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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失約


第八章

        范師傅沒有明確設置門禁,但除了節假日外,十二點之前回到戲院是默認的規矩。

        像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窠臼,矜持會給凌晨敲鐘。

        梁季禾停車時,時間卡在晚上十一點五十。

        梁季禾那側的窗戶半開著透風,接近封閉的空間里有一些淡淡的青松香。

        陳子夜呼吸很輕,眉間舒展,“今天也謝謝梁先生。”

        “不謝。”

        車里一直放著歌,是陳子夜沒聽過的粵語歌,下車道別前,歌里唱到:明白你希望游觀冰島看雪花,無奈太少時間,去溜冰可以嗎。

        午夜的朗月,傾瀉在車身上,落入粼粼的玻璃水面,照在兩個人每一根發絲上。

        梁季禾手搭在車窗上,看向她,陳子夜也正好側過目光想開口。

        對視的那一秒,笑容更默契。

        “回去吧。”

        “好。”答應時伸手開門。

        被梁季禾探過身握住胳膊,鼻尖像是一擦而過,呼吸溫濕到分不清

        “咔噠”一聲解開安全帶,“安全帶。”

        “哦……謝謝。”

        手卻沒有松開,梁季禾近到讓她不敢眨眼,低沉引導著她,“手機號,進終面告訴我。”

        “……您想知道手機號還不容易。”

        這話從陳子夜嘴里冒出來,真誠自然,甚至理直氣壯。

        沒半點調情的意味。

        梁季禾笑了下,抽身回到座椅,不否認他想知道確實隨時都可以,“得你樂意。”

        陳子夜沒了動靜,遲了幾秒調出添加好友的二維碼界面,“……您直接掃碼添加吧。”

        “嗯。”

        他發送好友申請,關上手機說,“對了,我下周不在慕城。”

        “哦……”陳子夜不懂他怎么突然提這個,禮貌問,“您是去出差工作嗎?”

        “嗯。”

        “這樣,那祝您工作順利。”

        梁季禾道謝,頓了頓才說,“周六回,順便帶朋友送的幾株臘梅回來,準備移在上次帶你去的店里,有興趣一起嗎?”

        陳子夜只聯想一秒金魚溯游的玻璃館,眼神都清亮起來,她喜歡那個地方,那是承載著自由和閱歷的地方,但思及她與梁先生這樣頻繁的獨處,有些猶豫。

        不過想唱好梅妃豈能連一支梅花都沒見過?

        何況,范家戲院雖姓范,但到底梁先生才是真正的投資人,想到他這些年對戲院的幫助,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好,那到時候聯系。”

        “嗯。”他往戲院方向挑了下眉,“去吧,不早了,專心訓練。”

        “好。”

        拉開車門,伸下去一條腿,陳子夜忍不住回頭保證,“我會盡力的……”

        梁季禾只是笑。

        在他的認知里,努力、盡力其實都不值得單獨說。

        擁有更多與成功不相關的快意,也許才更擁有對生命的掌握力,哪怕只有一點。

        人間四月,雨絲風片,浪漫的不是山寺桃花始盛開的偶然,是臨時起意的踏春。

        但對著她好像就沒辦法這么理智。

        梁季禾還是認真點了下頭,算作信任的回應。

        —

        “舊夢新顏”重啟項目的初試結果是在一周后公布的。范師傅鄭重其事地貼了兩張紅紙公告,一處是在戲院鐵柵欄右側廢棄的公告欄上,一處是在戲院前廳排戲表的上方。

        陳子夜、觀妙一同通過。

        雖說這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但張榜后推搡著找名字的時刻,很容易讓人雀躍。

        陳子夜沒擠進去,先出來的是沈時亦,拍了張照片說發到了她們三個人的小群里。

        陳子夜這才發現,今天這樣的日子,觀妙居然沒來。

        她一向愛熱鬧,又把這次比賽看得極重,怎么可能不來呢……

        “我先回宿舍看一下,觀妙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不知道好了沒有。”陳子夜低頭看微信,沈時亦發完她們三個一起中選的圖片后,觀妙也沒回復。

        “行!那你快去快回,晚上還有慶祝飯呢!不過怎么感覺她已經不舒服好久啦?”

        陳子夜細想,“……是得有兩個星期了。”

        “找時間陪她去醫院看看吧,我們這種天天練功的,多少都有點小毛病。”

        “嗯,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有事發微信啊。”

        陳子夜說好,低著頭快步往回走。

        上樓梯時,梁季禾發了第一條微信來,問她現在有空嗎。

        陳子夜沒多想,回了個有空,繼續爬樓梯。

        沒兩秒,電話直接響起,她愣了一下,但又覺得有事電話說很符合梁季禾的利落的印象。

        他好像不太喜歡說廢話,想說的時候便說,從不刻意找話題或者探尋些什么。

        開口時像春日盎然,安靜時又不會顯得冷淡,所以跟他相處時陳子夜大多覺得自由自然。

        “梁先生好。”

        “初試結果出了?”

        陳子夜輕笑,“還張榜公告了。”

        “恭喜。”他也笑。

        梁季禾看了一眼時間,才下午四點,“今天不用訓練?”

        “今天結束了,師父說過幾天有綜藝節目要來戲院拍些日常片段,吩咐我們各處裝扮一下。”

        “嗯。”

        梁季禾知道,這是陳池羽替戲院接的通告,節目定位為國風文化創新推廣唱演秀,融匯流行與古典,選手多為經紀公司選送的練習生,戲院這邊也在受邀之列。

        陳池羽認為跟這些選秀選手比,戲院里的姑娘們沒有流量優勢,也不擅綜藝營銷那一套。

        放梅汀這樣的花旦上去,又失了身份。

        最后定下沈時亦和觀妙作為其中幾期的助力嘉賓,協助選手完成關鍵曲目表演。

        陳子夜微微喘氣,被電話那頭的人察覺,沉聲問,“你在上樓?”

        “嗯……在四樓了,回趟宿舍,晚上可能再練練。”

        “練歸練,注意休息。”

        “好。”陳子夜猶豫了一下,還是禮貌說,“您也是。”

        說完再見,陳子夜在等對方先掛,他卻遲遲不掛,輕笑說:“按時吃飯,別又摔著了。”

        “好。”聽吩咐一般乖巧。

        “有事發微信。”

        “好,如果我沒及時回就是在訓練、睡覺,您別介意。”

        梁季禾說:“我沒及時回就是睡了,有事直接打電話。”

        陳子夜本想說,她應該沒什么事至于這么急,但還是應下,中國人不懂客氣話就太沒眼力勁了,“好……”

        他又笑,“你先掛吧,小機器人。”

        “好。”陳子夜反應過來,“……誒?”

        “掛吧。”

        陳子夜意識到他在說自己像個只會應允的機器人,悶悶說:“不,您先掛。”

        梁季禾情不自禁地“哦——”一聲,輕描淡寫誘導:“下次。”

        過于平靜,以至于陳子夜本能接了句:“好。”

        雖然沒有笑聲,但陳子夜真的他一定又在笑。

        ……怎么又輸了,陳子夜很懊惱地想。

        先掛了電話,陳子夜才恍然發現,她不知道這通電話的目的。

        可能就是掐著點兒來說一聲恭喜?

        她搖搖頭,不敢這么想,慢慢走回宿舍。

        —

        觀妙人不在,床上被子亂作一團。

        微信、電話都沒接,陳子夜往走廊上看看,隔壁宿舍也問了問,都說沒見著人。

        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做些什么,又放心不下,空著的手就開始替觀妙整理棉被。

        冬天她們習慣蓋兩層,一般再多拿個毛毯蓋一層,以防感冒咳嗽損傷喉嚨。

        替觀妙鋪好床,見她的枕頭中心被壓得軟趴趴地凹進去一塊,習慣性地拿起來拍了拍,預備反著放,卻摸到一處硬塊,長條形,原本想把拉鏈緊上,一扯正枕頭就恰好掉在了床上。

        用透明真空袋裝好,像是呈堂物證那般保存完整,純白色的只美工刀那樣的長度。

        干干凈凈沒有任何文字提示,只有s和ct兩個分區。

        陳子夜沒有隨意動別人東西的習慣,下意識胡亂將東西塞回枕頭里。最里面。

        手指卻是僵硬了一般,她雖然沒見過,但她大概知道那是什么。

        重重吸了口氣,雙手握著手機開始搜索——ct兩道紅杠。

        —

        當晚觀妙到兩點多才回來。

        跟沈時亦她們宿舍一起,回來路上還唱著歌,像是喝了不少酒。

        替觀妙用熱毛巾擦了把臉,見她面色紅潤,還能參加慶祝宴,看樣子身體沒什么大礙,稍微放心了一些,聯想到水銀溫度計,指針類的東西在枕頭里撞來撞去……

        其實是會移動的吧……

        但陳子夜還是想問問清楚,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也就作罷。

        每次去練功房的路上人總是很多,難得找到空檔又碰上余樵。

        ……好幾天不見他人。

        陳子夜幾乎是跑到收發室那邊的,但到了門口又停下來,捋好頭發,整理呼吸,問楊叔有沒有她的快遞。又像是正巧碰到余樵,裝作不經意地問,“前幾天還想找你換燈泡,你一直不在。”

        “我去北城考試了。”

        “是保送考試嗎?”急忙住口,“我聽楊叔說過好多次,是這個考試吧?我沒太注意聽。”

        “嗯。”

        余樵看了眼窗外宿舍樓,問她,“現在燈泡換好了嗎?沒有我現在去換。”

        “換、換好了,楊叔幫忙都弄好了。”陳子夜低了低頭。

        “那就好,有需要就直接喊我,女孩子爬高碰電很危險。”

        陳子夜笑了笑,抬頭看他,“你平時給大家幫忙的時候……也注意安全……”

        “沒事,我預填志愿報的是熱能與動力工程專業,得常年跟鍋爐、電路打交道。”

        “那……是不是很難學?”

        余樵進室內把羽絨服脫下,也讓她別站在外面,有風,“每個學科想學好都非常困難,你學戲劇也一樣,不是都說,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

        “這能一樣嗎?”陳子夜欣喜不過三秒,又垂下眼,“我沒什么概念。”

        余樵看著她篤定說,“一樣,至少在我心里,是一樣的。”

        余樵站在最門邊,兩個人的身影都露在玻璃窗可見的透明范圍,陳子夜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消失在墻角,指甲蓋掐進手指那一刻才敢問,“……你能教我英語嗎?”

        “可以啊,其他也可以互相學習。”

        陳子夜小學三年級才學英語,進戲院時剛滿十歲,糾正普通話就用了好多年。

        她一直記得當年英語老師教她的《doremi》,這是她第一次唱除了abcd以外的英文歌。她記憶里的聲音甜美溫柔,是一位返鄉教學的女大學生,一字一句地教會那個小女孩——

        世界遼闊,雪山開花,玻璃晴朗,連樹葉都有翅膀。

        “……我可能沒什么能讓你學習的。”

        余樵說不會,“戲曲里很多典故,這些我一竅不通的,一定很有意思。”

        陳子夜點點頭,“嗯!那我可以給你講很久。”

        余樵無奈地指了指窗邊累起來有半身高的復習資料,“我應該也能給你講很久很久。”

        “那先說好,不能耽誤你復習。”

        余樵笑容明朗,“好,也不能耽誤你訓練。”

        “好。”

        “那下周末晚上開始?這周末我得回學校跟老師對保送試題的答案,白天高三補課。”

        “嗯,我可以。”

        余樵想到一個地方,“那你到時候跟我回學校吧,自習室很安靜,周末基本沒人。”

        ……學校。

        “我能進去嗎?”

        余樵躬起腰,手撐在收發室的椅背上,跟子夜完全平視,“當然能,沒有人不歡迎主動學習的學生。”

        陳子夜倏地抬眼,她在靜謐的空間里像是看到了戲文里說的,一言可抵千萬鈞的君子諾。

        ——

        人的大腦也許有什么等待機制,一旦有了期待,時間就過得特別快。

        這周,陳子夜整個人像是漂浮在海上,水管滴水的聲音好像在奏樂,窗臺上光禿禿的盆栽像是要發芽,落葉不是落葉,是來年春天的盎然生機。

        陳子夜把很久沒用過的雙肩包拿了出來,還多買了一些花花綠綠的文具。

        到周六。

        陳子夜裝好特意買的茉莉綠茶和小面包,早早跟余樵去了學校。

        如余樵所說,學校門衛大爺見二人周末前來自習,連連夸贊,囑咐他們晚上十點鎖校門,讓看著點時間,以防他在門衛室睡著了聽不見喊聲。

        兩人乖巧應下,互相看了一眼,找到一間最偏僻沒有人的高層教室。

        并肩靠窗而坐,余樵不知道陳子夜的英語學到什么程度,不希望她一開始就被嚴肅的教材難住,提前買了四本書,塞得書包滿滿當當。

        一本是介紹歐美旅游的口語書,一本是初高中教材全解,一本紅色封皮的單詞書。

        還有一本英文小說《芒果街上的小屋》。

        余樵說:“這本書送給你,短篇故事組成的,講女主角的媽媽、愛吃的菜、喜歡的小狗、難過的事,還有……第一次心動這些日常故事,關于少女的夢想和成長,比較短,適合新手讀。”

        “謝謝。”她小聲說。

        光聽介紹,陳子夜已經像在冬夜吃了一根暖熱的甜紅薯。

        她沒有與余樵對視,始終面朝向前,手指細細摸了摸書的封面。

        “那我們開始吧?手機開靜音,先學一些單詞。”

        “嗯,我已經開了,放在包里。”

        余樵的目光轉回到自己課桌上時,陳子夜偏過頭看他一眼。

        今晚的月亮很靜,床簾被風微微吹起,陳子夜突然覺得空氣是安靜又有味道的。

        像梅子留酸,芭蕉分綠,是只屬于少年身上清新的皂莢味道。

        同樣的味道在戲院的水池邊也有。

        楊叔正端著盆準備打水泡臟衣服,泡一夜就干凈不少。

        他正蹲著接水,車燈穿過鐵柵門照到他身上,急停發出刺耳的響聲。

        見是梁先生的車,趕忙空下手去開門。

        沒等他小跑過去,梁季禾已經自己下了車,“門不用開了,我不進去。”

        “哦,好的,那需要幫您告訴范師傅一聲嗎?”

        “不用,勞煩幫我找一下陳子夜,也問問戲院其他人。”

        “小子夜?”楊叔手上還有水,往身上蹭了下,確認說:“她不在戲院啊。”

        梁季禾蹙眉,面色不悅,“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梁季禾搭的是下午的飛機,落地上車給陳子夜發的消息,預備稍她一起去賞梅,遲遲沒有回復。他一貫不喜歡這樣的不確定性,談判桌上的缺口往往就來源于此。

        但他還是吩咐司機,枉顧一次理智,先直接往戲院開。

        “梁先生客氣了。”楊叔往遠處隨便一指,滿意地笑笑,“她跟余樵約著出去玩兒了,不過現在小年輕人談戀愛去哪兒我就不知道了。”

        “……”

        見他神色寒如沉雪,楊叔搶著說沒事就先去忙了。

        梁季禾坐回車里,破天荒地摸了一支煙出來,這是陳池羽坐他車落下的。

        他不喜歡煙味,但他此刻很想聞一些不熟悉的氣味。

        腐草燒灰,卡在嗓子眼,膩在喉嚨口那種。

        看了眼手機,依然沒有任何微信回復,對話框只有他自己發的那些。

        被他不耐煩地丟到一邊。

        他已經習慣有一個人安靜溫順地長在戲院里,他想見便見。

        卻沒想到,這像縫葉鶯一樣的小姑娘,可能從不向往更遼闊的天空。

        原來一直都棲息在她自己那枝,飄搖的枯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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