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章
讓病人側躺榻上, 閉目不可偷看, 楚子苓便開始施針。先用毫針圍刺病灶,引邪外泄,隨后取曲池、血海、太沖等穴,平補平瀉,祛瘀止痛。
下針雖然飛快,那人卻依舊顫抖不休。皰疹的疼痛等級,豈是好忍的?就算是她, 也要行針兩三日才能減輕痛感,治愈則需更長時間。
大半個小時后,楚子苓收了針具,讓病人在榻上休息, 自己則轉到前面,對那青年道:“這是病邪入體, 需要數日才能治愈。這幾日莫讓病人抓撓患處, 不可飲酒, 吃魚,禁辛辣!
這和平日的齋戒可不大一樣, 但是大巫所言, 哪敢不聽?那青年連忙叩首:“多謝神巫!”
隨后楚子苓又開了個外涂消炎的方子, 讓他取蜜調和,涂在患處。
送走了病人, 阿杏急急湊上前來:“大巫為何不與魚大夫多談幾句?”
魚氏這一代兄弟兩人, 嫡子魚石掌家業, 這庶長子魚苕雖然無甚名氣,卻跟魚石十分親近。想要勸魚氏投靠右師,怕是要從他身上動手……
“此病痛徹心扉,是聽不進旁人所言的!背榆呃涞溃皼r且右師讓我在此處拉攏魚氏了嗎?”
阿杏一噎,頓時閉上了嘴。右師沒有給她這樣的指使,還真不好冒然行事,只能問過再說。
見她不答,楚子苓也不多言,自顧回到屋中。如今對她而言,控制自己的情緒,才是首要大事。那人祭的一幕,就如烙鐵焊在了腦中。然而巫祝讓她參加大祭,是好心提攜,怎能在其后翻臉?
對他們所有人而言,幾個奴仆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得當,當晚,她還是失眠了,大汗淋漓從榻上驚醒,枯坐到天明。
早上起來,阿杏低聲道:“右師吩咐,讓大巫先別輕舉妄動!
魚氏自然要拉攏,但是不能從巫醫這里開始。楚子苓漠然點了點頭,前往寢宮。
給宋公針灸完畢,又輪到了那個魚氏大夫。楚子苓診過脈后,依照昨天的方法在屋內施針。今日的皰疹下去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病人晝夜不能安眠,太過疲憊,竟然在針灸的過程中睡了過去。因而一套療程做完,楚子苓也沒叫他,自己走出了房門。
“大巫,吾父如何了?”那青年見她出來,趕忙問道。
“令尊睡過去了,還請少待!背榆叩鸬。
那青年臉色立刻露出喜色,俯身拜倒:“大巫神術,家父已有幾日未曾安寢了!”
皰疹造成的神經痛旁人是無法想象的,夜不安寢乃是常事。楚子苓欠了欠身,算是回禮。
誰料那青年又道:“敢問大巫可是每月都要出宮,給國人看診?”
這是覺得她的“神術”,不該放在國人身上嗎?楚子苓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誰想那青年眼睛一亮,贊道:“大巫仁也!”
沒想到他會如此說,楚子苓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男子并不很高,容貌也平平無奇,渾身上下都透著無害的溫和,似是發覺了她探究的目光,他笑道:“吾也是庶子出身,怕是再過兩代,也要成為庶人。就算出身如何顯貴,早晚也要有沒落的一日。因而大巫救國人,與救吾等無異。”
這是周代的世系法則,只有嫡長能繼承家業,諸侯的庶子們要降階分封,而這些卿士的庶子,又會淪為士人,待到士人沒落,他們的子孫就成了國人,乃至成為真正的庶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正是此意。
然而話是這么說,列國的諸侯卿士也許會籠絡、利用這些國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卻并未把他們放在心上。更難想會有大夫之子,說出這樣的話來。
楚子苓看著那雙帶著贊賞的眼眸,半晌才道:“此乃君上之意,君子謬贊了!
對方卻笑著搖了搖頭:“大巫和旁人不同,眼中未有貴賤之分!
宋國是個重巫鬼的國家,巫者的身份何其尊貴。又有幾人會說出自己每日都要診治三人,還能出宮為國人診。克爸皇锹犅劥耸,還未當真,然而當那大巫看到父親重病,二話不說前來診治時,那份赤忱之心,卻無法錯辨。這樣的品性,是何其讓人動容!
楚子苓的嘴唇動了動:“吾出巫山一脈,自當愛人若愛其身!
《大醫精誠》是這個時代無法理解的東西,但是“兼愛”思想卻自先秦有之。當然,不論是儒是墨,還是道,如今應當都不存在。
那人雙眼一亮:“未曾想巫山一脈有此德行!愛人若愛其身,吾不如也!”
他的感嘆發自內心,崇敬亦溢于言表。楚子苓片刻說不出話來,在見慣了殘酷和階級,見慣了施舍和冷漠后,這一點點溫情,似是把小小火燭扔進了冰冷寒窯中,透出那么一抹暖意。
“君子仁德,令尊必能康復。”良久,楚子苓才答道。
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再次躬身相謝。又等了小半時辰,才帶著睡醒的父親離開了宮室。
診完最后一人,楚子苓在屋中呆坐許久,突然道:“右師為何要拉攏魚氏?”
阿杏有些驚訝,但還是恭敬答道:“自是因魚氏品性極佳,可助右師持國!
亦如那位青年一樣嗎?楚子苓沉默片刻,又問:“若右師無法執政呢?”
阿杏面上露出了哀傷神色:“若是如此,國將大亂。朝中又有誰能同右師一般,一心國事呢?”
華元是個一心國事之人?楚子苓聽過不少關于華元的故事,也跟他親身接觸過,那絕不是一個磊落君子。然而若無華元冒著生命危險,潛入楚軍大營,逼迫楚莊王立城下之盟,宋國能擺脫滅國的威脅嗎?對于城中那些易子而食的人來說,這人也許真的是他們的救星。
“放心,吾會盡心救治魚大夫。”
楚子苓扭過頭去,不再看阿杏歡喜的神情。在這紛亂的世界,她又該何去何從?
三日后,魚氏病情好轉,在診夠當日病患后,楚子苓便乘車出了宮。這毫無預兆,突如其來的歸來,自是讓田恒吃了一驚。沒有讓馬車在門外停留,他直接讓車駕駛進了院門。當那女子從車上走下是,田恒的眉頭皺了起來。
她看起來不好。
“宮中可出了變故?”回到房中,遣散仆從,他立刻問道。
楚子苓搖了搖頭:“無事。魚氏有人前來看診,右師十分歡喜!
田恒自然清楚宋國朝政,魚氏怕是華元想要拉攏的人之一,若是能治好,拉攏兩家關系,對于子苓也是件好事。那她因何這幅模樣?
然而對方不說,他沒有開口追問,只是坐在一旁。過了半晌,楚子苓突然問道:“諸國都用人牲嗎?”
那一瞬間,田恒竟覺得松了口氣。原來是為這個!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又是悵然,看來子苓在宋國大祭上,見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東西。
放緩了聲音,他答道:“祭祀有太牢少牢,諸國多用三牲,唯有宋國喜人牲!
人牲的確少了,除了出戰、盟誓、賀勝,在諸國不算常見。但是宋國不同他國,大祭上怎會少了人牲?
太牢是牛羊豬三牲,少牢是羊豬兩牲,這等級之分,倒是讓不少奴隸逃過了必死的命運。然而楚子苓的臉色沒有好多少,又低低問了句:“那人殉呢?齊國可有?”
田恒沉默片刻:“非止人殉,齊人還尚從死。君王故去,便有大臣自裁相隨!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頭:“為何……”
為何會允許這樣的行為?良臣自殺,國何以續?!
田恒卻笑了:“如此忠君,其后人自會有封賞!
其實不止是為了后代,齊國多篡位□□之爭,那些臣子自裁,有些不過是為了逃過繼任新君的責罰。既然都是死,何不死的更有用些?
楚子苓卻沒想到:“那諸國人殉……”
“不勝數也。”田恒給出了答案。這不是楚國一地的習慣,而是所有諸侯國的慣例,非但諸侯身死會有人殉葬,普通卿士也多用仆從殉之。
他的神色肅然起了來:“此乃祖訓,切不可胡言攪擾。”
他知道子苓是個心軟的人,心軟到不像個巫者。若非如此,她不會記著那小婢,記得夜夜失眠,不得安寢。更不會為了一個自己根本就不認識的奴隸,變得如此失魂落魄。然而這份軟弱,并不讓他厭惡,相反,他想多護著她一些,讓她不必被這不同旁人的仁心,惹上禍端。
殉葬乃是生死大禮,是無數卿士,無數巫者遵從的法理,根本不會因為一兩個人的念頭,就消失不見。
楚子苓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本該知道的。莫說春秋戰國,就算到了明代,天子駕崩也會令嬪妃隨殉。所有的階級和王權,都是由血淋淋的人命堆積而成。她早該認命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安全的生存下去。她該適應這個社會……
“你隨我來!蓖蝗,田恒站起身,對她說道。
楚子苓木然的站了起來,跟在田恒身后,出了房間。他們并沒有走向前院,而是闖過幾道院墻,到了一處棚屋。
糞便的臭味隨風飄來,還有草料和牲口的味道。繞過棚屋,楚子苓有些驚訝的看著前方,那是頭牛,田恒帶她來看這個?
“那目盲的老漢能視物了。這牛是前兩天才送來的!碧锖汩_口道。
看著那慢吞吞咀嚼著草料的黃牛,楚子苓呆了半晌,扭頭回望。
“諸侯卿士殉祭,是為神明。而國人奉牛,就是把你視作神明。旁人只能殺殉,你卻可起死回生。”田恒不緊不慢回答了她的疑問。
這頭牛,就是她行醫救人的明證。楚子苓眼眶驟然一熱,收回視線,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牛身邊,把手搭在了它巨大的頭顱上。
如此的健壯,鮮活,猶如那些被她挽救的生命。
“可要殺了獻祭?”身后傳來一個略帶笑意的聲音。
楚子苓也笑了,笑著輕輕搖了搖頭:“留著吧,留著就好!
她是個醫生,她還想救人,救更多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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