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一個小時后, 劉小木來敲韓聞逸辦公室的門。
韓聞逸擱下手里的文件:“進來。”
“師父,都約好了!”劉小木說, “咨詢者下午一點來。投資人下午三點來找你開會。”
“好。”
“那我先出去了?”劉小木匯報完就沒別的事兒了。
韓聞逸看看表, 時間還早, 上午他已經沒什么工作了。
“如果現在不忙的話, ”韓聞逸說, “我給你上會兒課吧。”
劉小木眼睛瞬間就亮了, 迭聲道:“不忙不忙!師父您等我一下!”
他麻溜地跑出去拿了筆記本和筆。他知道這大概會是一堂大課,怕來不及記筆記, 于是又從抽屜里找出一支錄音筆。準備好聽課的設備,他火速跑回韓聞逸的辦公室,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在韓聞逸對面坐下。
“你先跟我說說你給來訪者做心理咨詢的思路。”韓聞逸沒有直接扔知識點,反倒是讓劉小木自己說。
劉小木啃著筆回想教科書上的內容:“心理咨詢,或者說心理治療吧, 主要分兩大類,一類是行為療法, 一類是非行為療法。細分……”
“不用細分。”韓聞逸打斷, “要真細分,有人能分出幾百種來。”
劉小木尷尬地撓撓頭:“啊……不分流派要怎么說啊?”
韓聞逸微微皺眉:“早年心理咨詢是分很多流派, 每個流派之間壁壘分明。然而研究證明,不同流派的治愈率事實上相差并不多,所以現在大多咨詢師都采用綜合療法。”
他頓了頓:“所以, 流派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你的思路。用你自己的理解簡單點說說看, 別背教科書。”
“哦哦,好的師父!”劉小木忙點頭。
“首先先建立起跟來訪者之間的信任。”劉小木說,“然后,想辦法找出來訪者的癥結所在……”
跑來做心理咨詢的人,肯定都能說出自己的問題。比如“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我心里特難受”,“馬上要考試了我擔心得睡不著覺”。如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愁的人,基本也不會犯愁了。
可問題是,他們自己說的這些都是表征。心理咨詢師得想辦法透過問題看本質。比如有人一上班就焦慮,換了五六份工作都治不了這毛病。心理咨詢師跟他聊了幾個月才發現,其實他導致焦慮的真正原因不是工作,是跟家里強權的父親的矛盾。要是不能弄清楚問題的本質,甭管怎么折騰他跟他的工作,他的毛病也治不好,因為病根就找錯了。
”那你說說看,“韓聞逸繼續提問,“怎么找出癥結所在呢?”
這個問題劉小木不是很敢回答。教科書上那些案例看答案推線索都挺簡單,實際生活里,一千個心理醫生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患者。
韓聞逸見他不答,就說了自己的答案:“學會找他們身上的矛盾點。”
劉小木在筆記上寫下關鍵詞。
“我接觸過的所有需要接受心理咨詢的人,都是很矛盾的人。他們或許看起來很堅強,其實內心很脆弱;他們可能看起來很獨立,其實內心對親密關系極其依戀;他們可能看起來很缺愛,卻一跟人接近就逃跑……”
劉小木一邊聽講一邊拼命點頭。別說病患了,就是普通人,幾乎所有人都有矛盾的一面,或輕或重。
“內心的矛盾一定會在言行上表現出來,所以,仔細觀察他們的言行,找出那些矛盾的地方。”
劉小木趕緊記筆記。
“很多人會以為,如果一個人的行為和他的語言不一致,那就說明他在說謊。其實未必如此,雖然不排除他們的確有撒謊的可能性,但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人們的語言都是在表述他們的觀點——是他們自己的確相信著的觀點。”
韓聞逸接著說:“但是他們的行為卻不一定會跟隨著他們的觀點行動。因為一個人并不是只有一種思想,而且行為往往更聽從本能的指揮。比如說,所有想要減肥的人都知道自己不應該去碰那些油膩的、不健康的食品,他們完全相信這一點。但他們中還是有很多人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自己的嘴。”
“這是‘認知失調’嗎?”劉小木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其實我也這樣。我知道自己應該要早點睡覺,可是每天晚上都忍不住熬夜……”
“每個人都會。認知失調是一個理論,有很多方法可以去解釋它。”韓聞逸說,“言行不一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很多人不能接納自己的不統一。他們認為自己必須成為他們所認可的那個完美的樣子。所以當那些減肥的人控制不了自己伸向薯片的手的時候,他們就會瘋狂地責怪自己,逼迫自己用各種形式承諾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但他們的本能不接受這種壓迫,下一次還是要伸手拿薯片。于是他們就更加瘋狂地譴責、逼迫自己……長此以往,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們沒病也生病了。”
劉小木一邊記筆記一邊說道:“所以,心理咨詢師的任務就是幫助他們學會自我接納……”
“你漏了一步。接納之前的那個步驟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劉小木連忙捏好筆準備記關鍵詞。
“是——理解。”韓聞逸一字一頓地說。
他停了片刻,接著說道:“接納之前,先要學會理解。當兩股力量對峙的時候,不是讓東風壓倒西風,也不是讓西風壓倒東風。而是停下來,問一問那只伸向薯片的手,是什么讓你非要拿那枚薯片?也讓那只伸向薯片的手問一問自己,是什么讓自己非要減肥不可?”
韓聞逸說的話完全不同于教科書上那些官方的嚴謹的語言,他用他自己的話講述他自己接觸過的案例,生動活潑,劉小木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會心一笑。
“只要他們能夠停下來思考,他們就會有收獲。也許那只手會發現它不過是看到高熱量的食物就會本能地蠢蠢欲動,其實它好像并沒有那么想拿薯片;也許那個人會發現他看到別的小伙伴都在減肥,擔心自己不跟著趕一趕潮流擔心會被社會淘汰,而并不是真正需要減肥。于是一個愿意放棄薯片,一個不再那么苛刻地對待自己。最終他們互相理解,達成和解,商量出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案,并且合作地去執行它——自我接納也就完成了。”
劉小木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自我的矛盾用一個人和一只手的矛盾來比喻。但這個比喻十分的形象,并且有趣。
“無論是跟自己的相處,還是跟別人的相處……”韓聞逸笑了笑,“都是一樣的。學會理解,然后,學會接納。”
劉小木拼命點頭:“師父你說的真好。你要是去當老師,學生們肯定都喜歡聽你講課。”
韓聞逸看看他手里那支亮著的錄音筆和他面前攤著的筆記本。
“你喜歡記筆記嗎?”他問。
“啊?”劉小木一愣。
“交給你一個任務。節目組問我要發言稿,我懶得打這么多字。”韓聞逸攤手,“你按照發言稿的格式整理筆記,整理完了發給我一份。”
“我、我來寫你的發言稿?”劉小木驚呆了,“這、這不行吧,我搞砸了怎么辦?”
“怕什么,你弄完了給我,我當然會再修改一遍的。”韓聞逸說,“能用的部分我就用,不能用的地方我再重寫——為了給我省點事兒,你好好弄。”
有韓聞逸給他兜底,劉小木的壓力才小了點。
“好、好的師父!”劉小木捏起拳頭,做了個加油鼓勁的動作,“師父,你的節目一旦播出了,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的!”
說完他趕緊抱著筆記本和錄音筆就出去忙了。
韓聞逸看著他的背影,微微笑了笑。劉小木是個很認真也很好學的孩子,就是膽子小了一點兒。找機會歷練歷練,將來會是不錯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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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點,韓聞逸接到前臺通知,說張瓏已經進咨詢室了。于是他馬上就下樓了。
進了咨詢室,張瓏果然已經在里面坐著等了。和上次相比較,她看起來沒有那么憔悴了。
“韓老師。”張瓏連忙起身跟韓聞逸打招呼。
“好久不見。”韓聞逸走到沙發上坐下,“最近還好嗎?”
“嗯……”張瓏有點不好意思,“最近學業比較忙,事情太多,所以很長時間沒有來。”
學業忙的確是忙的,她馬上就要出國了,一大堆事情要處理。但要說忙到抽一兩個小時來做心理咨詢的時間都沒有,那就是個借口了。
張瓏有些擔心她這么久不來,韓聞逸會對她有什么不滿,但韓聞逸并沒有不悅的樣子——他完全能夠理解來訪者的顧慮。不過他對張瓏面前的飲料很感興趣。
“吃過午飯了嗎?”韓聞逸問,“你喝的這是黑咖啡?”
“還沒吃。中午不太餓,就不想吃了。”張瓏說,“是黑咖啡,我喜歡喝很濃的咖啡。”
“我記得你的資料上好像寫著,你有胃病?”韓聞逸翻看手里張瓏的個人信息。
要知道人的心理和生理是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的,生理上的癥狀極有可能對心理造成很大的影響;反過來也一樣,心理上的壓抑極有可能對生理健康造成影響。所以心理咨詢師在給來訪者做心理咨詢的時候,首先需要確認來訪者有的身體狀況,是否有長期的、慢性的疾病。這一點張瓏在預約的時候就已經全寫清楚了。
“啊……”張瓏承認,“我胃病有幾年時間了。”
韓聞逸提醒:“空腹喝黑咖啡很傷胃。”
“不要緊的,”張瓏連忙擺擺手,“我經常忙得沒空吃飯就喝一杯咖啡提神,我的胃已經習慣了。”
韓聞逸顯然對此并不認同。
自我傷害行為,他心想。再打量打量張瓏的表情,他又默默地進行了補充:無意識的自我傷害行為。
“上一次回去之后,”他問道,“你有思考我問你的那些問題嗎?”
“有的。”張瓏連忙回答。
上一次她原本是指望韓聞逸幫她在兩難的境地里做個選擇,但是韓聞逸并沒有幫她選,反而讓她回去以后再思考思考他問過她的那些問題。
說實話,原本張瓏對于上一次的咨詢并不滿意。她就像一個做不出題目請老師幫忙解答的笨學生,可老師非但沒有教她怎么做題,反過來又給她布置了幾項作業讓她去做。她甚至懷疑老師是不是也不知道她那道題的答案。
然而當她真的去做那些作業的時候,她竟然得到了意外的收獲!
“韓老師,你上次問我的那些問題,真的很神奇。”張瓏說,“前兩天我在公交車上因為不小心踩了別人一腳,被人罵了幾站路,我當時心里真的特別委屈,特別想去找王明岳。但是在給他打電話之前,我想了你問我的那些問題,我為什么要去找他?我真的愛他嗎?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光是想想這些問題,我突然就覺得,我好像也沒有那么想去找他……這是我第一次控制住我自己。”
“我以前也不是沒有控制過自己。但每壓抑一次,過不了多少時間就會更強烈地反彈,我會做出一些更加激烈的事情。只有這一次,我是真的心平氣和,覺得放棄也沒有關系。”
這一次的成功讓她異常驚喜,也意識到心理咨詢或許對自己真的有用,所以這才來預約了第二次的咨詢。她希望能夠通過心理咨詢的方式幫助自己完全從困境中掙脫出來。
韓聞逸笑了笑:“有時候問問自己為什么要去做這件事,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做這件事,比強迫自己‘不準去做這件事’,會更有效果。”
如果是以前,張瓏聽到這么一段話,大抵會覺得莫名其妙。可如今她有了親身體驗,她無比認同。
韓聞逸問道:“那你們最近關系怎么樣了?”
問起這個,張瓏有點不好意思:“我最近很少主動去找他了……但他來找我,我還是狠不下心拒絕他……”
有些話,張瓏很難對朋友或者親人去傾訴。對她來說痛苦至極的選擇,旁人往往很難理解她的痛苦。非但不理解,有時候或許還會居高臨下地批判她幾句。“為什么連這你都做不到?”、“你就是活該,就是自己作死!”……這些批評加劇了她的痛苦,也讓她不愿意再對身邊的人傾訴。
但是在心理咨詢室,韓聞逸從不批評她,這讓她有勇氣把自己內心深處最陰暗的想法也說出來。
“其實我自己知道自己在犯賤。可是我覺得我好像已經對生活失去熱情了,我對身邊的人、身邊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趣,只有每次跟他互相折磨完,雖然很痛苦,但這能讓我知道我還活著,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張瓏糾結地說,“我這種想法,是不是特別奇怪?我還有救嗎?”
這番話說得心驚肉跳。可是韓聞逸的反應卻異常平淡。
“我不覺得你在犯賤,也不覺得你很奇怪。”韓聞逸溫和地說,“這很正常,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想法。”
張瓏一驚:“這很正常?!”
“是的,”韓聞逸再次肯定,“這很正常。不說遠了,我有幾個朋友,剛分手的時候都說了跟你剛才說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張瓏很吃驚。
韓聞逸用肯定地眼神鼓勵她。然而在他的鼓勵下,張瓏卻逐漸露出一個失望而失落的表情。
捕捉到張瓏的失望,韓聞逸不動聲色地垂下眼。
從上一次咨詢開始,張瓏就進行過非常多的自我批判。“我很賤”、“我活該”、“我很壞”……直到剛才的那一段話,她說,她對生活失去了熱情,她說,她很奇怪。從她自我批判的話語里,韓聞逸聽出了一種強烈的感覺——那是她的“優越感”。
每一個人都需要優越感,可優越感并不總是伴隨著優秀的品質出現。有時候當人們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哪怕這與眾不同的點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品質,他們因此受到了特殊的對待,他們就很有可能會因此產生優越感。
而優越感這東西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一旦人們掉進這個陷阱里,就會無法自拔。哪怕這個陷阱讓他們痛苦煎熬,可是他們走不出來,因為他們需要這樣一個陷阱。
而韓聞逸告訴她,你很正常,是在用心理暗示在打破她的優越感,打破她給自己下的套。只有她不再為此而自我滿足的時候,她也就不會再為此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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