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走散！”“保持陣形！”“跟上！跟上！”

　　十余乘戰(zhàn)車圍成了小小方陣,　兵卒環(huán)繞,　皆舉戈矛,　此刻齊軍大潰,　多數(shù)聯(lián)軍都要追擊逃兵，哪有啃這等硬骨頭的興致？倒讓這一小股人馬如同激流中的巨石，辟開了條生路。

　　眼看脫離了戰(zhàn)場,　田恒飛快折斷插在肩上的箭桿,　高聲道：“盧溪,　你領(lǐng)五乘前往營壘,　若是能尋得大巫，隨側(cè)護(hù)佑。其余人隨我前去護(hù)駕！”

　　他當(dāng)然也想尋子苓,　然而此戰(zhàn)想要收攏殘局,　必須先找到齊侯。中軍大潰不假，左右兩軍還有機會收攏殘兵。齊國這次可是大軍盡出,　若是一戰(zhàn)都折在這里,　如何保住家國？晉軍若是趁勢而出,　說不定社稷都要傾覆！

　　抹去額上血水，田恒握緊了馬韁：“晉軍無禮,　欲傷君上，隨吾馳援！”

　　剛剛從亂戰(zhàn)中脫出,　三十乘折了大半，如今還要追趕晉軍,　何其兇險？然而帶領(lǐng)他們的是能擋住敵人兵鋒,　在萬軍中殺出條血路的旅帥。有此人在,　何愁救不得君上！

　　不論是步卒還是甲士，都發(fā)出了怒吼，車輪再次滾動，向著敵軍追擊的方向追去。

　　※

　　“晉軍還追嗎？”

　　扶著車軾，齊侯忍不住向后張望，只見后面依舊煙塵滾滾，不知有多少兵馬。

　　“領(lǐng)軍者乃郤大夫，焉能不追？”車右逢丑父高聲道，“還請君上立穩(wěn)，不可回首！”

　　聽到這話，齊侯只覺懊悔交加，當(dāng)年在會盟宴上折辱郤克，不過是一時起興，哪能想到今日會逢此大難？

　　“繞山而走，甩脫晉軍！”齊侯嘶聲叫道，如今之計，也唯有先行脫逃。前面就是華不注山，就算是郤克，也未必會追出多遠(yuǎn)吧？縱綏不過三舍可是君子之禮，況且他還是一國之君，晉國上卿又敢追出多遠(yuǎn)呢？

　　然而出乎意料，背后的晉軍始終窮追不舍，眼看入夜才勉強停了下來。身邊車駕只剩幾輛，齊侯焦躁不堪，連睡覺都不安穩(wěn)，只覺山風(fēng)沙沙、蟲蛇嘶嘶，都像是趁著夜色中靠近的敵軍。到的第二日，他一早就爬了起來，強令身邊兵士繼續(xù)前行。果真，不出一刻，后面的晉軍又跟了上來，簡直如附骨之疽。

　　一追一逃，兩隊人馬竟然繞著華不注山打起轉(zhuǎn)來。山道可比旁的路要狹窄，原本悍勇的御者和車右，也顯出了疲態(tài)。為了阻擋敵人，一乘又一乘親衛(wèi)留下殿后，可是始終未曾擋住追擊的敵軍，齊侯心頭竟生出幾分絕望，難不成真要被個卿士追上，被俘受辱嗎？

　　直到最后，齊侯身邊只剩下了金輿和副車，一直持弓還擊的車右逢丑父方道：“君上，下臣昨夜被蛇咬傷，怕是沒法推車前行了。”

　　遇到坑凹不平，難以通過的路面，都要車右下車推動，如今逢丑父這樣說，顯然是受傷不輕。齊侯面色慘白：“若殺了領(lǐng)先那車，能甩脫敵人嗎？”

　　“或可一試。”逢丑父領(lǐng)命，同時叫上副車兩位，向著敵軍亂射。不一會兒，就殺了最前方那輛車上的車左和車右，當(dāng)駕車的敵人終于停下，彎腰想擺正同伴的尸首時，逢丑父突然對齊侯道：“還請君上同我換位！”

　　這是要假作他身份？齊侯一驚，卻也知道此刻不能猶豫了，慌亂跟逢丑父換了位置，錦甲也披在了對方身上。御者再次驅(qū)車向前，誰料剛走不遠(yuǎn)，驂馬就被山中藤蔓纏住，動彈不得。

　　這時，跟在后面的敵人終于趕上前來，但見那駕車的君子下了車，跪在了金輿之前，奉上玉璧、酒水，謙恭行禮。他的話語婉轉(zhuǎn)動聽，但意義卻分明的很，要俘虜齊侯，帶回晉壘！

　　逢丑父面色不改，取了車上華美漆瓢，塞進(jìn)了齊侯懷中：“吾甚渴，快取清水來！”

　　這命令，只如天籟，齊侯趕忙學(xué)做車右模樣，捧瓢下車，一旁駕馭副車的鄭周父和宛茷也湊上前來，一人御車，一人為車右，載著齊侯策馬而去。

　　一國君侯要喝水，晉人怎會阻擋？況且齊侯都在手中，還怕這些齊人背主出逃嗎？

　　然而車上三人，可不做此想。齊侯只覺腦中紛亂，渾身打戰(zhàn)，逢丑父假扮自己，會被識破嗎？要是被看破了，只余一車，如何逃過晉軍追趕？幾百乘車若都葬送此處，齊國又當(dāng)如何？

　　“君上，車要往何處？”御者鄭周父低聲問道。

　　“去……去……”要去哪里？齊侯張了兩次嘴，卻未曾吐出個地名。

　　正在此時，前方再次出現(xiàn)了煙塵，御戎、車右都是大驚，舉起了弓戈，卻見五輛戰(zhàn)車向著這邊疾馳而來，前方持韁的大漢高聲道：“君上，吾等前來救駕！”

　　這不是那個讓自己快逃的親衛(wèi)嗎？兩日未見，如今再見其人，齊侯只覺目中淚都要流下來了：“田卿！”

　　田恒遠(yuǎn)遠(yuǎn)看到這輛副車，就覺不對。副車只供國君驅(qū)馳，可是親衛(wèi)中的親衛(wèi)，怎會拋下金輿，獨自出逃？果不其然，車上立著的不是齊侯，又是何人？

　　策馬上前，田恒跳下車來行禮道：“此處并不安穩(wěn)，還請君上移步。”

　　“去哪里？”齊侯不由問道。

　　“華泉。”

　　※

　　雖名為“華泉”，但是此處并非只一個泉眼，而是方圓百步的清池一處。如今池塘邊的空地上已經(jīng)壘起了營帳，喧鬧嘈雜。

　　看著面前正襟危坐的兩位卿士，楚子苓心情也頗為復(fù)雜。她原本只是帶著田氏役徒出逃，誰料一身巫袍太過醒目，竟吸引了大批流散的步卒。到了第二日，隊伍就擴大到了一萬多人，反倒成了逃兵里最大的一支。

　　這些人，總要想法安置。楚子苓只得讓田須無和家中親兵尋找合適扎營的地方，最終選定了易守難攻，依山傍水的華泉。到此時，隊伍已經(jīng)增至兩萬余人，之前離散的左軍和右軍也循著人流找到了此處，聚攏起三百余輛戰(zhàn)車，算是盡收殘兵。

　　如此一來，楚子苓自然也進(jìn)入了兩位卿士的視線。之前對戰(zhàn)，國佐率領(lǐng)的右軍和高固率領(lǐng)的左軍，不過是用來遏制魯衛(wèi)聯(lián)軍，并沒有真正展開廝殺，算是保住了一絲戰(zhàn)力，因而此刻兩人最急切的，就是想知道君上何在。

　　“還請大巫占卜，看君上可安？”高固率先開口。

　　他身材長大，虎目圓睜，稱得上不怒自威，但面對這位田氏家巫時，仍是小心的放緩了語氣，恭敬不已。之前潰兵沖營，官巫不知去向，倒是這田氏巫兒收攏了殘兵，又尋到了合適的扎營地點。高固自是相信此女的法力，不輸宮中大巫。

　　一旁國佐也道：“如今君上未歸，吾等皆是有罪之身，只盼能尋得君上蹤跡，哪怕沖入晉壘，也在所不惜！”

　　這是想發(fā)兵攻打晉軍，奪回齊侯？楚子苓一凜，立刻道：“君上應(yīng)當(dāng)無礙，兩位還是多派斥候，迎回君上為好。”

　　她其實并不清楚齊侯處境如何，但是昨晚盧溪率領(lǐng)的五輛田氏戰(zhàn)車尋了過來，也告訴了她田恒前去解救齊侯的消息。比起齊侯，楚子苓更在意的是田恒的安危，此刻可不是沖擊敵營的時候，還是先搜尋山林更穩(wěn)妥一些。

　　這話倒是讓兩位卿士略一遲疑，高固性急，還想再說什么，外面突然響起一片騷動，就見個親兵急匆匆奔了進(jìn)來：“將軍，君上歸來了！”

　　國佐和高固都是大驚，一同起身，又不由自主看向了端坐側(cè)席的大巫。此女果真靈驗啊！

　　國佐趕忙道：“請大巫同去迎駕！”

　　這下連楚子苓都驚到了，她只是一說，怎么正巧就找到了齊侯？然而面上巫紋濃重，旁人哪能看出她臉上異色。穩(wěn)了穩(wěn)心神，楚子苓也站起身，跟在兩人身后迎了出去。

　　此刻大營已經(jīng)沸騰，就見幾輛戰(zhàn)車徐徐馳來，塵土滿布，旌旗不展，然而最前方車上的，正是眾人心心所念的君侯！

　　國佐和高固都哽咽跪倒，向著君上行禮。就像風(fēng)吹倒了黍桿，所有人都拜伏在地，只要君上無礙，之前的敗仗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看著行禮的眾人，齊侯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下了馬車，親自扶起了兩位上卿，長嘆道：“寡人輕敵，大敗兵潰，實在是愧對諸君。”

　　大戰(zhàn)之后能直言認(rèn)錯，已是難能可貴，高固立刻道：“都怪中軍疲弱，若換了下臣，定能殺破晉營！”

　　這話現(xiàn)在齊侯是聽不得了，只擺了擺手。一旁國佐卻道：“君上在外數(shù)日，還是當(dāng)好好歇息才是。等大巫占得兇吉，再動兵不遲。”

　　“大巫？”齊侯一怔，他隨軍帶著的幾位巫祝都還在嗎？這幾人戰(zhàn)前明明占出了大勝，卻落得此等慘象，還能相信？

　　國佐立刻閃身，指向立在后面的楚子苓：“正是此大巫！若非這田氏家巫收攏步卒，在此處扎營，吾等也不會這么快聚起殘兵。大巫方才還占得君上無恙，果真靈驗！”

　　齊侯雙眼一亮，看向那黑衣烏發(fā)的年輕女子，她也是田氏的？難怪田恒能尋到自己！

　　“有賞！定要重賞！”齊侯立刻道。

　　君侯一諾千金，這“重賞”豈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得的？然而楚子苓在拜謝時卻控制不住的走了神，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從后面車上下來的御者。三日未見，那人下巴上長滿了雜須，也看不出臉色如何，但是鎧甲上下血污遍布，連頭盔都沒了蹤影，額上還有傷痕。當(dāng)初帶走的十乘戰(zhàn)車，如今也所剩無幾，哪還有昂揚氣勢？他傷到了嗎？可有休息？這場大潰，身處潰軍正中，他又是花了何等力氣，才逃出重圍，又尋到了齊侯的？

　　楚子苓只覺心頭劇痛，簡直說不出話來，哪里還能顧得上什么封賞？

　　見過了禮，齊侯自然要去大帳，身為在場的唯一巫者，楚子苓也被迫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幾步外，極為熟悉的腳步聲跟在后方，不疾不徐，也聽不出半點虛弱之意。楚子苓暗自松了口氣，只盼能盡快結(jié)束這場軍事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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