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禮
第六章
梁季禾說的回禮在眼前的古著店里,距離戲院不到二十分鐘車程。
一直往西走,在更偏的地方。
玻璃門,灰藍櫥窗,入口處掛了一個巨大的汽水瓶蓋,寫著“幸運光顧”。
十八平米的地方,窄到逛不了兩圈,但從70年代valentino的電單車外套、o的翡翠耳環,到重慶碼頭的牌匾、鳥籠,香港舊時代的黑膠唱片、舊畫報,讓人挪不開眼。
三面墻全是玻璃水池,成群的橘紅色金魚在冷藍色的光里溯游。
井井有條又繁雜旖旎。
陳子夜驚訝極了。
她從沒進過這樣的店,這里甚至沒有設置收營臺,像是個小型博物館,收納了擁有者的偏愛和偏好,手指輕輕地觸摸,像是有記憶回響的魔力。
想起初遇那晚,她醒來時所見的酒店玻璃柜,也是這般。
慢走兩步,蹲下身撿一張2003年的電影票根,叫《見習黑玫瑰》,講的是兩個少女組合打怪的離譜故事,但比劇情更離譜的是,主演居然是鄭伊健和twins。
還沒起身,聲音從頭頂落下來,抬眼看到梁季禾的笑意,“挑中什么了嗎?”
陳子夜謹慎地揚了揚,放回到臺面上,拿印章盒壓上一角,擔心他說的回禮是在這里任挑,有點可惜地說,“沒,這些東西還是放在這里合適。”
梁季禾不做勉強,往木制樓梯一指:“上去看看?”
陳子夜認真說:“還有二樓。”
“嗯,一樓放禮品,二樓住人。”
陳子夜微怔,從他開門時,她就想問,“……您是住這里嗎?”看起來不像。
梁季禾不假思索地回:“不住這里,只用來放喜歡的東西。”
陳子夜扯起嘴角,有點驚喜,“這些全都是你自己買來的?”
“嗯。”
“都是不同地方買來的嗎?”陳子夜瞪圓了眼睛看他,“連這里的每一條魚也是?”
梁季禾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耐心解答:“是,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看到覺得中意就買回來了,連水里的一顆小石子也是我撿來的。”
陳子夜微微張口,眼神向往,“……真好。”
“上去看看。”
“好。”
二樓跟樓下相反,踩著樓梯上來,入眼的是一片視野開闊的天臺,完全舒展。
月明夜靜,西城的跨年不似市里熱鬧,少見高層,千戶盞燈,只有依稀幾聲炮仗響。
一間單獨的房子在天臺死角,兩側均是夏藤木架,春來花穗叢生,冬至枝干輕盈,迎風飄擺,四季都像是有清淡的味道,陳子夜展露笑容,聲音抑制不住地上揚,“是紫藤蘿?”
“嗯。”梁季禾說的是肯定句,“你很喜歡植物。”
“嗯,喜歡藤蔓大于花。紫藤蘿仲春開花,仲夏結果,條蔓纖結,與樹連理,很容易形成共生關系。”兩人并肩慢走向前,陳子夜停了停,轉向他,“……有互相依戀的寓意,戲文里常有。”
雖然滿目枯枝,但陳子夜說得很令人向往,仿佛已經看見畫面。
“那只能等夏天再請你來。”
陳子夜愣了愣,“可以嗎?”
……還能再來嗎?
“為什么不可以。”梁季禾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冬天只剩枯枝了。”
陳子夜想到什么,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原本是要替觀妙和遠在老家的父親掛來祈福的,她拿出來,攤在手上,認真問:“我能掛這個上去嗎?”
“嗯。”
“這樣就不是光禿禿的了。”
“用幫忙嗎?”眼前的藤架可比戲院里的臘梅高多了。
陳子夜依舊搖頭,“我行的。”
梁季禾笑著看她一眼,讓她去掛,“這次見面還沒摔著。”
“不會摔的,沒多高。”枝條迎風,但陳子夜想掛的高一些,更高一些,這樣好像就可以飄到菩薩的耳邊,她踮起腳去夠,平地無處借力,輕盈跳起來幾下,感覺正好夠到枝頭。
掛完紅包,想起還差一個,沒猶豫散了頭發,想把帶著兩顆紅柿色珠子的頭繩也掛上去。
鉚足勁一躍,落地時沒站穩,撞入梁季禾的胸口。
他伸手拖住陳子夜的手肘,微微用力,“小心。”
“謝謝……”陳子夜松開一步,眼神無處可看,飄到枝頭隨風晃動的珠子上。
枯枝一點紅,像初綻的臘梅。
陳子夜不經意地笑了下,覺得心情很好,跟今晚所見的一切一樣好,思及此真誠地跟梁季禾又說了聲謝謝,他卻沉默著做了個朝前走“請”的手勢。
領她到門邊才說:“不用謝,我還沒給你回禮。”
陳子夜愣了愣,覺得這個人像是一樓圓臺上的萬花筒,看山不是看,看雪是雪。
讓人琢磨不透。
梁季禾打開門,亮起的是橘黃色的燈,室內陳設簡潔溫馨,飄窗上放了幾株藍色風信子,床邊是兩盆君子蘭,溫室里都已經開了,梁季禾說這里是恒溫的,人來得少,花草自由生長。
一張矮榻的床,書桌都不用,書隨意散在各處,伸手可得。
墻上有投影儀和不規則的幾個書架,放著很多影片,有大有小,有圓有方。
地方狹窄,甚至有些封閉,近到呼吸聲都能聽得見,陳子夜站在門口遲遲沒有跟進去,梁季禾也沒有邀請,他只是俯身在地上、書架上尋找。
找到后他擰了下眉,遞給陳子夜,“找半天,原來就在眼前。”
“……這是回禮嗎?”
“你不滿意,就可以不是。”
老式錄像帶,沒有標簽,一共兩卷,陳子夜問:“沒有不滿意,這是……”
“實錄,一卷是1989年浙昆劇院現場表演的《長生殿》,一卷是2007年央美陳堪編劇聯合世字輩藝術家盧璇推出的《梅妃禮》,前者是原版,后者是新編。”
陳子夜訝異,拿緊錄像帶,除了謝謝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長生殿》里的梅妃雖然戲份不重,但出場即是焦點,《梅妃禮》以其作為女主角講述了和唐明皇共赴生死的故事,戲份多,劇情連貫,但少了一些重頭戲。”梁季禾頓了頓,眼神挪到錄像帶上,挑了下眉說,“選角這方面我不專業,這些錄像資料供你參考。”
縱然她是專業學習昆曲的人,《梅妃禮》她也是聞所未聞……
像是不對外售票的新編研究項目,參演人員多為戲曲學院老師和他們所帶的學生。
“您已經很專業了。”陳子夜由衷這么想。
梁季禾恢復神色,沒那么嚴肅,“我母親喜歡,小時候經常聽她哼幾句,談不上專業。”
“您母親喜歡聽戲嗎?她要是有空,可以來聽。”
梁季禾頓了頓,但語氣還是平常那般,“她八年前已經去世了。”
“啊……對、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梁季禾微微搖頭,“說起來,你其實也認識的。”
陳子夜訝異,“……我認識?”
“嗯,就是選你入戲院的人,姜如汀,我母親。”
“姜老師是您的母親!”
陳子夜近乎瞪圓了眼睛,才發現梁季禾的眉眼,確實非常像她印象里的姜老師。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范師傅與姜如汀是同門師兄妹,范師傅最早唱的是《憐香伴》,兩個女性角色均由男旦扮演,碰上師弟摔斷腿,便讓小師妹姜如汀臨時頂上,誰知她一炮而紅。
慕城一時間無人不知名門姜家出了唱戲的坤角。
原本養在家里的戲班子被姜家老太太悉數趕了出去,本是圖個樂子的玩意兒,一個二個的卻拿來教自家的小姐,還教上了臺遭人笑話,好好的一個戲班子也就這樣散了。
范師傅便跟其他師兄弟一樣四散討生計。
老太太畢竟是舊社會里長大的人,姜如汀也沒多生怨恨,在戲班子解散了以后便再也沒有聽過戲,更別提自個兒唱幾句了。直到三年前范師傅小有成就帶著自己的戲班子回到慕城,姜如汀是又喜又驚,倆人既是曾經的搭檔,又是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馬,便執意投資,幫助范師傅擴大招生,買地搭臺,這才算真正經營起了這家戲園子。城內一時流言四起,但兩人從不放在心上。
正巧閨門選旦那年,子夜喪母,她跟著外婆在鄉下長大,只會哼些黃梅小調,壓根沒想過去正兒八經學唱戲,只是聽說進了戲班子就有工資拿,還不必愁吃喝讓娶了新媳婦的父親為難。
這才跑去試戲。
子夜那日在外婆的陪伴下坐大巴,趕到戲園子,正巧是最后一個。
范先生見她根本不會唱戲差點趕她下臺,可姜如汀卻對子夜一見如故,她笑說,這孩子簡直跟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擔心旁人不信,還特意囑咐司機回家取她兒時的相片來做對比,誰知司機剛走,姜如汀上臺細看子夜,正欲問她家庭如何、怎么會想來報名時,一根重木轟然砸下,戲臺倒塌。
紅血點地,木上開花,子夜被姜如汀摟在懷中,只受了些輕傷。
幾日后,子夜便被范師傅接回戲院,在醫院,她與梁季禾擦身而過。
姜如汀的死無人再提。
每每子夜向師傅道歉,范先生都只是嘆氣擺手說與她何干,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再提。
……
陳子夜回想到此,恍然明白初見時梁季禾那句“我以為我們認識”。
竟是真的有過一面之緣。
想起姜如汀清雅慈愛的言語,陳子夜不免難過,“真的對不起……”
“不怪你,我母親要是在世,她也樂意送你。”梁季禾目光落到那幾盒錄像帶上。
“謝謝梁先生,我回去一定好好觀摩學習。”陳子夜認真保證,“這些珍貴的影像資料我也一定會保存好的,您如果想看,我隨時還給您。”
“給了你的就是你的。”梁季禾被她逗笑,“回禮而已,不用有什么訓練壓力。”
“嗯!”陳子夜抱在胸前,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份禮物。
還是梁季禾發現的問題,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問說:“你有設備放么?”
這種錄像帶,就算是在戲院這種不怎么跟得上潮流的地方,也好些年沒見到了。
“……好像沒。”
“鑰匙留給你。”說話時,兩個人已經退到了門外。
陳子夜忙說:“不用,我上網買一個老式播放機就行。”
梁季禾將鑰匙提在手上,讓人不能不接,“我基本不在。”
確實想看,“……那您什么時候來?”
本意是怕打擾他一個人來這里看點什么。
卻被梁季禾故意誤解,拿話逗她:“就這么怕碰到我?”
“不是,不是……”陳子夜急急否認,語速又慢下來,“我是怕打擾您。”
梁季禾看著她,微微低頭,跟她平視,“那現在一起看?”
“啊……現在太晚了。”
想到深夜同處一室陳子夜就覺得很緊張,并肩的畫面幾乎不能想象,她分不清是空間閉塞不透氣的原因,還是昏暗的燈光給人可樂入杯將將滿出氣泡的不安全感。
就……好像連呼吸頻率都快了一些。
陳子夜慌張地拿起手機,原本只是想看一眼時間作證已經不早了,卻沒想到專注說話的時候有人給她發了一條微信,迅速點開:十二點我在收發室等你,想第一個祝你新年快樂。
那是一種在陳子夜臉上極少見的笑容,其實很不明顯,不像出了籠飛向山林的鳥,更像刺穿薄暮的初陽,攜裹涼寒,卻是絲絲點點都透著暖意。
人快樂的時候,甚至不用笑也能傳遞情緒。
梁季禾看向她,沉默著。
“快十二點了,我得回去了。”陳子夜不擅長隱藏心事,眼睛往下瞟,“……很晚了。”
“要到新年了。”
陳子夜“嗯”了一聲,猶豫要不要再說一遍新年快樂。
思緒已經被梁季禾先打斷,“送你回去。”
陳子夜垂著頭默默跟到他旁邊,快速瞥了他一眼,見他沒了表情也沒再開口。
到戲院,比去的時候路況更空,十來分鐘就到。
趕在十二點之前,還剩四分鐘。
“到了,謝謝梁先生。”陳子夜主動說。
梁季禾看了她一眼,停了幾秒才說話,有點冷淡,“去吧。”
“梁先生,再見。”
陳子夜說話時又看了眼手機屏幕,幾乎同時拉開車門,站定還不忘沖他微微點頭道別。
梁季禾也發動車,油門剛響,轉過身朝戲院慢走的人突然加速小跑起來。
幾乎是靠跑步的慣性沖到了戲院收發室門口,“咚”一聲雙手拍在玻璃窗上,快速看了眼手機,邊喘氣邊笑,“……還好沒有錯過十二點。”
桌上的模擬考試卷還沒合上,滿滿當當寫著正確答案,小巷安寧,戲院嘩然一聲慶祝,遠處斷續傳來幾聲煙花炸散的聲響,正要打烊的裁縫鋪和對門的計生用品店還放著舊舊的粵語歌——
別怕,你將無人會代替。
吵吵嚷嚷里,兩個少年搶著互相說了句“新年快樂”。
十二點的冬天飄了慕城第一場雪,像是成人之美。
車上的人靜靜看著,玻璃搖下,一點點雪落在車窗上,很快消融。
他還在摸那顆袖扣,周身溫暖,只有那顆袖扣是冰涼的,如同他此刻的表情。
落雪滿城,愁喜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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