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抑郁的老人(二)
錢錢回到家, 正在玄關換鞋, 錢美文一臉興奮地迎了出來,雙手神神秘秘地背在身后:“回來啦。”
錢錢抬頭一看,老媽的臉上就差寫上“我有一個驚喜要給你”這幾個大字了。然而她并沒有感到驚喜, 相反, 她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當當!”
果不其然,錢美文從背后掏出一條圍巾, 得意洋洋地邀功:“答應給你織的圍巾織好啦!怎么樣,好看不?快戴上我看看!”
錢錢打量那條塞到自己手里的圍巾,嘴角一陣抽搐:“你選的這是什么顏色?”
“什么我選的顏色?這不是你選的顏色嗎?”錢美文瞪眼,“我就是照你在網上看中的那條顏色買的線呀!”
“哈?我喜歡的那叫駝色好不, 您選的這顏色它另外有個俗名, 叫屎黃色, 聽說過沒?”
“什么駝色?不就是咖啡色嗎?我選的也是咖啡色啊。”錢美文理直氣壯。反正在她眼里,這兩種顏色沒多大差別。
這錢錢就不樂意了:“我不是跟你抬杠,但是媽,我作為一個藝術生,我有藝術生的節操。我必須摸著我的良心說, 要么您眼睛出了問題,要么我眼睛出了問題,反正這倆絕對不是一個色。”
“哎喲,能差多少啦?差不多就行了!”錢美文見女兒還在跟她糾結顏色, 有點不高興了, 她心急地催促, “快戴上我看看合適不合適,我織了整整一個禮拜呢。”
錢錢被逼無奈地接過圍巾,繞到自己的脖子上。她乍一看以為這條圍巾是純色的,戴上以后才發現圍巾上有奇怪的花紋。疊著的時候看不清楚,一展開糾結看明白了:原來那不是什么花紋,而是錢美文在圍巾上織了一個大大的中文字——“錢”。
錢錢:“……”
錢錢:“…………”
錢錢:“………………”
什么玩意兒?!知道的是這圍巾的主人姓錢,不知道的還以為圍巾的主人想錢想瘋了。還不如繡個麻將上的“發”字呢!
“你喜歡的那條圍巾上面什么都沒有,太單調了。”錢美文不無得意地邀功,“我看人家大品牌給超模的圍巾上會繡個超模的名字在上面,所以我也給你搞個‘特別定制’款。怎么樣,你媽還是挺時尚的吧?”
錢錢被老媽的時尚征服了:“是夠特別的。你索性在上面再織個地址和手機號唄。這樣就都不怕弄丟了,萬一丟了,撿到的人能照著上面的地址給我寄回來。”
錢美文居然認真思考起這個可行性來:“也有道理。可是手機號和地址隨便給人看不太好吧?萬一被人打騷擾電話……”
錢錢:“……”我去,你還當真了!
錢美文期盼地問道:“怎么樣,我織得好看不?”
錢錢只能呵呵干笑。“錢”字且按下不表,樣式也擱下不提,光這屎黃色的選色,就夠她把這條圍巾槍斃一萬次了。她倒不是不能昧著良心哄哄錢美文,可萬一她真把老媽哄高興了,老媽興致上來,再給她織個毛衣毛褲帽子手套咋辦?她可不想湊成全身屎黃色的成就。
錢美文等了半天等不到女兒一句夸,還看出了她的幾分嫌棄,心里的熱火勁兒瞬間滅了三分:“怎么,你不喜歡啊?”
“我說實話,你保證不揍我?”
錢美文瞪她,熱火勁兒又下去三分。
“……要不你給我爸戴吧?”
錢錢試圖把圍巾還給錢美文,讓她把這“福分”轉給老爸享用。錢美文熱火勁兒再減三分,只剩下最后一分了。她沒接,堅持推回去:“給你織的,你收著。找衣服好好搭配一下,肯定好看的。”
錢錢心說除非哪天我得了色弱,要不這顏色搭配什么衣服都救不回來。但老媽堅持,她也只得收下了。
她走進客廳,注意到客廳的一角擺著一棟中等大小的木房子,不由一愣。
“媽,你怎么把這個找出來了?”她走過去,把圍巾隨手放在一邊,端起木頭房子打量。這是一座手工小木屋,是她當年最喜歡的玩具。木屋的屋頂和門窗都可以拆卸,一些小木條也可以自由移動,又有觀賞性,又有趣味性。這么多年過去,很多她曾經玩過的玩具都不記得了,唯獨這棟小房子還印象深刻。
錢美文走過來:“我找織圍巾的工具的時候從柜子里找出來的。你看你要是不要了的話,我拿去送給我表姐的外孫玩,正好把柜子空出來放別的。”
錢錢捧著小房子,很舍不得。雖說她現在這年紀確實不玩這種玩具了,但這好歹是她的童年回憶,很有珍藏價值。她猶豫片刻,問道:“這房子你以前在哪兒買的?再去買個新的送人家唄,我出錢。都那么多年了,現在的新款肯定做得更高級更好玩了。”
“哪兒有什么新款?”錢美文皺眉。“你不記得啦?這不是我買的,是人家李教授親手給你做的啊。”
“李教授做的?!”錢錢驚呆了,“哪個李教授?!”
“土木學院的李教授啊,還能有誰?”錢美文說,“你當年在同學家里玩了樂高,回來哭著喊著說你也想買一套。那個太貴了,幾塊積木就好幾百塊錢,我沒舍得給你買。正好人家李教授聽到了,回去自己動手做了這個給你。你都不記得啦?”
錢錢目瞪口呆。這事兒如果不是發生在幼兒園,那頂多也是她小學一兩年級的事兒,她還真沒什么印象了。
“你確定是李教授做的?”錢錢不敢置信地問道。
錢美文好笑:“你不記得,我還能不記得嗎?不信問你爸去。”
錢錢:“……”
在錢錢的印象中。李教授一直是個難以親近的人,對誰都很冷漠。這不光是她一個人的看法,樓里年紀相仿的孩子都這么覺得。小時候他們在院子里打鬧玩耍,別的大人來了,他們有時候還會鬧著跟大人一起玩。唯獨李教授一過來,大家伙大氣都不敢出,立刻躲得遠遠的。這樣一位嚴肅的教授,親自動手,給她做這么精巧的玩具?!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教授是個好人啊。”錢美文忍不住感慨,“可惜他老伴走得太早了……唉……”
錢錢心情無比復雜,竟不知該說些什么。片刻后,她珍惜地抱著小木屋回自己房間去了。
錢美文也打算回房休息,忽見茶幾上有條圍巾,她忙走過去。那是剛才錢錢看房子的時候隨手擱在那兒的,擱了就忘了。她帶走了房子,卻留下了圍巾,
錢美文心里不高興,拾起圍巾想給錢錢送進去,可剛走到房間門口,她的腳步停下了。她看著手里自己忙碌一周的成果,心里剩下的最后一分熱火勁兒也徹底被澆滅了。
她在女兒的房門口站了一陣,幽幽地嘆了口氣。
……
第二天中午,錢錢出門去買東西,剛下樓,就聽外面傳來爭執聲。
“爸!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再弄這些東西嗎?我的話你怎么就聽不進去?!”
“不用你管!”
“什么叫不用我管?你這是不是給泉泉做的?我跟你說了一萬次泉泉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現在滿大街都是玩具店,幾百塊錢就能買一套樂高,你說你做那么粗糙的東西有什么用?你自己不小心弄傷手,給孩子玩,還會弄傷孩子的手!算我求您了,您都這把年紀了,就消停點在家享享清富行不行?”
錢錢吃了一驚。她聽出了是李教授和李大榮在爭吵。
李大榮的話讓他的老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后,李教授不服氣地小聲反駁:“我都打磨過,不會弄傷孩子的手。”
錢錢走出樓道,果不其然,李家父子都在花壇邊。李教授坐在一張小木板凳上,腳邊放著榔頭、鐮刀、磨砂紙、木頭等工具,還有一棟搭了一半的小房子。他又在做小房子,家里地方不夠大,施展不開,因此搬到樓下來忙活。
李大榮則一臉不滿地站在他身旁:“怎么不會弄傷?你看看你自己的手,都成什么樣了?孩子手多嫩,一根木刺就能把手劃破。你非做這吃力不討好的東西干嘛?”
李教授懶得跟兒子爭辯,悶頭忙活自己的,只當沒聽見。
李大榮火了:“我說話你怎么就聽不進去?”
這父子倆長得很相似,脾氣也很相似,李大榮臉一板,兇神惡煞的,連錢錢都被他嚇了一跳。李教授卻不會被自己兒子嚇到,他頭也不抬,拾起腳邊的磨砂紙,開始磨木邊:“泉泉如果不要,我就給院里別的孩子玩。”
“誰要玩,你告訴我,誰要玩?真沒人稀罕你這玩意兒!”李大榮持續不斷地給父親潑冷水,“要真有誰家孩子缺玩具,你跟我說,我掏錢給他們買!”
父子倆都側對著錢錢,因此沒人注意到她的出現。錢錢站在樓道口,目光定定落在老人家手上的小木屋,和當年為她做的那個很相似。
小木頭房子很精致,小時候的她玩了那么多年,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房子是怎么被制造出來的。直到現在,她看到地上那么多工具,看到那些毛毛糙糙的原材料,原來那都是李教授自己畫好圖紙,一寸一寸量好尺寸,鋸下一根根木條拼接出來的。原來他是這樣用磨砂紙將木頭的每一條邊打磨光滑,才讓她當年嬌嫩的小手沒有受到一點傷害。
她的目光又順著小木屋移到老人的身上。李教授的背佝僂得有些厲害,許是因為眼睛看不清楚,他把小房子抱在懷里,臉幾乎貼上去,仔仔細細地打磨著。他坐在樹下的陰影里,逆光的背景讓他的側臉更添幾分莊嚴。可這是第一次,錢錢從這個一直讓她敬畏的老人身上看出了溫柔。
她突然覺得很心酸,很想走出去,站到李大榮的面前,一字一頓地告訴他:他看不上的東西,有人很喜歡。如果不懂得欣賞,就請閉嘴。但那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她猶豫著不太好去插話。
就在這時候,樓上傳來了腳步聲。錢錢抬頭一看,是小姑娘李泉泉跑下來了。
院子里,老人家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手工活里,不理會周遭的一切事物。李大榮勸說無果,卻又拿他沒辦法,只能轉身向回家的方向走。父女倆一前一后過來,錢錢聽人談話被撞破,有些尷尬,站在原地沒有動。
李大榮看到錢錢,微微愣了一下,淡淡向她點了下頭。錢錢回以點頭問好。正好李泉泉過來了,沖向自己的老爸:“爸爸,我餓了!”
李大榮摸摸女兒的頭:“等會兒我們出去吃午飯。”
李泉泉說:“我想吃爺爺燒的咖喱飯。”
錢錢微微一怔。
李大榮回頭看了眼還在外面做工的老人,對李泉泉搖搖頭:“不行。等會兒我帶你出去吃飯,現在先上樓再說。”
李泉泉是個聽話孩子,可憐兮兮地點了下頭,就跟著李大榮回去了。
錢錢望著父女倆的背影,不由皺了下眉頭。昨天她聽倆人說不吃咖喱飯心里還納悶呢,李教授的拿手好菜聞著多香啊,難道不好吃么?今天李泉泉都說想吃了,李大榮又攔著她做什么?
這個當兒子的,難不成以給自己的父親潑冷水為樂么?
……
錢錢買完東西回家,錢為民已經燒好午飯了,夫妻兩個坐在餐桌邊聊著天等她回來吃飯。錢錢進玄關換鞋,好巧不巧,正聽見倆夫妻正在談論李教授家的事。
“我前幾天碰到李教授,他又瘦了一大圈。也是蠻可憐的,老伴走的太早了,一個人過日子肯定不好受。”
錢為民嘆氣:“是啊。”
“不過還好李大榮還算孝順。”錢美文話鋒一轉,“我聽說他在市區給李教授買了套大房子,就在他們家附近,想讓老人家搬過去住方便照顧。不過李教授自己不肯,他在這里住了幾十年,住習慣了。”
“住在學校旁邊多方便啊。”錢為民接茬,“是我我也不肯搬。學校福利多好,不想燒飯的時候去食堂打兩個菜,又干凈又便宜。”
“也是。”錢美文點頭認同,“住在學校旁邊是方便。不過子女也是好心。大榮確實很盡心了,上次李教授腿不舒服,他請了個護工每天來照顧,還買了個高級按摩椅送過來,聽說花了十好幾萬塊錢呢。”
錢為民咋舌:“什么按摩椅這么貴?”
“不知道,國外進口的吧。”
這要是平時,錢錢聽他們聊聊鄰居家長里短的八卦,不太會發表自己的意見。可這會兒她想起剛才在樓下發生的事,心里替李教授抱不平,忍不住道:“得了吧。有錢,買得起大房子,就叫孝順啦?”
夫妻倆一愣。錢美文聽出她話語里的諷刺之意,卻以為她只是單純對有錢這件事情感到不屑,不由道:“說得你比人家孝順多少似的。人家李大榮還是很盡心的好伐?”
錢錢撇撇嘴:“我要真跟李大榮一樣‘孝順’,你不掐死我才怪了。“
錢美文和錢為民面面相覷,不明白她在說什么。錢錢也懶得跟他們解釋,見一桌菜已經準備好,便進廚房拿碗筷開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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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飯,錢錢就出門左轉去了韓聞逸家。
她一直在想中午的事,對李大榮的作為頗有微詞,正跟韓聞逸傾訴呢,忽聽韓聞逸家的門鈴響了。她停了下來:“你有快遞?”
“也許吧。”韓聞逸莫名地起身去開門:
錢錢坐在沙發上探頭往外張望,門一開,她看見門口的人,不由愣了——說曹操曹操到,來的人居然正是李大榮!
韓聞逸看到這位稀客,也不由微微一怔:“大榮哥,你找我有事?”
李大榮神色凝重:“我可以進來嗎?”
韓聞逸讓開一條路。
李大榮走進屋,發現錢錢也在屋里,不由愣了一下。如今錢錢和韓聞逸的關系樓上樓下已經人盡皆知了。他猶豫片刻,并未說什么。
韓聞逸引李大榮在桌邊坐下,錢錢起身去給他們倒茶。李大榮這才說明來意。
“小逸,我知道你是學心理學的,現在還開了個事務所……”錢錢倒完茶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只見李大榮搓著手,似有些不安,“剛才午休的時候,我在家里找東西,結果在柜子里找到了安眠藥和很多氟伏沙明之類藥物,我上網查了那藥的作用……”
韓聞逸瞬間明白了。氟伏沙明是抗抑郁癥的藥物。
李大榮冷毅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了慌張的表情:“小逸,我擔心我爸的精神狀態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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