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紅豆知道下午第一堂課是國文, 進了學校后, 徑直到小教堂后頭的大課室去找顧筠。
尚在臺階下, 隔老遠就聽見課室嚴夫子在訓話, 疾言噴噴, 氣勢攝人,想是又因為學生敷衍功課在大發脾氣。
看樣子一時半會下不了課,紅豆干脆到小教堂對面的草坪旁的長凳坐著等顧筠。約莫過了十來分鐘,課鈴響了, 如她所料,課室里靜悄悄的,沒一個人敢出來,直到嚴夫子捧著講義疾步走了,學生們才從教室里蜂擁而出。
紅豆找到人群中的顧筠, 沖她招手:“顧筠。”
顧筠穿件淡月色襟襖,胸前別一支金筆, 底下黑色葛華絲長裙,出來時懷里抱著一摞書,慢騰騰地走著,聽到有人叫她,先是左右一望,待看清紅豆, 推推眼鏡, 快步走到跟前, 道:“咦, 不是明天才復課嗎,今天怎么來了。”
紅豆道:“我來問問許先生的事。”說著便拉她在身邊坐下。
顧筠向來波瀾不驚,將那摞書放到一邊,想了想,問紅豆:“是王探長告訴你的?”
紅豆點頭:“王探長說許奕山出事后,是你給他打的電話,他說你跟許先生是遠房親戚。”
顧筠淡然點頭道:“許先生的母親跟我父親的一個堂兄是表親,算是很遠很遠的親戚,本來我們兩家基本不走動,因許先生任了瑯圜書局的經理一職,為了公務上的事,他跟我父親時有往來,言談時說到幾個共同的熟人,這才敘起了親戚,后來許先生就常帶許太太和小孩來我們家作客,兩家因此就熟了。他遇害那天,也就是你和賀云欽的婚禮上,我見過許先生,他當時正跟席上的人把酒言歡,還約了第二日去西山拼舊詩,根本看不出自盡的意思,是晚我們家接了他的噩耗,我怎么想怎么覺得奇怪,就給王探長打了電話。”
她頓了一下:“前天王探長告訴許太太,目前可以確定許先生系被人吊上房梁偽裝自殺,但兇手目前尚無頭緒,應是獨自犯案。我琢磨了兩個晚上,能把許先生那樣的人吊上房梁,得多大的臂力,會不會借助了什么工具?為了這事,這幾天我一直在找資料,正打算回去好好研究。”
說著便指了指身邊那堆書。
紅豆一看,果然是些農耕工具類的書,便打趣她道:“看來顧先生的偵探技能越發精進了,王探長正到處找助手,既你對這方面起了興趣,不如去王探長處應聘手。”
顧筠一本正經道:“我正有此意,可是王探長要招的助手需要記性奇佳,我也不知我能不能順利通過那個橋牌游戲,為了此事,這幾日在家里苦練技巧呢。”
紅豆剛才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顧筠竟真有此意,愣了一會,想起昨日賀云欽跟王彼得那通電話,王彼得這幾日為了查案忙得焦頭爛額,早顧不上挑三揀四,便道:“放心吧,王彼得最近急缺人手,你這時候去應聘,定能順利入選。對了,問你一件事,你們家既然跟許奕山算遠親,可知道他過去家里住在何處?聽說他常去刻羽戲院聽戲,不知他跟戲院里的哪位角有沒有親戚關系?”
顧筠狐疑道:“這個叫陽宇天的武生聽說也是上吊自盡,你好端端的問這個,是不是王探長懷疑兩人系被同一人所害?”
紅豆聳肩道:“正因為王探長這么想,所以才急于排查兩人過去的關系,要是能找出兩人過去的交集點,一切就好辦了。”
顧筠思忖道:“我聽我父親說,許奕山過去家貧,成親前跟寡母到處搬家,什么青橋、十浦、春鶯里都住過,直到跟許太太結婚后才搬到法租界的寓所,說起來算半個入贅女婿。”
“春鶯里?”紅豆呆住,“我外婆家原來也住在春鶯里。”
小姨出事后,外婆傷心過度,沒多久也跟著走了,舅舅覺得房子空置可惜,不久就將房子托人轉手了。
記得上回秦學鍇來他們家,也說自己外婆家住在春鶯里,當時她就覺得巧,誰知許奕山過去竟也住在春鶯里。
那地方說起來范圍不小,住戶多而雜,不知許奕山住了多長時間,是不是因此認得外婆他們。
顧筠低頭想了想,忽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上回我看我父親的報紙,恍惚見過刻羽戲院原來在春鶯里唱過些日子,我們家有個老媽子就是春鶯里的,假如陽宇天和許先生都在春鶯里住過,我家老媽子在那里住了好些年,理應有些印象,可惜她這幾日回去照料兒子去了,不知什么時候才回來,要不等放學我去春鶯里找她打聽打聽。”
紅豆抬頭看看天色,墨灰灰的,有點陰天欲雨的意思。
“放學都四點半了,你一個人去春鶯里,等回來天都黑了,今天就別去了,明天等我復課,我陪你一道去。”
顧筠沒答話,突然輕輕拉了拉紅豆的衣襟,示意紅豆往那邊看。
紅豆一轉臉,說來也巧,她剛想到秦學鍇,就看見秦學鍇從小教堂里出來。
短短幾日,秦學鍇似乎清減了幾分,衣裳顯得略為寬松,眉宇間透著一團郁氣。
走了一截,抬頭望見紅豆,先是一驚,隨即黯然下來,胡亂點了點頭,便朝另一邊走了。
顧筠道:“同學們都說,自從知道看到你和賀先生登報成親的消息,秦學鍇很是傷心,近一月難得在學校里看見他,連他一向喜歡張羅的活動都懶怠張羅,也就是這幾日才看著好些了。”
紅豆尚未來得及搭腔,就看見段明漪同幾名教員從另一頭走來,穿過草坪,往音樂課室去了。
顧筠目光落在段明漪身上,想起什么,遲疑了一會,忽道:“紅豆,賀先生待你好嗎。”
紅豆一靜,氣悶歸氣悶,但她不得不承認,新婚這幾日,兩人的確算得上濃情蜜意,默了默,發自內心點點頭道:“他待我很好。”
顧筠定定看著紅豆,紅豆氣色好是好,就有些懶懶的提不起精神,比起之前在婚禮時的那份神采飛揚,整個人沉靜了不少。
她內心萬分煎熬,靠在長椅凳的椅背上,仰頭看著頭頂的天,半天不說話。
紅豆心中一動,狐疑地看向顧筠,兩人相識一年多,顧筠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人送外號“定海神針”,情緒甚少外露,遇事雖不多言,骨子里卻極爽直,向來有一說一。
顧筠這模樣,分明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說不出來,她低下頭去,細想剛才顧筠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微有些不安道:“你剛才為什么那么問。”
顧筠閉緊了嘴不答。
紅豆逼近她:“說呀。”
顧筠打定了主意不開口,任紅豆搖她胳膊,只眨眨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嫁了人,我難道不該問問你這幾日過得如何么。”
紅豆含笑點頭:“顧筠,我們兩個素來交好,對彼此習性熟得不能再熟,我的小心思瞞不過你,你的小心思也瞞不過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最好別藏在心里,趁早告訴我,不然等我自己曉得了,小心我會跟你斷交。”
這話一出,顧筠分明有所觸動,兀自盯著頭頂大朵大朵綿軟的灰云出了會神,這才側臉看著紅豆道:“你和賀先生婚禮那天,我因為香檳弄污了裙子,臨時到后頭繳帕子,路過后頭儲藏室的時候,我恍惚看到段先生身邊的下人跟賀先生說話,那下人還拿了一樣東西遞給賀先生,賀先生本來打算離開了,不知為何,又折回去收了。”
紅豆心一沉,靜靜望著顧筠不出聲。
“我原以為沒什么,可是后來我同你回了賀公館,在你們新房妝臺上看到一種花,我看那新鮮花瓣不知用什么法子固了色,聞所未聞,回家后也想買一捧擱到臥室里,就四處打聽這種花何處有賣,后來才知這花只有一家法蘭西洋行有賣,原是近年來新起的玩意,因為價格昂,從不曾四處宣揚,本埠幾乎沒幾個人知道,若是想買,需臨時訂貨,等一兩個月方有,近幾月來那洋人老板統共只進了一盒,被一位姓段的女士買走了,就不知為何你和賀先生的房里會有……”
紅豆一時間心亂如麻,顧筠并非信口雌黃之人,如果沒有之前的新聞,單遇到這兩件事,絕不至于多想,可是這幾件事前后拼起來,任誰都會覺得湊巧。
回想那晚她和賀云欽在橋牌室時,的確親耳聽到陳白蝶是散播謠言的罪魁禍首,可若是此事并非憑空捏造呢?賀云欽和段明漪真有把柄落人耳目呢?
顧筠眼看著紅豆臉色變幻莫測,不免有些惴惴,她向來眼里揉不得沙,只消一想起此事就覺得滯悶,連帶這幾日去上段明漪的課時都起了排斥之心,本意是想提醒紅豆多留個心眼,可是看紅豆這光景,何止氣得不輕,惟恐紅豆沉不住氣,不由懊悔不迭,忙又道:“紅豆,我看這里頭誤會的成分較大,眼見尚且未必為實,何況我什么都未看到,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揣測罷了。”
這時上課鈴響了,紅豆起了身,揚起臉來,勉強笑道:“你去上課吧,明天我就復課了,有什么話回頭再說。”
說著便朝校外走去。
顧筠在后頭追了兩步:“紅豆。”
紅豆擺了擺手,快步走了。
***
紅豆還未走到校門就碰到了賀云欽,他不到三點半就來了,在門口等了一會不見紅豆出來,心中不安,正要去找紅豆,誰知剛要進去就碰到紅豆,不由暗松了口氣,喚道:“紅豆。”
紅豆心里正是扎了根刺似的難過,聽到這聲音,抬眼對上賀云欽的視線,來來往往這些人,就這人生得最出眾,然而經過剛才那一遭,她只覺得此人的笑容分外刺眼,也不理他,繞過他上了車。
賀云欽心中納罕,相隔不過一個鐘頭,紅豆的情緒怎么又差了好些,疑惑地望紅豆一眼,也跟著上來。
等車開動,紅豆盡量心平氣和道:“顧筠說許奕山曾在春鶯里住過,刻羽戲院聽說也在那地方待過一陣,如果想排查兩人過去的關系,不妨到春鶯里打聽打聽。顧家有個老媽子是春鶯里的老人了,我和顧筠明天放學后打算去找那老媽子問問。”
語氣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賀云欽仍捕捉一絲賭氣的意味,有心緩和氣氛,但因不知源頭是什么,自然也就無從下手,只得道:“王彼得明天本就要去春鶯里,這件事就交給他來查問吧,今晚他約了白鳳飛見面,希望到時候能問出什么。”
紅豆淡淡哦了一聲,有意保持沉默,一直到賀公館都未再開口。
回家時賀家已開始張羅晚膳,吃飯時,段明漪仍坐在紅豆對面,紅豆垂眸用著餐,免不了暗自留意她和賀云欽暗地里的動靜,然而賀云欽從頭至尾都未看過段明漪,兩人之間連個眼神交流都未有過,本該很正常,可她心里早已播下一顆懷疑的種子,只覺得這兩人處處都做得太刻意。
用完膳,兩人回房,剛到樓梯,下人回說有電話找賀云欽。
賀云欽問清打電話的人不是王彼得,看一眼紅豆,紅豆不等他開口,自行回了房。
進屋后,諸事都提不起勁,干脆合衣上床躺下,不一會外頭開了門,賀云欽掩門進來,徑直走到床邊,將她從被子里撈出來,捏她的臉頰:“你到底怎么了。”
紅豆躲開他的手:“你剛才接誰的電話去了。”
賀云欽道:“一個朋友。”
“什么朋友?”
賀云欽不吭聲了。
她靜靜望他一會,淡笑道:“無可奉告對不對?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當初為什么去找三樓的邱小姐?為什么跟王彼得在我家書房量尺寸?為什么不肯丟掉那輛腳踏車?又是跟哪位德國朋友打電話?”
賀云欽目光一淡:“虞紅豆。”
紅豆心中一酸:“這些統統不能告訴我?”
一把推開他,下了床,低頭趿鞋:“我還要問我母親春鶯里的事,我要回娘家一趟。”
這時候回什么娘家,分明在跟他置氣,他身上的鋒芒頓時收斂幾分,拽回她來,低聲道:“我原以為我之前已經跟你溝通好了,你該對你的丈夫有起碼的信任!”
信任?兩人根本未好好相愛就成了親,所謂的信任,根本就脆薄如紙。丈夫?至親至疏夫妻,她那么純粹地對待這份婚姻,想要的又何止僅是‘丈夫’。
然而他面對她時,連一句“我愛你”都不能痛快地說出口。
紅豆瞥見妝臺上的那捧花,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哽聲道:“好,這些事牽扯到你的朋友,你有你的立場,我不該多問。那么,段明漪呢?婚禮上你為什么私底下收她身邊人給你的東西?還有那捧花,究竟怎么來的。”
賀云欽一滯。
看來這事是真的了,紅豆氣得心口直抽抽,噙淚定定望著他,心灰意冷道:“賀云欽,我當初真該去北平。”
這分明是后悔嫁給她。賀云欽臉色一灰,怒極反笑道:“那個女人的事根本就沒什么好瞞的,我這就統統告訴你,虞紅豆,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來沒有對——”
這時外頭忽然有人敲門,有下人道:“二少爺,二少奶奶,顧公館打電話來問二少奶奶,他們家的三小姐是不是跟二少奶奶在一處,至今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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