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番外八
一早起來, 渾身就又熱又黏, 憋得人喘不上氣來。大薺用手背抹去額上汗珠, 又翻了翻筐里的草藥,這才背起了藥簍, 快步向回走去。只小半個時辰, 村落就遙遙可見,沿途有些農(nóng)人要下地干活,看到他的身影, 都趕忙避道行禮, 還有幾個老婦直接跪了下來。
這般架勢, 他也見得慣了, 知道阻攔也沒用,只能再加快些腳步, 匆匆離開。等過了村口,拐進一戶院落, 才松了口氣。
“師兄!”一個比他高了足有一頭的男子快步上前,想要接過藥簍。
大薺咳了一聲, 似模似樣把藥簍往他手里一放,叮囑道:“這都是恩師要用的藥,清洗的時候注意些,莫損了藥性!
那男人立刻憨厚的點了點頭,小心抱住藥簍, 又道:“老師在藥房, 溪伺候著。”
聞言大薺“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 又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拍拍衣衫上的浮土,這才舉步向小院右邊的矮屋走去。
離藥房還有十來步,濃重的煙氣和苦味就傳了出來,看到那拿著木勺攪拌湯釜的女子,大薺的喉嚨便有些發(fā)緊,也不敢多瞧,快步走到了正在撿藥的女子身邊,跪下行禮:“恩師,藥都采回來了,有些少,近處幾樣藥都采光了,怕是要再去遠些……”
正在撿藥的女子停下了手,輕輕嘆了一聲:“過幾日帶上阿虎,駕車走遠些吧!
聽到這話,大薺立刻頷首:“全聽恩師的!
對方微微一笑,揚了揚頭:“藥快好了,去幫溪分藥,都裝好后就能吃飯了。”
這話倒是讓大薺耳根一紅,卻也不敢怠慢,轉(zhuǎn)過身來到大大的藥釜前,低聲道:“藥好了,得分一下……”
正在攪拌藥物的女子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話,取了十來個竹筒遞了過來。大薺趕忙也拿了木勺,開始分裝藥汁,偶爾還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偷瞥兩眼。坐在對面的女子一身布裙,年紀(jì)約莫十七八歲,頗有些姿色,只是臉色冷淡的很,簡直猶若冰雕一般。
這女子本來是獻給河伯的祭品,被恩師救下后,就一直帶在身邊。也不知是不是當(dāng)年受驚過度,她很少開口說話,除了恩師之外,也不怎么理人,本來應(yīng)當(dāng)是個惹人煩的,但是大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見她總會臉紅心跳,根本無法自控。
搖了搖頭,大薺把這些雜念拋出腦海,飛快分起了藥水。越地多蚊蟲瘴氣,這藥是分給村民的,也是他們在這里安居的保證之一,當(dāng)然不能輕慢。
兩人合力,不多時就把竹筒全都填滿。廚房里隱隱傳來了菜羹的香氣,茵陳應(yīng)當(dāng)也做好了飯,只等開飯了。就算清晨出門前吃過餅子,此刻也餓的夠嗆了,大薺吞了口唾液,看向恩師。
楚子苓自然也聞到了香氣,笑著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起身道:“你們先吃,我?guī)┤]!
大薺知道,這是恩師要給主人帶飯,立刻道:“我隨恩師同去!”
“不必。”楚子苓笑著搖了搖頭,“有茵陳就行了。”
既然恩師這么說,大薺也不再堅持,招呼其他人一起用飯。楚子苓則轉(zhuǎn)去廚房,和那啞口的婦人一起收拾了餐盒,提著出了小院。
日頭升的更高了,只是走在路上,就熱的滿頭大汗。腳下的道路也不怎么平坦,遠遠比不上大都,楚子苓走得很慢,花了半個小時才到了村外的小溪旁,這里靠近山谷,綠蔭更多些,倒是有了些涼意,又走了一刻鐘,就見個簡陋柴廬出現(xiàn)在前面。
此刻,廬中正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的歡快。兩個漢子舉著錘,賣力的敲打案臺上的紅熱劍胚,還有個少年奔來跑去,添柴吹火,忙的不亦樂乎。天本就熱,又站在爐邊,三人都是渾身精赤,只穿條犢鼻裩遮羞,偏偏柴房外,一個小丫頭坐在石上,看的入神,一點也沒有“非禮勿視”的意思。
楚子苓不由失笑,先走到了那小家伙身邊,低頭問道:“還沒看夠嗎?”
舜華這才發(fā)現(xiàn)娘親來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袖擺:“阿娘,劍就要成了!”
她如今已經(jīng)五歲大了,說話也早已利索,只是沒料到,能讓這鬧人精安靜下來的,竟然是鑄劍這樣乏味的工作。
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楚子苓轉(zhuǎn)身看向廬中。錘擊聲太響,根本聽不到外面的動靜,里面幾人顯然沒聽到她的到來。那個身材矮小的中年漢子和跑來跑去的少年還不算什么,倒是站在右邊的大漢,十分惹眼。
頭上發(fā)髻已然消失不見,只剩下短短發(fā)茬,看起來頗為古怪。身上滿是油汗,襯得古銅色的肌肉都閃閃發(fā)光,上下?lián)]舞的重錘更是讓他肩背繃緊,腰腿弓長,賁張的肌理堅實如鐵,連滑入股腹的汗珠都看得分明,簡直算得上美景了。
似乎感覺到了這過于專注的視線,那男人抬頭一看,唇邊便露出了笑容。轉(zhuǎn)頭對身邊的漢子說了些什么,他放下錘子,大步向這邊走來。
“怎么過來了?”田恒身上連條擦汗的巾帕都沒有,只用手在額上一抹,留了條頗為滑稽的黑印。
楚子苓不由笑了,取出帕子遞了過去:“該吃朝食了,給你們送些,也別天天啃餅子!
田恒渾不在意的擦了擦臉,又抹去了胸前汗珠,這才道:“這兩日就要出爐,必須盯著,怕是不能回去了。”
他話中不無歉意,但是雙眼亮的驚人,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這對于田恒而言,可是比較罕見的,也是,為了鑄劍,頭發(fā)都剪了,不看難處他的執(zhí)著。
“真能出劍嗎?”楚子苓不由問道。
“能!”田恒嘿了一聲,“也多虧你說的那些,投發(fā)入爐,用馬尿淬火,之前打的匕首確實鋒利,只看這把劍了!”
見他篤定模樣,楚子苓也不由松了口氣。這些確實是她提議的,傳說中不是有用毛發(fā)祭爐,尿液淬火的說法嗎?之前看打成的劍老是斷裂,兩人失落不已的模樣,她就忍不住提了句,沒想到竟然真的有用。為了這把寶劍,田恒把自己的長發(fā)都剪了,如今臨近出爐,那還能顧得其他。
笑了笑,楚子苓也不多說什么,打開飯盒,給父女倆遞了碗筷。一大一下都吃的飛快,不多時就填飽了肚子,一個繼續(xù)打鐵,一個繼續(xù)旁觀,倒是和諧的要命。楚子苓不由失笑,緩緩吃完了自己那碗,又摸了摸女兒的腦袋,帶著茵陳向家中走去。
前來越國,其實并不算容易。比起開發(fā)日久的中原,吳越可是真正的蠻荒之地,潮熱不說,還瘴氣叢生,蚊蟲遍地,比楚國都要難熬幾分。為了女兒和大薺的安全,他們被迫在豫章停了些時候,研究可以治病的藥劑之余,還救了個女子,便是溪。此人被選作河伯的祭品,險些葬身魚腹,還是他們裝神弄鬼一番,才解救下來的,就帶在了身邊。進入?yún)菄,又盤桓良久,止了場病瘟,撿了個名叫阿虎的青年,以及因病啞了的婦人茵陳,也算湊齊了一大家子。
待田恒學(xué)會了那鳥語一般的越語后,幾人這才到了越國,尋找真正的鑄劍大師。只是這時代,隱士是真的難找,又花去了大半年時間,一路來到了武夷山下,才尋了這么個劍師。
而這番心力,還真沒白費。駐扎此地的劍師確實能鑄劍,真正的鐵劍!自十年前起,劍師便隱居在此,研究新礦,只想把那黝黑的礦石融入劍中,讓劍更加堅韌鋒利。然而十年磋磨,仍舊未見成效,突然有人來尋劍,他自然要拒之門外。
田恒倒也死心眼,非但把吳王贈的兩把劍都給了劍師,還親自留下來幫忙鑄劍。這么個好勞力,以及楚子苓展現(xiàn)出的醫(yī)術(shù),終究還是“說服”了劍師,換來了打個下手的苦力活。田恒倒是甘之如飴,在劍廬一泡就是兩個月,都快樂不思蜀了。
這里畢竟靠近武夷山,可以采集的藥草種類數(shù)不勝數(shù)。楚子苓也著急,安安穩(wěn)穩(wěn)的住了下來,采藥配藥,同時教導(dǎo)身邊幾個弟子。舜華則迷上了父親的新愛好,天天泡在劍廬,也不見煩的。如此這般,生活便如往日一樣,安穩(wěn)了下來。在如此偏遠的山村里,與世隔絕,沒有行腳的商人,也無外界的信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連中原的戰(zhàn)爭都遙遙遠去。這樣的日子,卻也有些不同平常的滋味。
若不是天氣實在太過濕熱,倒是個隱居的好地方。
回到了小院,楚子苓讓幾個徒弟一起處理今天的藥材,自己則回到屋中,開始配藥。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走的累了,沒過多久,她竟然困的兩眼都睜不開,倚在藥柜上睡了過去。
在夢中,尋到靈九簪后,她就回家繼承了祖父的小店。因為換了店主,又是個年輕女人,開張之后很是冷清,只能接些按摩和婦科調(diào)理。不溫不火干了一年,她便動了心思,想要四處走走,到鄉(xiāng)下治病,磨練醫(yī)術(shù)。誰料正要走,突然來了個新病患。那是個身材頗高的年輕人,頭發(fā)很短,長相英俊,就算穿著常服,也掩不住一身英氣。
病不復(fù)雜,是因為舊傷而起,針灸一個療程就能緩解。他是由同事介紹,來尋祖父的,沒想到遇到了自己這么個接班人,并不怎么相信。不過來也來了,還是躺在了診療臺上,漫不經(jīng)心的讓她扎針。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一個療程之后,跟著另一個療程。她知道了他的工作性質(zhì),也在法制頻道看到他的身影。而他則拉了不少同事,來這邊掛號針灸,慢慢幫她打出了名頭。
相識的二年,他突然向自己表白,連束花都沒有,鬧的人面紅耳赤,可是她還是點了頭。第三年,婚禮不怎么隆重,但是來捧場的人特別多,有他幫過的,也有她治過的。再后來,她懷上了孩子,聽到這消息,他驚的帽子都掉了,手足無措,一臉狂喜又驚嚇過度的表情。
那只可以穩(wěn)穩(wěn)握槍的手,顫抖著放在了她尚且平坦的肚皮上。
“我會保護你們娘倆的,一生一世……”
那人的笑臉如此明亮,照的她雙眼都花了,光芒越來越亮,直到盈滿整個世界。楚子苓緩緩睜開了眼,唇邊有笑,目中有淚,神情說不出的恍惚。木頭蓋起的小屋里,沒有電視,沒有冰箱,連個床也尋不到,只有身后靠著的藥柜,和面前散了一地的藥碾藥杵。
她身上穿著的,不再是白大褂、連衣裙,而是一件單衣,長袖束起,無紋無繡,簡單質(zhì)樸中,有著難以遮掩的古拙。
這是她的家嗎?還是夢中那個才是?她究竟是莊周,還是那只蝴蝶?
“主母醒了?”一旁傳來了聲略帶擔(dān)憂的詢問。
楚子苓轉(zhuǎn)過臉,看到了那個掩不住關(guān)切的小姑娘,她經(jīng)歷過太多,總是沉默寡言,面無表情,怕是真嚇到了,才會如此緊張。
笑了笑,楚子苓道:“有些乏了,瞇了一會兒!
說著她想要扶著藥柜起身,誰料不知是跪的太久,還是血糖太低,竟然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主母!”那只小手牢牢扶住了她,溪緊張的面色都白了,“可是有恙?奴去尋大薺……”
“不必!背榆哂肿讼聛,喘了口氣,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探向了自己的腕子。過了片刻后,她忽的笑了。
“主母?”溪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是有病還是沒。
見她傻愣愣的樣子,楚子苓笑著搖了搖頭:“不是病,是有孕了!
“。 毕樕细∑鹆讼采,立刻起身,“奴這就去尋主人……”
“別……”楚子苓趕忙拉住了人,笑道,“鑄劍正是緊要關(guān)頭,不忙!
這時分心,怕是會讓田恒留下遺憾。懷孕嘛,時間還長,總有他高興的時候。手微微下滑,放在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夢里,她也懷了孕,是身有所感才做了那樣的夢,還是那個夢留給了自己饋贈呢?
唇邊的笑容又濃了些,她扶著溪的手,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向?qū)嬍易呷ァ?br />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剛想派大薺去把舜華接回來,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簾被人挑開,就見田恒抱著閨女,大步走進了屋中。
“劍成了!”高高舉起的右手中,黑色的魚皮鞘暗淡無華,跟那明亮笑容截然相反。
窩在左臂里的舜華立刻叫道:“我來拔劍!我來!我來!”
然而這次,小家伙的要求沒被滿足,田恒把閨女放了下來,單手壓住劍柄,“刷”的一抽,一道銀色劃破幽暗,展露眼前。
那劍身泛著一層珠光,亮的驚人,開兩面刃,劍身光潔,沒有半點裝飾性的花紋,只在劍柄上方銘了兩個篆字。楚子苓仔細看去,才發(fā)現(xiàn)是“照膽”二字。
“光可鑒人,顧名‘照膽’。我試過了,連吳王所賜的寶劍都能一斬為二!”田恒看到了她的目光,立刻解釋道,那模樣,真像剛剛尋到世間至寶,迫不及待要拿來顯擺的孩子。
楚子苓笑了:“有了此劍,才是世間第一流的游俠嗎?”
田恒挑眉:“本就是第一流的,不過如虎添翼耳!”
這副尾巴翹上天的模樣,讓楚子苓生出了逗弄的心思,她微微退了一步,突然道:“你今日得寶,我也得了一個。”
田恒一怔:“寶在哪里?”
什么寶貝,能比得上他掌中之劍?
卻見對面女子,輕輕把手蓋在了腹上:“這里的,算嗎?”
“當(dāng)啷”一聲,田恒手中長劍跌落在地,張口結(jié)舌了半天,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有孩兒了?!”
那只還未沾著些炭灰的手,小心翼翼落在了平坦的腹上,就如夢中一般。楚子苓眼睛突然一濕,點了點頭。五年了,不知是因為舜華還小,還有被當(dāng)日生產(chǎn)時的慘狀嚇到,田恒一絲不茍的遵守著那點不怎么牢靠的避孕常識,還真沒有再讓她懷上。
誰能料到,竟然在越國出了這么個“意外”。
看著那跟夢里一模一樣的表情,楚子苓笑了,笑著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潮乎乎的,凈是汗,又多了一層厚繭。然而仍舊堅實,可以擔(dān)負起所有重擔(dān)。
田恒腦中像是斷了線,傻了半天突然道:“你身子……會不會有礙?”
自己的年齡在這個時代,絕對算得上高齡產(chǎn)婦了。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楚子苓挑了挑眉:“沒有,我身子好著呢!
“可是……”
田恒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楚子苓抓了個話尾:“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
這話頓時讓田恒啞了嗓,旋即,大大笑容浮上,他猛地把人抱在懷中,用力吻了吻她的發(fā)頂:“果真是至寶!”
這聲音不是很大,卻急切的要命。窩在他懷里,楚子苓也笑了出來。這時,一旁傻站著的舜華不樂意了,沖了過來:“阿父不要劍了嗎?”
怎么才拿了一會兒,就扔下不要了?
田恒大手一伸,趕忙攔住這小東西,嘿嘿笑道:“劍算什么,你可是有弟弟妹妹了,就在阿娘肚里!”
舜華不可置信的睜大了雙眼,跟她爹一樣傻乎乎的把手放在了娘親的肚皮上,摸了半天才嘟囔道:“弟弟妹妹怎地這么?摸不到啊……”
這話頓時讓兩個家長笑出了聲,楚子苓把閨女?dāng)堅诹藨牙铮骸斑有好幾個月才能生呢,自然要一點點長。”
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舜華也興奮了起來:“他叫什么?”
楚子苓笑了,也瞥了丈夫一眼:“叫什么,還有幾個月可以想呢。舜華要當(dāng)姐姐了,可要護著寶寶。”
舜華用力點了點頭:“我可厲害呢!讓阿父再多教幾招……”
小丫頭開始喋喋不休吹噓起了自己的本事,一副恨不能給寶寶表演的架勢。楚子苓笑著握住了田恒的手,五指相扣,緊緊不放。
一旁地上,銀亮的寶劍躺在塵土中,光華四溢,卻被人忘在了腦后。
。ㄈ耐辏
(https://www.dzxsw.cc/book/61993/404292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