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開始沿江緩緩前進。
演奏廳內,薛婉兒在歡呼聲中登臺,抱著琵琶為眾人演奏汴京名士還原的名曲《幽蘭操》。
妙手在琵琶上撩撥著,曲子前段如空谷幽蘭,音符逐個跳出,逐漸把人情緒代入節奏之中,隨后撥弦開始加快,曲子也變得婉轉急切,如泣如訴,場內每個聽眾表情都變得凝固。
仿佛在聽一位可憐女子在訴說凄苦的身世。
讓人垂淚。
演奏到后段,整個演奏廳內都彌漫著一股哀怨,即便有清醒的人,也在暗暗贊嘆曲調之精妙,薛婉兒演奏技藝之高超。
就在此時,一道清亮的笛音如穿透層層烏云的強光,從岸邊傳來,瞬間擊穿了畫舫內所有的哀怨。
“青城山下白素貞~”
七道音節匯成一段無比優美的旋律,畫舫內所有人都為之一愣,不禁轉頭看向了岸邊方向。
臺上,薛婉兒的琵琶聲也戛然而止,笛聲傳來的旋律瞬間撥動了她內心深處音調最高的那根弦,此刻她耳朵里、心里都是笛子吹起的旋律,早就把什么操忘得一干二凈。
“好美妙的曲調!”
“不知是哪位大家在岸上演奏!”
畫舫廳內,眾人贊嘆一片,他們看到不遠處岸上,人群聚成里里外外好幾層,包圍著笛音源頭,而且還不斷有人圍過去。
岷江上各條游船畫舫也都往笛聲源頭湊過去。
“請黃公子也命人將船靠岸。”
薛婉兒也不顧矜持,走到黃午面前主動提議,此時她已經聽了好幾段笛聲旋律,越聽越覺得每一處旋律都撩動心弦,實在是太動聽了。
她面色潮紅,內心發誓無論如何也要見到演奏者,求得曲譜!
“快靠岸!”
黃午急命船工,他殷切的看著薛婉兒,問:“薛姑娘可是想求曲譜?”
“正是。”
“薛姑娘出去多有不便,待會便由在下去將演奏者請上船來。”
黃午說完,薛婉兒感激的對他福了福致謝,惹得程之才等人一陣羨慕,黃午心中一陣飄然,待船靠岸后,他對薛婉兒拱手,豪氣干云道:“薛姑娘放心,在下就算是赴湯蹈火,也一定將人帶到你面前!”
他這句話讓周圍眾人一陣惡寒,不就是請個人嘛,他說得好像自己是赴戰場英雄似的,可見薛婉兒感動地看著黃午,眾人又一陣羨慕。
…………
人群中,杜若專心對蘇小妹吹著笛子,渾然不知周圍已經圍的人山人海了,坐在他身旁蘇小妹也捧著臉,雙眼冒星星的看著他,在這天地間,蘇小妹眼里只有杜若。
杜青和蘇家丫鬟和圍觀的人一起,一臉享受的聽著杜若吹笛,大家當然不會發出半點聲音,連呼吸都輕緩了起來,生怕干擾到這精妙絕倫的笛音。
一曲吹罷,臨江處人群出現了一陣騷動,黃午帶著一幫從州衙里借來的便衣都頭,強行分開人群,闖了進來。
“怎么是他?”
當看到人群最中央竟是杜若在吹笛時,黃午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程家兄弟驚訝后,臉色也不好看。
而跟來的蘇軾蘇轍對視一眼,自然是驚喜萬分,尤其是蘇軾,他忍不住笑起來:“我這個妹夫還真是非凡!”
杜若拿起笛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擦干吹孔水汽,還給了蘇小妹,他只是對蘇軾蘇轍微微眨眼示意下,壓根沒正眼看黃午等人。
圍觀眾人還沉浸在樂曲中意猶未盡,杜若卻作勢欲離開。
“等等!”
黃午叫住了杜若,他已經在薛婉兒面前夸下海口,此時不得不硬著頭皮對杜若擠出一絲笑容,拱手道:“杜兄這首笛曲實在是精妙絕倫,讓人心曠神怡,在下佩服的緊,可否請上畫舫一聚?上面有精通音律的人等著和你探討。”
黃午期待著杜若能看著薛婉兒面子上答應自己,畢竟那可是薛婉兒。
杜若露出一抹玩味的笑,道:“剛才不是不讓我上船嗎?怎么現在又請我?”
黃午尷尬笑了笑,對杜若拱手:“剛才是我多有得罪,待會上了船,我一定自罰三杯。”
“呵呵。”
杜若回頭看了看蘇小妹和杜青,忽然伸了個懶腰。
“好熱呀,杜青,把布鞋拿出來,我要換鞋。”
身為書童的杜青背著個竹篾書箱,里面有文房四寶,以及游玩的必需品,包括一雙透氣布鞋。
杜若腳上穿的是硝制小牛皮短靴,是這個季節貴公子們常穿的,但走路多了難免捂腳。
圍觀眾人都不解杜若為什么突然要換鞋子,連蘇小妹都茫然眨著眼睛。
這邊,杜若卻悠悠的把腳伸向了黃午,懶散道:“靴子穿起來真難受呀,若是有人能幫我脫靴,那他怎么惹到我,我應該都會原諒他。”
此言一出,圍觀眾人促狹哄笑起來。
“小公子還是那個小公子啊!”
“紈绔!”
接著,人們目光落到了黃午身上,蘇小妹蘇軾蘇轍竊笑起來,連程之才也不懷好意的看著他。
黃午臉色一陣青白,他內心憤怒,想甩袖離開,但一想到在薛婉兒面前的信誓旦旦,他又咬咬牙。
“為了求曲譜幫人脫靴不丟人,薛行首一定會感念你,說不定今晚就約你閨閣相見呢。”
不知是誰在黃午耳邊嘀咕了一句,黃午終于下定決心,帶著艱難的表情,緩緩俯身,雙手抱住了杜若的靴子:“舉手之勞而已,呵呵。”
“噗哈哈~”
周圍人群爆發出一陣笑,杜若挑眉看了看黃午,心說這小子倒能屈能伸。
邦~
黃午雙手一用力,把杜若左腳靴子脫了下來,頓時一股帶著熱氣的臭酸菜味直撲他面門,他臉色刷白,一陣反胃,但不得不咬牙堅持。
“不好意思啊,今天出汗有點多。”
杜若淡淡一笑,又把右腳伸到了黃午臉前,黃午眼里一陣厭惡,但不得不強顏歡笑:“不礙事……”
邦~
又把右腳靴子脫下,黃午張了張嘴,險些嘔吐。
“哈哈哈!”
人群歡笑不斷,黃午憋紅了臉,見杜青幫杜若穿上布鞋,他才緩了緩,道:“杜兄,現在可以跟我走了吧?”
“跟你走,去哪?”
黃午簡直要氣吐血,他沉聲道:“去船上,你該不是想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反悔吧?”
“我只說原諒你剛才對我的無禮,可沒答應要上船啊?”
此言一出,黃午肺都要氣炸了,杜若卻環顧周圍人群,問:“諸位旁證,我答應他要上船了嗎?”
“沒有!”
眾人齊聲道。
黃午此時已經臉色鐵青,程之才見狀,開口欲說和:“杜若,你……”
“住嘴!有你說話的份?”
杜若凌厲的看了他一眼,程之才頓時面色難堪,啞口無言。
“哼!”
蘇小妹頓覺解氣,上前拉住了杜若的手。
本打算勸杜若的蘇軾蘇轍此時也聳聳肩,不吭聲了。
“敢耍我?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嗎?”
黃午面露猙獰,冷冷道:“杜若,今天你不上也得上!來人,給我拿下!”
黃午身后帶著十二個人,有八個是州衙都頭,四個家丁,家丁們聞言自然是擼袖子上前欲拿人,杜若也嚇了一下,蘇小妹更是緊緊抓著他。
“誰敢動知州公子?”
為首的都頭一聲喝,其余都頭瞬間擋住家丁,護住了杜若。
他們雖然被“副市長”兒子調來當護衛,但心中清楚誰才是眉州老大,通判確實可以監督知州,但下面人事任免,年終獎什么的,還都是知州說了算,他們怎么可能幫黃午對付杜若。
“你們……”
黃午顏面掃地,此時憤憤指著都頭們,但無可奈何,他剛才也是一時氣昏了頭,他早該想到不能指使都頭們對付杜若。
“辣雞!”
杜若鄙夷的瞥了瞥黃午,起身打算和蘇小妹離開這里。
“等等!”
這時,人群后一道清澈的女聲響起,緊接著蒙著面紗的薛婉兒在侍女陪同下出現了。
她方才在船上聽到這邊爆發哄笑就預感不妥,怕黃午辦不成事,便下船前來,剛才人群注意力都在杜若黃午身上,倒沒人發現她。
“薛行首!”
圍觀眾人一陣驚呼,而黃午不知道薛婉兒有沒有看到他出糗,羞愧的不敢看她。
薛婉兒徑直走到杜若面前。
“奴家見過杜公子。”
對杜若福了福,又對蘇小妹禮貌示意下,薛婉兒才抬頭,禮數很周全,態度也讓人如沐春風。
杜若不像別人那樣對薛婉兒垂涎,他只是禮貌拱手還禮,身邊蘇小妹也微微點頭示意。
“黃公子是代奴家前來求曲譜,如有冒犯,還請杜公子見諒。”
薛婉兒這句話讓黃午心中一暖,但薛婉兒并未看他,反而直視著杜若,眼里像是有水波流動,身上充滿誘惑的香氣直鉆人鼻孔。
杜若本就對名妓沒有半點歧視,此時眼前薛婉兒又楚楚動人,頗通情達理,便溫聲道:“薛行首求譜曲,我哪有不給之理?”
“如此就多謝杜公子成全了。”薛婉兒感激的看著杜若,朱唇輕啟:“不知杜公子何時有空,請到奴家私閣中一會,教奴家此曲。”
周圍眾人聽到薛婉兒這句話,對杜若一陣羨慕,被花魁邀請進閨閣,那可是所有男人的夢想;而薛婉兒的“云水閣”,可從未邀請過別人,杜若是頭一個。
一旁蘇軾蘇轍都羨慕的看著杜若,而程之才和黃午,嫉妒的雙眼通紅。
“咳!”
身后杜青看到蘇小妹鼓起了粉嘟嘟的腮幫子,提醒了下杜若,但就算他不提醒,杜若也沒打算去薛婉兒那里。
他道:“不用這么麻煩,我回頭寫成曲譜給你便是。”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先是驚訝,然后佩服的看了看他,居然拒絕花魁的邀請,這是何等的魄力!
“哦?杜公子會譜曲?”薛婉兒驚訝的張開了櫻紅小嘴。
“會。”
“嗯,如此多謝杜公子了。”薛婉兒對杜若福了福,眼神異樣的看著他,繼續道:“奴家對譜曲也略有研究,一直苦于無知己。杜公子若想找人探討,可隨時來奴家的云水閣。”
隨時來云水閣?這意味著多少權貴富商求之不得入的云水閣,杜若以后可以自由出入,這又是何等的禮遇!
圍觀眾人又爆發一陣唏噓。
但沒有人覺得不公平,或者薛婉兒抬高杜若。因為這個時代,會譜曲、能譜出好曲的人太少了,比之鳳毛麟角也不為過。
而對于這類人,連唐朝大詩人杜甫、王維都搶著結交,為作曲家李龜年寫出“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和“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這樣美的詩句。
更何況是專于此道的名妓們?
‘我一定會去瞧瞧的。’
杜若心中好奇,剛想答應,卻回頭看到了蘇小妹那醋意的小臉,他才發現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這個以后有機會再說,不過給你曲譜這件事,我說了還不算。”
薛婉兒正詫異,杜若卻輕輕把蘇小妹推到身前,道:“要問我未婚妻,她答應了,我才能將曲譜給你。”
說完,蘇小妹和薛婉兒同時愣了愣。
圍觀眾人更是目瞪口呆,所有人目光焦點都聚集在了蘇小妹身上,這一看,眾人才發現,不施粉黛的蘇小妹無論是身段還是相貌都要勝薛行首一籌,對杜若便也多了幾分理解。
蘇軾蘇轍對視一眼,都十分欣慰,剛才他們都沒想到顧及自己妹子,而杜若卻想到了,蘇家得良婿也。
“蘇姑娘,請示下?”薛婉兒只好又對蘇小妹行禮。
蘇小妹回過神,鎮定自若道:“薛姑娘是曲藝大家,正所謂良臣配明君,寶劍配英雄,有這等好曲就算是姑娘不開口,我們也應該奉上。”
她這番話說的極為妥帖,而且沒有像別人一樣喊薛婉兒“行首”,而是也稱她“姑娘”,這對于名妓來說就是最大的尊稱,薛婉兒心中也對蘇小妹生出了莫大的好感。
但蘇小妹下一句話,卻讓她心中好感打了幾分折扣。
“回頭派人去杜府拿曲譜就是。”
尊重人歸尊重人,對于未婚夫去別的女子閨閣這件事,蘇小妹當然還是堅決反對的。
“告辭。”
言止于此,杜若拉著蘇小妹飄然離去,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眾人正愣神,程家二郎沒忍住,感慨著念出了這句詩,引得薛婉兒等人為之一振,齊刷刷看向了他。
“這首詞,是何人所作?”眾人問。
程二郎緊張的縮了縮脖子,看了看眼神不悅的程之才,又看了看一臉笑意的蘇軾蘇轍,他只好小聲回道:“不是詞,是杜若所作的白話詩。”
“白話詩,是杜若自創的流派!”蘇軾補充道。
眾人震驚,再次望向杜若消失的方向,內心久久無法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