次開始了他的吟唱。

        晦澀難懂的文字從他的口中一個個往外蹦著，組成一段靡靡之音。

        顧縉聽得很不舒服，它是雨后陰暗潮濕的泥土，它是石頭上新冒出的滑膩的苔蘚，是一切讓人無端作嘔的存在。

        它伸出濕漉漉的手，輕輕握住他跳動的心臟，冰冷刺骨，然后狠狠一捏。

        他捂住難受的心臟，頭上冷汗涔涔。

        在那一瞬間，周圍的時空逐漸扭曲了起來，房間的場景快速地變幻著。

        飛舞的紗帳中，是兩道交纏在一起的身影。

        被人打開的房門外，站著憤怒的人群。

        少女裹緊被子，在床上低低的哭泣著。

        不斷變幻的場景中，唯一不變的是站在原地的顧縉。

        □□聲、吵鬧聲將他團團圍住，他就如旁觀者一般，觀看完了這場鬧劇。

        畫面倏地一停，聲音如潮水般散去，四周重歸一片寂靜。

        顧縉艱難地抬起頭，空蕩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四個人罷了。

        男人結束了吟唱，他看著熟睡中的兩人，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好夢，二位。”

        然后合上房門，轉身離開。

        顧縉抹去了頭上的冷汗，臉上不禁苦笑。

        謝合歡居然說對了。

        當初那件事還真有問題。

        從一開始，黑衣男人就用他的聲音迷惑了整座府邸的人，讓他們陷入昏睡，進入到他編織好的夢境里。

        謝合歡趁著他酒醉與他歡好，然后被眾人撞破，整座府邸的人都對夢里面發生過的這些事情深信不疑。

        即使夢境存有漏洞，堅信眼見為實的人們也會自動忽略它們，更何況，沒有人會在乎這事情的真相會如何，他們只會興奮，能用作談資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三人成虎，即使謝合歡沒有做過這件事，在眾人的討伐聲中，她逐漸沉默，甚至真的認為自己做了這件事情。

        如果當初的真相真的如此，顧縉突然有些慶幸自己當初把謝合歡娶了進來。

        他與她，皆是受害者。

        他沒有忘記自己現在也在夢境當中，如果想要驗證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實的，那么辦法只有一個。

        他轉身離開，快步向外走去。

        那個黑衣男人他一定還沒走遠。

        顧縉沒有猜錯，他一眼看到了走在池塘邊的黑衣男人。

        他要看清楚這個男人的樣子，只要在醒來后，他能找到這個男人，那么真相他就一定會知道。

        與此同時，在顧縉大步跑起來的同時，天空開始出現裂痕，沿著蜘蛛網般的走向分崩離析，身邊的景物變成星星點點的光芒，四散開來。

        他的夢要醒了！

        顧縉咬緊牙關，他不能夠離開，唯一知道真相的機會就在眼前，為了謝合歡，也為了他自己，他不能放棄。

        他伸出手，用盡力氣向前去勾男人的斗笠，期望把它揮掉，好看到他的真面容。

        然而他忘了，他沒有實體。

        他的手，輕飄飄地穿過了男人的斗笠，只帶起了一陣風。

        風輕輕揚起男人的黑紗，露出了他的脖子。

        夠了，這就夠了。

        在男人的脖頸后面，他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閃電印記。

        顧縉死死地盯住那個圖案，將他刻在腦海深處，直到世界崩塌，四周重歸于黑暗。

        他再次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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