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胡老三
福生一口氣奔進了柴房,合上房門,立刻鉆進了草垛子后頭,渾身打著哆嗦。
他剛蹲下還沒來得及喘勻氣,外頭院子的燈火便亮了起來,窗戶上印下了黑黢黢的影子。一群閑漢提著馬燈,呼呼喝喝地地走過,個個嘴里都是罵罵咧咧。
“媽的,這狗東西!太歲頭上也敢動土,裝神弄鬼到我們兄弟面前來了。等揪出來,我非剁碎了他丟去喂狗不可!”
旁邊有人輕笑:“行了吧,趙老四,你還是躲在我們兄弟后頭吧。別秀才老爺真顯靈,你也跟呂大賴子一樣嚇尿了褲子。嘖嘖,要是狐貍精再撓破了你的臉可怎生是好?”
外頭響起那趙老四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來著?老子鉆墳堆子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柴房門“砰”的一聲被踹開了,挑高了的馬燈底下露出了一張兇神惡煞的壯漢臉,臉上三道抓痕還在往外頭滲著血,肥厚的嘴巴里頭冒出來的說話聲活像是打雷:“我趙老四就是被鬼嚇大的。”
福生驚恐地躲在稻草后頭,一動不敢動,死死地捂住嘴臉不敢大聲喘氣。
只見那人拿起了叉草的叉子就往草垛子上戳,兇狠的臉在晃悠悠的馬燈下愈發陰森鬼魅:“叫我逮著這小子,老子直接蒸了他,也嘗嘗兩腳羊的味兒。據說鮮嫩的很呢。”
福生幾乎嚇得魂飛魄散,那叉子上冒著寒光,瞧著鋒利得很。朝自己當胸來那么一下,他哪里還有小命在。小叫花咬緊了嘴唇,拼命不讓自己的身子發抖,生怕一抖起來帶動了稻草,就讓這叫趙老四的煞才看出了端倪。
眼看著趙老四手持鐵叉越來越近,生生就是個索命的黑無常從地底下爬出來的模樣。那提在他手里的馬燈,搖搖晃晃的,也成了漂浮在黃泉路上引渡的燈籠。福生恐慌到了極點,反生出拼死一搏的心。他小心捏緊了手里頭的裁紙刀,死死咬著牙。準備等趙老四一靠近,他就一刀抹上對方的脖子。
被發現了逮到就是個死字。
福生知道兩腳羊。
茶館里的說書先生唾沫橫飛:“老瘦男子廋詞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為‘不羨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
總而言之,就是人吃人。饑荒的時候是沒法子,不鬧饑荒的時候也有人專門尋鮮嫩的女子跟小兒當菜吃。
既然如此,他還不如放開手拼命掙一回。要真殺了趙老四,即使被當場捉住了也夠本了。鬧出這樣的人命案,縣太爺總該派人下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縱使賤命一條,叫花子灑出來的血也得是燙的。
福生身子繃緊,眼睛瞪得死大,從稻草的間隙里頭朝外仔細看趙老四的方位,尋找最合適的動手時機。
趙老四手上鋼叉亂舞,喉嚨里呼呼喝喝,脖子上的青筋也隨著他的話音一抖一動。
福生弓著身子,半瞇起眼睛。
柴房門“咚” 的一聲響,又闖進來一個人。夜風迫不及待地自門口朝里面鉆,寒氣逼人得連擋在身前的大捆稻草都擋不住。小叫花整個人也跌進了這森森寒意中,捏著裁紙刀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眼前,柴房里立著兩個壯漢,人人都有他兩個高兩個壯。他想拼命都沒有兩條命去拼。
趙老四見了來人大喜,轉頭招呼同伴:“正好,咱們兄弟一人一邊,把這柴房翻個底朝天,連只耗子都別放過。”
那人走上前直接一巴掌拍到趙老四的腦袋上:“翻你的頭,翻什么翻!柴房里是有金銀細軟還是寶鈔啊?!我一轉頭就不見了你這憨貨。沒看到大家伙兒都往后院跑嚒。”
趙老四不服氣:“那地方怎么好藏人,要真是躲起來了,肯定躲在柴房里頭。”
后頭來的人氣不打一處來,直接上腳踹趙老四了,火冒三丈道:“你管他躲在哪兒呢!他是上你家偷錢了還是偷了你老娘?咸吃蘿卜淡操心!趕緊的跟我走。去晚了,那幫瘟生肯定連一個大子兒也不會給我們兄弟留。”
柴房門“砰”的一聲闔上了,福生跟被抽了筋一樣癱軟在地上,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已經沒有一點兒干的地方。
走廊下頭掛著的氣死風燈哆哆嗦嗦地發出了顫巍巍的光,透過柴房的窗戶,落了星點在他臉上,顯出的是張三魂嚇掉兩魂半的驚惶少年模樣。
他大口喘著氣,豎著耳朵仔細聽外面的動靜。
后院里頭傳來小菊的尖叫聲:“你們快放下,這是我們呂家的東西。放手!哎呀!”
攔下了這個,攔不住那個;還時不時有人伸出手來,趁機在她身上摸一把胸脯掐一回屁股。小菊急得一頭油汗,臉上的倒了小半盒的全糊了,黑一塊白一塊紅一塊綠一塊的,活像是抹了花臉唱大戲。她一屁.股癱在了地上,拍著大腿又哭又鬧:“要死哦,夭壽哦,你們這是明搶啊!”
她還沒過足呂家主母的癮,就要先對著一群活土匪搶光了她的宅子。
黑胖丫頭在地上打起滾來,哭天搶地:“老爺啊老爺,您老行行好,顯顯靈,嚇死這幫強盜啊!少爺,您趕緊喊他們停下啊!秀姐兒,秀姐兒你發發話,別讓他們動了你的箱籠啊,我還沒來得及收揀干凈呢。”
春秀在正房都能聽見后院傳來的聲響,又吵又罵的,跟抄家一樣。小娘子心里頭發急,害怕福生沒能及時逃脫出去,這高門大院哪兒那么容易翻出墻頭;又羞惱那起子混賬東西趁機鉆進她的閨房中,專門行下流的勾當。
她嘴巴一撇,一邊哭著喊爹爹,一邊怒罵呂大賴子:“黃湯灌不死你!你放這些人進后院,還不是蝗蟲過境,等出來的時候,別說什么銀錢好東西了,連個全乎的物件都不會給你留下。”
呂大賴子深恨她伙同外頭人一起搗鬼,害得他在一幫兄弟面前顏面盡失。這下再被她指著臉罵,登時面色一沉,呵斥道:“這個家輪不到你一個小娘皮來當!我高興怎樣,由不得你指手畫腳。”
說著,他怒氣沖沖朝床邊吐了口濃痰,惡狠狠地瞪著床上的呂秀才:“你個死透了的癆病鬼,老子可不怕你!呂家的香火全靠著我呢,列祖列宗都護著我。”
他嘴上罵罵咧咧說得兇狠,卻死活不敢上去給呂秀才蒙頭。他總疑心這癆病鬼是故意等著他,只要他一靠上前,就掐上了他的脖子。
呂大賴子光想到這場景就脖子發緊喘不過氣來。自行承嗣的人色厲內荏地丟了幾句狠話,也不敢繼續待在正房里頭對著這眼睛似閉非閉的堂叔了。他慌慌張張地爬起身,趕緊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尋祖宗牌位當護身法寶了。
胡老三一雙眼睛陰森森的,始終不懷好意地盯著秀才家的小娘子。
春秀被他瞧得脊背生寒,強自忍著不露出破綻。幸而孝女總是能哭的,她一個勁兒趴在父親的床頭嚶嚶地哭。小娘子這一日幾乎水米未進,哭了這么久,哪有許多眼淚能往外頭流。嗓子啞了,眼睛也干了,只哀哀戚戚地啜泣著,模樣兒好生可憐。
梁三嬸子燒了熱水來燙雞毛,心里頭恨得厲害。好好的一只大公雞,特意為喪事選的領魂雞,就這么叫個瘟生給糟蹋了。
呂大賴子捧著牌位舔著臉站在她身邊,煞有介事地指揮起來:“這雞脖子能夠單做一道菜,雞血加了豆腐也是一鍋,雞脯肉剃下來單做個小炒,雞爪子雞翅膀鹵了好下酒。雞骨頭炸了撒上鹽也是美味,剩下的雞肉再燉鍋湯,明兒一桌菜就齊了。噢,別忘了肚子里頭的雞子兒掏出來,能鹵蛋呢。”
梁三嬸子火冒三丈,怒吼道:“你倒是下個蛋讓老身看看啊!公雞肚子里頭還生雞子了!”
她提了熱水剛往桶里頭倒,原本已經不動彈的沒頭大公雞居然突然間從木桶中躥了出來,直直撲向了伸著腦袋看的呂大賴子,在他臉上狠狠抓了一道,差點兒沒撓瞎了他的眼睛。呂大賴子慌忙拿手去揮舞,先前捧在他手里的祖宗牌位也“咚”的一聲掉進了木桶里頭,濺起得熱水燙得呂大賴子“嗷嗷”直叫。
梁三嬸子嚇得手一抖,燒水的壺掉在了地上,剩下的半壺水全都倒在了呂大賴子的腳上。后者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腳底一打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只沒頭雞直直往下落,那跟沒頭的脖子像個黑窟窿一樣,掉在他眼皮上他。
呂大賴子眼前一黑,雙眼往上一翻,腦袋重重往后砸,暈了過去又叫腦袋上口子的痛勁兒給驚醒了。
胡老三聽到外頭的動靜趕出來,見了這人的丑態,臉上忍不住浮現出鄙夷的神色。他抬腳踢了踢呂大賴子,直接將已經徹底不在動彈的沒頭雞踢進了木桶中,濺起了好大一陣水花。然后撈出那個祖宗牌位又丟到了呂大賴子懷里,啐了一口:“活人還怕只死雞?”
呂大賴子嚇得魂飛魄散,抱著祖宗牌位就跟被鬼追一樣,連滾帶爬地奔去后院了。
梁三嬸子連連擺手,堅決不肯再收拾這只沒了腦袋的大公雞。
胡老三也不言語,直接將那只還沒有褪毛的沒頭雞開膛破肚,刀子一挑,心肝脾胃腎腸子全都拖了出來。他臉上露出個陰測測的笑:“要是真有能耐,就再跳一個叫我開開眼界,我才真信了你的神通。”
梁三嬸子嚇得魂都要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這只掉了腦袋竟突然跳起來的雞還是這跟索命鬼差一樣的胡老三。
她一抄手,匆匆忙忙又跑到了正房門口,與她娘家一道守著秀姐兒。活像是年老體衰還企圖護著小雞仔的老母雞。
胡老三完全沒把這兩個虛張聲勢的婦人放在眼中,他丟下了那只死透了的大公雞,重新回到房里,只圍著春秀來來回回地看。他也不管小娘子是聽還是不聽,只自顧自地丟下一句:“好生能耐的小娘子啊,呂老爺就是好多思多慮,還費心給你招什么女婿啊。小娘子你這是自己給自己招了個女婿上門吧。”
梁三嬸子聽不過耳,忍不住冒了一句:“胡老三,你休得胡言亂語。秀姐兒連門都不出,哪里來的什么女婿。”
胡老三也不駁斥,似笑非笑地掃了眼床上的呂秀才跟床邊的小娘子爺女兩個,冷哼一聲,抬腳出了房門。他倒不信了,有誰能夠在他胡老三眼皮底下搗鬼,還不露出丁點兒破綻。
他不怕有人搗鬼,就怕那人始終不出現。
胡老三走到廊下,看了眼又被浮云遮了一半的月亮,露出個冷笑來。
那冷笑聲傳到正房里頭,嚇得梁三嬸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拍著胸口嘀咕:“呂大賴子這瘟生,從哪兒招惹來的這煞才,嚇死老身了。”
她們姑嫂二人既不敢走遠也不敢進門,只能在門邊干熬著。
趕去了后院的呂大賴子不知道又從哪兒冒出了個什么想頭,沒一炷香的功夫,便將興匆匆跑去服侍他的小菊攆到正房,要這丫鬟好好看住春秀。
小菊謀劃了好兩個月的當家主母美夢,一晚上就碎了一大半,眼下還要被打回丫鬟原型伺候只落毛的鳳凰,心里頭熊熊怒火燒。可惜她沒膽子忤逆拳頭有瓦缽大的呂大賴子,只得抱著春秀房中的被褥出來,自顧自地在正房門口打了地鋪。說是給小姐守夜,她一個當丫鬟的人脫了外衫鉆進被窩就睡,沒一會兒便鼾聲震天。緊接著,放屁磨牙咂嘴巴,半刻鐘不歇。
梁三嬸子跟她嫂子鄙夷地掃了眼這豬玀一樣的丫鬟,搖了搖頭。兩人尋了被褥蓋子身上,也不找床榻,只拿椅子靠墻坐著,一左一右的,當起了秀才小娘子的門神。
春秀端坐在父親靈床邊上。此刻躺在床上早就沒了半點兒生氣的老父親,卻是小娘子心里頭最踏實的倚靠。她跪在榻上朝爹爹磕了兩個頭,默默祈求著父親在天之靈能夠保佑福生。他可千萬別被呂大賴子那一伙人給逮到了。
秀姐兒惴惴不安,一顆心惶惶然地落不到實處。她茫然地站起身,在屋子里頭走了幾步,想要做點兒什么事打發這叫人心里直發抖的黑夜,又沒有興致提起紙筆。她一雙眼皮紅腫的清水眼茫茫然地在屋子里掃了一圈,末了目光落在日常做針線用的笸籮上,眼神便不再挪開。
爹爹病倒了以后,她便是在爹爹房中一面照應爹爹飲食湯藥,一面做針線的。
福生的襪子叫人剝了,他喊自己再給他做一雙。
秀姐兒移了步子,取了笸籮回榻上,開始穿針引線。她心里頭有點兒慶幸,虧得手上還有事情能做。熟悉的剪子,熟悉的針線,這用慣了的一切事物,回到了她手里頭,好像時間還停留在昨夜一般。
昨夜,爹爹正在張羅給她招女婿。
淚珠兒落在手中的青色棉布上,暈出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花。
門口響起了梁三嬸子的叮囑:“秀姐兒,早些歇了吧。晚上做針線費眼。”
春秀連忙抹了臉,小聲應著,手里頭針線卻不肯歇。
夜色深了,她做完了一只襪子抬頭活動肩頸時,窗外又響起了貓兒叫。
春秀大驚,輕手躡腳地走到窗戶邊,小心翼翼地往外頭看。那嘴里還發著貓兒叫的人可不是福生。
恰好此時小菊發出了放了一連串的響屁,吵醒了梁三嫂子,后者怒罵了一句:“豬狗不如的東西!”
春秀幾乎嚇軟了腿腳。
幸虧梁三嫂子罵了一聲后又裹緊了身上的被褥,重新靠著睡下了。
春秀懸到嗓子眼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她驚惶地看著福生,小聲催促道:“你怎么還不走?快走,別叫他們逮到了。”
福生見她手里還捏著只沒做完的襪子,心里頭一陣暖意。他伸手給春秀,壓低了嗓門:“走,我帶你去找你宋伯伯。”
春秀一怔,咬咬牙,剛踩上凳子的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了小菊的呼呵:“放下!那是我的箱籠!”
小娘子心里頭一慌,腳一歪,直接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好大一聲響。
已經叫小菊的夢話給吵醒了的梁三嬸子正氣得一腳踢上這丫鬟的屁.股,聽到里頭的動靜,她連忙拍門板:“秀姐兒,你作甚?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啊!”
春秀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應和外頭的問詢:“沒……沒事兒,我就是坐久了腿發麻,碰到了凳子。”
梁三嬸子哪里肯相信這個,她疑心小娘子這是心里頭苦要踩著凳子懸梁自盡,堅持讓春秀開了房門。
福生心中暗自叫苦,恨死了那睡個覺都能攪得人不安生的丫鬟。
梁三嬸子等不到春秀來開門,聲音愈發慌了:“秀姐兒,你開門,讓嬸子看你一眼。”
原本還想一鼓作氣跳出窗子的春秀怕她情急之下撞了門,只得折回頭拿下了門栓。
梁三嬸子見了屋里頭床前倒著的凳子,愈發證實了自己的猜想。這小娘子可不是想將自己懸掛在窗棱上,了結了性命嚒。焦急的婦人一把奪下秀姐兒手里的半截子布,嚇唬這還是一團孩子氣的年輕小姐:“閻王爺不收吊死鬼!吊死鬼只能當孤魂野鬼,連香火供奉都吃不上!”
春秀連忙擠出個跟哭一樣的笑臉來:“嬸子你多慮了,我,我不過是聽到貓兒叫,想看看外頭是不是鬧貓。”
梁三嬸子虎著臉,一把拍到她手上:“說什么混賬話,你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兒家,管什么鬧貓。”
婦人大著膽子走進了屋中,“砰”的一聲關上了窗戶,狠狠咒罵了一句:“哪兒來的吊死鬼,別禍害好人!”
福生還蹲在窗戶外頭,差點兒沒叫這關窗戶的動靜砸到了腦袋。
春秀也驚得渾身一抖,勉強想勸說走梁三嬸子:“嬸子,我沒事兒了。您老這幾天都得不了閑,趕緊歇著吧。”
哪知道梁三嬸子一點兒也不敢馬虎大意,生怕一錯眼的功夫就叫這小娘子尋了短見,竟然將凳子挪進了正房,跟她娘家嫂子兩人,仍舊一左一右地當門神。
春秀心下一暗,只好跟個泥塑木雕一樣,乖乖坐到了爹爹的靈床前。
外頭又響起了“喵喵”叫,梁三嬸子罵了一句:“都三月天了,還鬧什么鬧!”
躲在角落里的福生嚇得身子一抖,愣是沒敢再湊到窗前作妖了。
梁三嬸子轉過了頭,看著木呆呆的小娘子,忍不住嘆了口氣:“秀姐兒,你放寬點心,日子還長著呢。”
她嫂子不敢看靈床上的秀才老爺,只把眼睛放在小娘子身上:“別怨我們心狠,我們插不上手。況且咱們婦道人家原本就沒有當家做主的份兒。你現如今既然已經是這光景,索性乖順點兒還好少受些罪。也別想著給你爹守孝三年了,趁著呂大賴子還沒把這份家底徹底輸干凈,趕緊嫁人是正經。否則他輸紅了眼睛,把你也跟他老娘一樣賣進了窯子里頭,你才是哭都沒地方去呢。”
梁三嬸子瞪了嫂子一眼,怪她不該說這話嚇唬一個小娘子。她嫂子卻是正了顏色:“我這話糙理不糙。秀姐兒娘走的早,外家又離得遠夠不上。她不自己給自己打算,誰還顧得上她?”
春秀不言不語,跟個木頭樁子一樣,直勾勾地看著父親的臉,動也不動。
梁三嬸子見她這幅模樣就背后生寒,瘆得慌;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勸說這識文斷字的小娘子了。
姑嫂兩個一直生熬到天蒙蒙亮,才微微放下心來。縱使有野鬼勾魂,天都要亮了,鬼祟哪里還敢放肆。
梁三嬸子留下自己嫂子陪春秀,自己起身往外頭走,嘴里喊了一句:“我去煮一鍋熱面湯吧,都熬了一夜了,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她先去柴房里頭抱柴火,剛抱起一捆稻草,就借著窗外還沒熄滅的氣死風燈看到了一雙小孩的腳。梁三嬸子嚇得“啊”了一聲,福生趕緊撲上來死死猴在她身上捂住婦人的嘴巴。
胡老三正在院子角落撒尿,聽到動靜立刻往柴房趕,大聲問道:“誰在里頭?”
福生面色一變,整個人都忍不住發起抖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這胡老三陰險的很,總疑心他隨時都可能提起刀子殺人。
柴房里頭光線昏暗,梁三嬸子先前沒瞧清楚福生的面貌。待到還沒熄滅的氣死風燈的光落到他臉上時,她見這小后生頭上亂糟糟,渾身上下都是稻草屑子的模樣,才恍然大悟。這可不就是秀才老爺給小娘子招贅的小女婿嚒。
胡老三腳步聲漸近,聲音愈發狐疑起來:“誰在里頭?”
梁三嬸子抱著一大捆稻草杵在了柴房門口,嘴里不耐煩道:“除了老身還有誰?你們一個個只知道喝酒吃肉耍錢,連個過來搭把手的人都沒有。胡老三,你別躲,給我把這稻草抱到灶下去。沒柴火的話,今兒早上全都給我喝涼水去!”
胡老三冷不丁地被硬塞進了一大捆稻草,不接都不行。梁三嬸子自顧自又折回去,嘴里還不耐煩地催促著:“動作快點兒,這一捆不夠,今兒要用的稻草多著呢。哪家白事辦成這樣,規矩全都壞透了。”
待重新回到柴房,她的心跳得連福生都聽得清清楚楚。
梁三嬸子煞白了一張臉,連連催促小叫花:“你快走,這幫子都不是正經東西。昨晚你鬧成那樣,被他們逮到了打不死也得打殘了。你這傻小子,昨晚上怎么不趁亂跑了呢?天亮了連躲都沒地方躲。”
福生“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給梁三嬸子磕頭。秀姐兒還在狼窩子里待著呢,他哪里能丟下她一個人,自己跑了。
梁三嬸子看他眼巴巴地往正房的方向瞅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娃兒啊,大娘多一句嘴,你跟秀才家的小娘子這是命里頭差了口氣,沒這緣分。別想了,趁早自己出去尋個活路是真。你一個人跑了還有機會,想帶走呂家的小娘子是萬萬不可能的。”
福生剛想請這好心的嬸子幫忙,外頭又響起了胡老三的聲音:“三嬸子,稻草我抱好了,還要再抱幾捆?”
梁三嬸子嚇得渾身一激靈,臉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凈。這胡老三不僅不逃活計,居然又主動折回了頭!
她強撐著口氣又抱了捆稻草。不料人還沒到門口,胡老三先自己進來了,臉上還是那陰森森的笑,叫人看了就無端脊背生寒。他朝梁三嬸子露出了一口牙:“三嬸子,您跟誰說話呢。”
梁三嬸子手一抖腿一軟,差點兒就摔倒在稻草堆里頭。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草垛子上,拿自己的身子擋住慌亂中又縮回草垛子的小叫花,拍著胸口露出氣急敗壞的神色:“你賊當久了,在哪兒都賊頭賊腦不出聲啊!人嚇人,嚇死人,走路都不出聲!”
胡老三面上還是笑:“這不是聽到了嬸子喊,怕嬸子碰上了土匪強盜嚒。”
梁三嬸子一顆心躥到了嗓子眼,臉上卻是冷笑:“說起土匪強盜來,從昨天起看到現在,我老婆子見得還少?柴房里頭的一只老鼠而已,見了人自己先跑得沒影兒了,可沒有土匪強盜來的嚇人。”
胡老三動了動臉,皮笑肉不笑,聲音像是刀子吊在根細線上一般,指不定什么時候線斷了,刀鋒就直接插進人的心窩:“既然這樣,我當然是相信嬸子的話的。”
他轉過身走兩步,又突然回頭一笑,差點兒沒把梁三嬸子魂兒嚇飛,這才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施施然地朝外頭去。
待腳步聲遠了,梁三嬸子趕緊催促福生:“快走快走,半口氣都別耽擱。我給你拿兩個饅頭路上吃,走了別回頭,千萬別讓他們再逮到。”
福生本想央求這看著還算面善的嬸子收留自己幾晚,好讓自己再尋機會帶著秀姐兒一道遠走高飛。哪知道梁三嬸子莫名對胡老三發憷,死活不同意。他只得點頭答應離開,準備等出殯當天再做打算。
梁三嬸子聽他問出殯那日的安排,駭得又是一身冷汗,連忙勸阻道:“你還想怎地?大娘勸你一句,千萬別再生事。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叫花,就是丟進水里頭喂了王八都不會有人管的。”
福生眼里含著泡眼淚,跪在地上給梁三嬸子磕頭,神色哀戚:“秀才老爺對小的有大恩,小的總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梁三嬸子嘆了口氣:“也罷,你遠遠地磕個頭就罷了,千萬別再多事了。這都是命,各有各的命。這幫家伙不是講理的東西。”
她心里頭感慨了一回,轉身去了廚房給小叫花尋幾個饅頭干餅準備讓他帶上帶上。末了,她又狠狠心,將自己藏在灶下桶里頭,準備趁人不注意偷偷順回家的一塊熟臘肉,也切下一段,包進了油紙中。
矮胖的燒灶婦人嘴里念念叨叨:“菩薩啊,您老人家行行好吧,都是嫩秧秧的娃兒呢,怪可憐的。”
她這輩子沒孩子,看到了小孩兒總忍不住生出一腔慈母的心。
她娘家嫂子正尋到廚下來幫她燒火做飯,見狀趕緊拉著她問究竟怎么回事。
梁三嬸子哪里敢多說,忙擺手示意對方別問。她們惹不起躲得起,趕緊把這惹禍的頭子送走了是正經。
哪知道她人剛走進院子沒幾步,就見著胡老三杵在柴房門不遠的地方,朝她露出個要笑不笑的模樣:“三嬸這是要給誰送吃的去?”
(https://www.dzxsw.cc/book/62052/389883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