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外頭是一片漆黑，唯有門前亮著的紅色燈籠兢兢業業地執行它的使命。
因此外頭這一群黑壓壓的人在紅光的照耀下，無端給人一種冥婚來接新娘的錯覺。
許念初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許多古裝劇里，也是一行黑壓壓的隊伍，為首的人拿著幾盞紅燈籠，借著零星微薄的紅光，行走在大路上。
她的腦海里不合時宜地響起了“天干物燥，小心燭火”之類的聲音。
陸景琛乍一看見這陣仗，心里有了底，勾唇一笑，目光緩緩移到了為首的那個人。
老爺子不知怎的，也穿了一身黑，他這個人，最是忌諱黑色，今夜也不知怎么了。
陸景琛的眼神驟然變得凌厲起來：“爺爺，您這是？”
老爺子站在門口，壓根不需要詢問，看著里頭兩人緊牽著的手和后頭顧寧令人難以忽視的哭聲，就知道肯定沒發生什么好事。
估計又和這個女人有關。
老爺子沒有理會孫子的問題，飽經滄桑的目光在許念初身上上下打量。
他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這個女人，哪怕是景琛結婚后把她帶到老宅來見人，他也沒有正眼瞧過她。
只是沒想到，她倒是憑本事讓人注意到了。
看著倒是一副單純無害的模樣。
“你想走嗎？”
許念初一開始就把自己縮在角落里，雖然不知道老爺子深夜造訪所謂何事，但終究和自己無關，直到她聽到那聲“你想走嗎”。
像塞壬的歌聲，引誘水手飛蛾撲火般朝她奔去。
許念初不受控制地抬頭，沉寂已久的心似乎被喚醒了，她的雙眸微微發亮。
陸景琛卻率先一步擋住了她，警惕地看著老爺子，“爺爺，你這是什么意思？”
“景琛，”老爺子終于將目光移到他身上，無聲地嘆了口氣，“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可這個女人，不能留在你身邊�！�
“你帶不走她！”
陸景琛的臉色徹底變了，老爺子身后黑壓壓的一群人在此刻都成了無數從天而降的抓手，想要將他們分離。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這是命令�！�
“咚”的一聲，拐杖隨著老爺子中氣十足的聲音一同落下。
“這是命令？”
陸景琛隱藏在心里的雷一朝被引爆，他偏頭獰笑一聲，“你有什么資格從我身邊帶走人？”
他此刻不知怎的頭痛欲裂，可比他的頭痛更加緊急的是眼前的危機。
千鈞一發之際，他拿出手機，兀自摸索了一下，猛地按下按鍵。
“你想造反嗎？”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靜靜地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場景，只覺得江城要變天了。
“我不問你，你把那個女人交出來，讓她自己選！”
“她不用選，她唯一的選擇就是留在我身邊�！�
陸景琛果斷喝止老爺子的提議，眼中火花四濺，維持理智的那根線搖搖欲墜，即將被燒斷。
許念初站在陸景琛身后，只覺自己的手腕快要被他生生捏碎了。
似乎在這一刻共情了他的憤怒。
老爺子見狀，輕蔑地說：“是你不敢讓她選吧�！�
他是何等通透的人，一早就看出了兩人之間的矛盾，一直都是自己的孫子死死扒著人家不放。
而這正是這件事最危險的地方。
“你帶不走她。”
陸景琛沒有正面回應老爺子的話，近乎執拗地看著來人，一直反復重申這句話。
“你帶不走她�！�
他好像變得神志不清了。
“咚咚咚”
就在此刻，一陣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無數匹奔跑戰馬的鐵蹄一般重重地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許念初平緩跳動的心臟隨著這聲音而變得激烈起來。
老爺子朝后望了一眼，知道陸景琛的人來了。
“來得還挺快啊，這群狗腿子，被你訓練得夠聽話的。”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不知是贊賞還是諷刺。
老爺子轉頭吩咐下屬，“攔住他們�！�
“告訴他們，要是還當自己是陸家人，就別摻和這事！”
他是鐵了心要在今晚解決許念初這個后患。
“是！”
齊刷刷的應答聲響起，鋪天蓋地的聲壓朝著許念初席卷而來，激得她神魂俱震。
“許念初今天必須走！”
老爺子突然高聲喊叫了一聲，鏗鏘有力。
這樣有力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在她耳畔炸開，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一開始，她以為這場所謂的鬧劇因自己而起，卻不會與自己有關。
可直到現在，她才有了真實的自己好像真的能離開的想法。
陸景琛的頭痛得跟針扎一樣，臉色都憋得發白，如果不是強大的意志力支撐著，只怕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他看著眼前無聲對峙的人群和老爺子勢在必得的模樣，內心忽然涌起一陣恐慌。
想要渡過這一劫，他需要許念初能夠跟他一條心，一直一直站在一起。
于是他急忙轉身，用力握住女人的肩膀，想要告訴她，我們要一條心，你不能走，要一直留下來陪我。
想要告訴她，我以后會對你好的，我會昭告天下，陸太太這個身份只能是你的。
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在對上許念初目光的剎那，看到了她眸中閃爍著的欣喜和期待，陸景琛一腔燃得正旺的熱火瞬間被澆滅得透底。
他忽然就明白了，許念初一直都是想走的，這個事實，無論自己怎么花時間掩蓋也是掩飾不干凈的。
巨大的恐慌感涌入心頭。
陸景琛握著女人肩膀的手用力得指尖都發白，他近乎咬牙切齒地威脅她：“你今天要是敢跟他們走，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此刻的世界是嘈雜的，有著兩個派別的人互不相讓的叫嚷聲，也有一直躲在后頭看熱鬧的顧寧發覺局勢明朗后跑到老爺子身旁獻殷勤的造作聲。
可許念初在這一刻通通忽略了。
她的眼中只能看見陸景琛因情緒過度激動而顯得猙獰的面容和那雙赤紅的雙眼。
很奇怪，再次看到他這樣的眼神時，許念初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了。
她在這場對陸景琛而言百害而無一利的對峙中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男人執拗不放手的…
能說是愛意嗎？
不，她還沒那么自戀，應該說是對趁手玩具的占有欲，像小孩子一樣。
也同樣看到了他兇狠面具下暴露無疑的恐慌。
她從來沒在陸景琛臉上看過這種他無比鄙夷的“弱者的表情”。
許念初突然有些憐憫地看著他，臉上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看起來卻比哭還難看。
“陸景琛，原來你也有今天，原來你也有今天啊。”
“你其實也不是那么神通廣大的是嗎？”
許念初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看似脆弱，可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能精準地洞穿陸景琛的內心。
“比如現在，”她用手抹開了不經意間流出的眼淚，指著老爺子，忍著淚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老爺子如果真的想送我走，你什么也做不了對不對？”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陸景琛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面目是他慣常嚇人的憤怒模樣，眼睛里卻是壓也壓不住的惶恐。
就像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像沙子一樣要從他手里流失，他想抓住，可越想抓住那東西離開他的速度就越快。
“許念初，我對你不夠好嗎？”
“我為了你，對抗長輩，甚至不惜對抗整個陸家，你就不能站在我這邊？”
周圍的聲音全都不見了，整棟房子里只剩下陸景琛不顧形象的怒吼。
許念初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覺得兩個人都可悲至極。
“不是這樣的，你不是為了我才對抗陸家，你做這些不是因為我，只是因為接受不了我主動離開你而已�！�
“你就只接受你玩膩了，把我踹開這個結果，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我趁你還是興頭上就要離開�！�
“說到底，你就只是接受不了自己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淚水洶涌，在她說話的短短幾秒內，布滿了她的臉。
許念初在一片模糊的水光中，卻還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憤怒的目光。
實在是太累了。
許念初的肩膀被握得生疼，想要擺脫陸景琛的鉗制，手輕輕一動，竟然輕而易舉地撥開了他掐著自己的雙手，只見陸景琛原地搖晃了幾下，才勉強穩定身形，就像沒什么力氣一樣。
可這只是她的錯覺，在下一秒，就聽到了陸景琛中氣十足的聲音。
“你敢走？許念初，你這次敢走，我不會放過你！”
那仿佛是從地獄傳來的聲音，帶著無數死不瞑目的厲鬼難以忘懷的執念。
可許念初什么都不怕了，她本來就什么都沒有了。
她苦笑著搖搖頭，“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為什么要落到如此兩敗俱傷的結局？
“陸景琛，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許念初一字一句地說。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像是人為引來了天雷，猛地朝陸景琛劈來，腦子突然一片空白，唯一殘存的記憶是合眼前許念初那雙倔強又堅定的眼睛。
就在許念初說完話后，時間流速似乎慢了一倍。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她以為永遠能夠堅不可摧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那個永遠居高臨下的男人，毫無征兆地倒下了。
“咚”的一聲，是后腦勺重重磕在地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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