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未時看著自己手上的新T恤，有些不可置信，扭頭詫異道：“這，這，你買給我的啊？”

        顧禮洲的嘴上還叼著煙，看起來神色散漫，“不然呢？”

        鐘未時望著煙頭的那一點點火星，沒緩過神來，又聽見他說：“趕緊換了吧，身上那衣服我看著都難受。”

        鐘未時回頭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其實要不是顧禮洲提醒，他早就忘記衣服破了這事兒。

        阿偉也是才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破了兩道口子，“剛掛圍欄上時候弄破的��？”

        “嗯�！辩娢磿r下意識地瞅了一眼吊牌，嚇得一哆嗦。

        什么玩意兒啊！龍袍嗎！

        “太貴了吧，”鐘未時覺得自己肯定還不起，仰頭道：“這還能退不？”

        強子一幫人也涌過去看吊牌，一連串地臥槽，“898！”

        “啊？”大非一臉震驚地湊過去。

        顧禮洲垂下一條胳膊，抖了抖煙灰，漫不經(jīng)心道：“打折買的，送你了，算是新鄰居的見面禮。”

        強子嬉皮笑臉地挨過去，“哥，你看我這衣服也破了！”

        一幫人扯著衣角大喊：“我們的也破了！”

        顧禮洲：“……”

        鐘未時一肘子把強子他們頂了回去，“要點臉成嗎？”

        “滴滴——”馬路對面的汽車喇叭響了兩聲，探出一個腦袋。

        “老顧�！�

        是曹智恒。

        顧禮洲捻滅小半截?zé)燁^，偏了一下頭，“我先走了。”

        鐘未時神色恍惚地“噢”了一聲，等他想起來要說謝謝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鉆進車里，看不見人影了。

        衣服被阿偉搶了過去，像是擊鼓傳花似的，在一幫人手里傳了個遍。

        T恤的款式挺簡單的，純白色，一對煙灰色的翅膀從領(lǐng)口延伸到雙肩。

        張揚，很有個性。

        和顧禮洲身上的衣服完全不是同一個風(fēng)格，看起來像是特意為鐘未時挑的款。

        “還別說啊，這貴的衣服料子就是不一樣啊，摸起來很舒服�！�

        “我感覺就那樣啊……”

        “不是說打折買的么，應(yīng)該不貴吧。”

        鐘未時心算了一下，就算特么老板跑路跳樓價打一折都得90塊錢一件。

        90塊，都夠他在小商品市場買一打的了！

        更何況這種東西一看就不是路邊攤，哪來那么多老板跑路跳樓價。

        “哎！你別摸了，手那么油，都蹭衣服上了。”鐘未時從強子手里奪回衣服。

        “我都擦了手才摸的�！睆娮舆B聲嘖嘖，“瞧你這心疼樣，不就塊破布么！等哥們我發(fā)財了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你買兩件898的，一件穿身上一件當(dāng)抹布！”

        鐘未時笑了一聲，“傻.逼。”

        車子行駛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副駕駛的位置開著窗，顧禮洲的頭發(fā)被吹得四散飛揚。雖然天色已黑，但眼前仍是一片繁華熱鬧的街景。

        警局李老的那一番話在不經(jīng)意間戳到了他的痛處。

        不知不覺地，都32了啊。

        人生能有幾個32年啊？

        現(xiàn)在是六月份，距離他宣布封筆的那年，剛好五周年。

        顧禮洲從小酷愛閱讀，在大一時迷上寫作。

        他曾經(jīng)的最高紀錄是連續(xù)一周不休不眠，他可以隨時隨地進入自己構(gòu)建的那個幻想世界，掌控筆下人物的愛恨情仇。

        熱血，亢奮，毫無睡意。

        二十歲，不知冷熱，朝氣蓬勃的年紀，就像是生長在沙漠里的仙人掌，就算不用雨水澆灌，也能野蠻生長。

        他對創(chuàng)作著魔，就連做夢都沉浸在小說世界里。

        在大多數(shù)學(xué)生還在惆悵什么時候能安排上甜甜的戀愛時，他已經(jīng)簽約了星河世紀，成為一名網(wǎng)絡(luò)作家。

        他把所有精力都傾注在創(chuàng)作上，在圖書館里不斷地積累新的知識，在跋山涉水中追求新的刺激，在錦瑟年華里收獲了一批又一批的讀者。

        他覺得時間怎么都不夠用，就算每天只休息四五個小時還是有一種浪費時間的負罪感。

        他急著成長，急著畢業(yè)，急著獲取更多的空閑時間。

        二十六歲。

        巔峰之年。

        他的第五部長篇作品在網(wǎng)站獲得過億的點擊量和超百萬的收藏，成為星河世紀的第一流量大神。

        這些數(shù)據(jù)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整個榜單的第二名到第十名加起來，都還不及他一個。

        可人的精力終究是有限的，就像是燃燒著的蠟燭，火苗越旺，燒得越快，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一些問題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最初是胃炎，腸炎，頸椎炎，嘴角上火，眼睛疼痛這些小毛小病找上門來，體重瘋狂下降。

        “你不能久坐。”

        “你不能一直對著電腦�！�

        “你的眼睛需要休息。”

        醫(yī)生的這些勸告他都知道，可他停不下來。

        無數(shù)的人在看著他，等著他，還有無數(shù)的作者在后面追著他。

        誰不想要在至高點停留的更長一些呢。

        就像那么多人要不斷挑戰(zhàn)和刷新吉尼斯世界紀錄一樣。

        頂級的創(chuàng)作型人才大多都是瘋子。

        他依然不知疲倦地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在小說世界里。

        沒有時間就切斷社交，沒有精力就多補覺。

        可接二連三出現(xiàn)的癥狀卻不停地折磨著他的意志。

        腰椎突出，肩頸疼痛，偏頭痛，玻璃體混濁，每一樣病癥的出現(xiàn)，都像是上天給出的警告。

        有一天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里出現(xiàn)了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

        醫(yī)生說：“這是神經(jīng)性耳鳴，你平常是不是經(jīng)常失眠？熬夜了？年輕人不要總熬夜�！�

        “你太瘦了，多吃多運動，把身體養(yǎng)好才是關(guān)鍵�！�

        “你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垮掉的�！�

        神經(jīng)性耳鳴有多痛苦？

        那感覺就如同樹上的蟬貼在耳邊嗡嗡嗡地叫，二十四小時片刻不停，讓人變得煩躁不堪，無法集中注意力。

        而創(chuàng)作最需要的就是注意力。

        它不像流水車間，想干就干，干完就走。

        它需要不斷地積累，需要新鮮事物的刺激，需要靈感的爆發(fā)。

        突發(fā)性耳鳴就像是上天給出的最后一記警告——你必須休息。

        逐漸加重的病情迫使他放慢腳步。

        “這都斷更將近一個月了啊，追得一點都不爽�！�

        “可不可以尊重一下追更的讀者啊，這三個月連續(xù)請假多少回了？”

        “成名了就是不一樣啊。”

        “我覺得文筆也就這樣，江郎才盡了吧。”

        人怕出名豬怕壯，哪個行業(yè)都一樣。

        顧禮洲那時候的心態(tài)調(diào)整得很快，微笑著接受批評，向讀者們道歉，在治療好耳鳴之后，沒再斷更。

        一直到出現(xiàn)那次轟動全網(wǎng)的事件發(fā)生。

        #著名作家萬里舟猥褻女粉#

        #萬里舟酒店照片#

        #萬里舟真名#

        #萬里舟人品極差#

        #萬里舟作品抄襲九芒星#

        #萬里舟和九芒星是校友#

        ……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權(quán)力之戰(zhàn)。

        對方‘證據(jù)’確鑿，打得他措手不及。

        從那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人心的狠毒和人性的涼薄，遠比小說世界可怕得多。

        流量就像是大海里的水。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一夜之間，臭名昭著。

        雖然事發(fā)后團隊做了緊急公關(guān)，反駁各種抄襲言論，也找了最著名的律師團隊打維權(quán)官司，最后還找到那位女粉絲發(fā)布澄清視頻，但依然擋不住謠言的散布。

        “萬里舟猥褻女粉后還恐嚇其刪除帖子”“女粉絲不堪騷擾患嚴重抑郁癥”“萬里舟全靠炒作出名”類似博人眼球的標(biāo)題層出不窮。

        就像每個人聽見六小齡童這幾個字就聯(lián)想到孫悟空一樣，很多人在網(wǎng)上提起‘萬里舟’這三個字的時候，自動聊起了他猥褻女粉，作品抄襲的這些事情。

        隔著屏幕，真真假假，大家誰都看不透，但好奇卻是人的本能。

        兩邊粉絲撕得不可開交。

        九芒星的作品點擊量從第七被頂?shù)搅说诙��?

        一個癡迷于創(chuàng)作的人，能熬得過夜深人靜的寂寞，抗得過身體出現(xiàn)的問題，忍得了讀者苛刻的評價。

        但也會在某一瞬間，感到極度崩潰。

        那感覺就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海嘯，消耗了滿腔的熱血與精力，整個人安靜下來，望著滿目瘡痍的真實世界，忽然覺得，累了，倦了，不想再繼續(xù)了……

        六月十號，一部長達480萬字的奇幻小說《亡魂》打上了完結(jié)tag，作者在微博貼上了一張手寫長期請假條。

        八年時光，總結(jié)成了八百字，落于一張白紙上。

        最后一句是：“感謝信任，感謝陪伴，有緣再見�！�

        字跡瀟灑，筆力遒勁。

        看起來輕飄飄的幾行字，卻像是一道無形的大門，將過去與現(xiàn)在徹底阻斷開來。

        大幫粉絲哭天搶地。

        關(guān)于萬里舟的故事，就這樣被封存進了一小代人的記憶匣子里。

        那段引以為傲的巔峰時期，到最后變成了他最難以啟齒的一段過去。

        如果有人問他，你的身體好轉(zhuǎn)了以后，還會繼續(xù)寫作嗎？

        他的答案會是否。

        傳奇就是傳奇，還是不要被打破的好。

        可是不管過去多少年，他仍然會想念自己曾經(jīng)熱愛和執(zhí)著的東西。

        要問他后不后悔？

        不同的階段，答案不一樣。

        眼眶一熱，煙癮又上來了。

        顧禮洲伸手去摸褲兜里的香煙。

        曹智恒瞥了他一眼，“別在我車里抽啊，我女朋友聞到了又要冤枉我了�！�

        顧禮洲嘆了口氣，只好放回兜里。

        “有心事兒？”曹智恒一眼看穿。

        顧禮洲的手肘支在窗戶邊沿，托著腮幫子，喃喃自語，“沒什么，就是覺得生活里少了點什么。”

        “少個對象唄！”曹智恒脫口而出。

        顧禮洲就像沒聽見一樣。

        曹智恒又說：“真的，你不要不相信我，女朋友是一種很可愛的生物，要不然就找份正經(jīng)工作，想太多真的容易抑郁……”

        曹智恒的那張嘴一開口就停不下來，顧禮洲的思緒隨風(fēng)，飄得很遠。

        “我的主業(yè)是演員，副業(yè)的話……平面模特，服務(wù)生，校園跑腿，美食鑒賞員，農(nóng)副產(chǎn)品推廣大使……”

        “強子說要慶祝慶祝……”

        “去警局溜了一圈又平安出來了啊！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嗎！”

        他看起來很快樂，很充實。

        他和他身邊的人，看起來都很快樂。

        顧禮洲有些羨慕。

        夜宵散場了以后，強子把鐘未時送回了小區(qū)。

        強子喝了不少酒，鐘未時有些擔(dān)心：“路上慢點開啊，到家了給我發(fā)個信息�！�

        “發(fā)信息有個雞毛用啊，你又沒充話費�！被矢�強笑著說。

        鐘未時嘿嘿一笑，“我回去就沖。”

        樓道里的燈修好之后，鐘未時還挺不習(xí)慣，大晚上也能看到那一排排清晰的小廣告……以及二狗的照片。

        他走過去把尋人啟事撕下來團成球，想順手一扔的時候想起那一把簽子，又把紙團揣進了兜里。

        人與人之間，真的是很不一樣呢。

        雖然在片場也能看到許多大明星，但基本上連招呼都打不著，沒什么太大的感觸。

        在顧禮洲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之后，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貧民與富人之間的差距，并非只在于錢。

        文化水準(zhǔn)，道德品質(zhì)，家教修養(yǎng)……這些東西深入骨髓，塑造出一個完整的靈魂，同時也形成了一個人特有的氣質(zhì)。

        如果他有家人，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鐘未時了呢？

        會比現(xiàn)在更好嗎？

        -

        “咚咚咚——”

        曹智恒一開門就聞到了一股酒味，男孩的臉頰通紅，應(yīng)該是喝了不少。

        “怎么了嗎？”他問。

        鐘未時舔著嘴唇往里頭掃了一眼，“那個，顧禮洲在嗎？”

        曹智恒：“他在洗澡�！�

        鐘未時“哦”了一聲，剛想說那我等會再來吧，曹智恒已經(jīng)扭頭沖著浴室大喊，“老顧，301的小弟弟找你�！�

        “找我干嘛？”

        浴室的隔音也不好，顧禮洲的聲音里還混雜著一片水流聲，“你讓他等會，我這正沖到一半呢。”

        “他讓你等會�！辈苤呛阏f。

        鐘未時齜牙笑笑，“我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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