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市長仍是推脫，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慕容軒看了半天，然后才開口說道：“慕容，你聽我說，不要慌，慢慢來吧。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替你說話的�！�

        張市長開了這張空頭支票，慕容軒暗自咬牙。

        口上不再提這事，只再同他聊些別的話。

        兩人正漫不經心地聊著，慕容軒突然說道：“上次換屆年選舉時，在處理你挪用工程專用款那件事的時候，那位舉報人帶了個筆記本來見我，上面記載著他給你活動經費的情況，金額、時間、地點、你說了什么、他說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前后五百六十多萬�！�

        “我當然不相信他的，怕他帶著到關鍵時候給你添麻煩，就請他把本子上交到了我手里。哪天有時間，我還是把它找出來給你吧，萬一弄丟了就不好了�！�

        一聽慕容軒這樣說，張市長的臉色早已紅黑如棗了，聽慕容軒說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樣子，非常氣憤地說：“這個混蛋舉報人，沒想到他也從中撈了這么多！當初真該讓他丟到監(jiān)獄去了算了。只怪我識人不準啊！慕容，感謝你啊。你找到那個本子，就把它交給我吧�！�

        慕容軒答道：“行�！�

        張市長的語氣體貼多了，卻仍繞了個彎子，不讓自己顯得像是被慕容軒嚇唬了：“慕容，你自己有個具體設想嗎？我想你要在省直廳局里面回旋，可能難度大些。你可以考慮到地市去任個職嘛�！�

        慕容軒早就想過干脆趁自己年輕，到地市去干幾年。

        換個環(huán)境，說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

        不過這會兒張市長說出來了，他也不想表現(xiàn)得很愿意，倒顯得窮途末路似的。

        他仰天長嘆一聲，說：“實在不行，也只好這樣了�！�

        張市長便說：“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不過你也不要太急�！�

        “我知道你受了些牽連，盡管沒你的事，影響肯定是有的。這就需要冷卻一段，讓人們淡忘那些事情。再就是還有個運作過程。我想至少要六七個月吧。你還年輕，再委屈個半年沒問題的。我是你這年紀，還只是正處級哩�！�

        兩人談得越來越投機，聊到很晚，盡興方散。

        慕容軒回家洗澡的時候，對著鏡子忍不住發(fā)笑。

        只好這么卑鄙了，誰讓張市長是這種貨色呢？

        洗澡完了，仍是去了書房。

        他找出舉報人的那個本子，翻開看了看，感覺就像玄奘從西天取回的原版經書，太珍貴了。

        慕容軒拿著這個本子仔細玩味一番，再用個牛皮紙信封小心裝好，鎖進柜子里。

        運作過程漫長而復雜，頗多周折曲直。

        直到次年二月，慕容軒聽到準確的佳音：省委組織部準備安排他去沿海市任市委副書記。

        商務廳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是廳長，他專門跑到慕容軒辦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賀了一通，又真誠地表示了遺憾，說不能同這樣一位好同志共事了。

        過后幾天，幾乎全廳的人都知道了這事，因為慕容軒感覺部下們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但汪雨這里仍是不見歡顏。

        有天夜里，慕容軒正在書房里整理書籍，汪雨進來了，冷冷地說：“你又開始走運了，祝賀你。”

        慕容軒聽她的語氣有些怪，問：“你今天怎么了？”

        汪雨說：“這一年多，你不太順，我如果離開你，別人還以為我這人沒良心�，F(xiàn)在你時來運轉了，我倆好好商量一下吧�！�

        慕容軒說：“商量什么？已經過了一年多，還計較什么？”

        汪雨說道：“我是沒什么同你計較的了。你一個人去當你的官，我馬上也要回北京了�！�

        慕容軒有些急了：“你怎么這么犟呢？發(fā)生過的事情再也不會發(fā)生了，這兩年對我的教訓太大了。你還擔心什么呢？”

        但汪雨卻很冷靜：“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沒什么擔心了�！�

        這個晚上，兩人就這么一來二去，說了個通宵，總是這些話，沒有個結果。

        二月初，慕容軒的正式任命通知下來了，汪雨就下了最后通牒，她給慕容軒說：“我們倆兒就此分手吧！”

        說完這話汪雨也就不管不顧地單獨飛回北京上班去了。

        最近省委組織部的幾位部長很忙，一直抽不出人送慕容軒去報到，他便在家靜候。

        自然就又有一大幫的朋友要設宴為慕容軒餞行。

        那些前一陣子都說很忙的朋友，現(xiàn)在又有空閑了。

        有了這一番經歷，慕容軒不太愿意應付這些場面了，越發(fā)覺得自己同華容、鄧瑩瑩、林大海、張健幾位感情的珍貴。

        可他們如今死的死了，瘋的瘋了，走的走了，落難的落難了。每念及此，慕容軒總百般感懷。

        每天晚上都有人來拜訪。上門來的多是從沿海市專門趕過來的市直部門和縣市領導。

        對這些未來的部下，慕容軒倒十分客氣。每次送走客人，慕容軒都要把他們的名片拿出來再細細看一次，一個個再對一次號，回憶一下誰是誰。

        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們的名字，會讓他們受chong若驚的。

        有一天晚上，張市長專門打電話來，問慕容軒東西找到了沒有。

        慕容軒說早就找到了，因為考慮一時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燒了。

        張市長沉默了幾秒鐘，才問，燒了？馬上就對慕容軒表示了感謝。

        慕容軒感覺出了張市長的懷疑，他拿不準那玩意兒是否真的化為灰燼了。

        慕容軒需要的就是張市長的懷疑。他已經學聰明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傻頭呆腦地只知道干事，慕容軒決定從現(xiàn)在起凡事兒都要留下一個后手，以免再重蹈舊轍。

        這一年來的教訓對他來說是終身受用的。

        就像是個警鐘一樣時不時地在他的耳畔響起。

        與此同時，原先的那個赤子慕容軒也從此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將會是一個隨波逐流的凡夫俗子。

        接完電話，慕容軒在書房里來回踱步，突然覺悟起來，好像沒有必要躲著那些要宴請他的人。

        他似乎對朋友的含義有了全新的詮釋。這回沒有張市長這樣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

        第二天，慕容軒倒是他自己打電話約了王秘書長、李彬、丘重、李華、魏明以及省府辦公廳一伙朋友同事等各位，在秋林大酒店你擺了一大桌酒席，說是感謝各位領導、各位兄弟長期以來的關照。

        慕容軒這一桌擺了，下面的宴請就接著來了，自然是朋友們逐個兒輪流做東。慕容軒便又成天云里霧里了。醉眼朦朧間，慕容軒感覺朋友們*前掛著的高級領帶隨時會變成一柄劍，飛將過來。

        輪到李彬請客的那一天，他親自開車來接慕容軒。車上沒有別人，李彬問慕容軒想不想見一見華容？

        慕容軒早已不再為這事難堪了，只是長嘆一聲，說怎么見得了她？李冰只是說如果慕容軒真的想見華容的話，這個事情由他來安排，別的事情慕容軒就不用管了。

        慕容軒相信就憑著李彬現(xiàn)在的地位，安排這樣一件事情對他來說那只是小菜一碟。

        想到這里，慕容軒就對李彬說那就明天去吧，他現(xiàn)在隨時都可能離開羊城去沿海市。如果等到他到了新的工作崗位上恐怕想和華容見上一面就更加難上加難了。還不如趁此機會去看看華容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要去見華容，慕容軒有種想哭的感覺�；氐郊依�，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痛痛快快地讓眼淚流了個淋漓盡致。

        第二天，李彬來接他開了老遠的車去了看守所。慕容軒在一個小會議室里等候。這里當然不是探視室，因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達清的幫忙，慕容軒享受著特別待遇。

        沒等多久，門開了，華容進來了。門被人拉上了，華容站在那里不動，很陌生地望著他。

        華容的頭發(fā)理成了那種短短的西瓜皮，愚笨紅潤雪白的臉龐，現(xiàn)在是臉色蠟黃而浮腫，眼睛像小了許多，身上的藍棉襖顯得臃腫。

        慕容軒從來沒有想到華容會成這個樣子。他想象她只會是瘦了，而不是全身浮腫。他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就在門口的凳子上坐下來。她的手冰涼。慕容軒伸手mo華容的臉，像mo著曬得半干的蔫蘿卜。他本來早想好了許多話，這會兒都說不出來了。他的浪漫在頃刻間被堵在喉頭下面了。

        沒有比華容現(xiàn)在這番模樣更能讓人害怕生活的真實和殘酷了。兩人說不出太多的話，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勁地捏。當華容讓人領走時，望著她那有些佝僂的背影，慕容軒感覺是在同她永訣。juda的悲愴叫他渾身冷颼颼地發(fā)麻。

        開車出來，慕容軒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說話。李彬也說不出什么安慰話，只是讓他想開些。

        慕容軒在李彬的膝頭上拍了幾下，然后對他說道：“李彬，能不能把車借我用一會兒？”

        李彬望了一眼慕容軒，說：“你這狀態(tài)，開車行嗎？”慕容軒說道：“沒問題，我只要靜一靜�！�

        李彬便說：“那好吧，你開車千萬要小心點。我就在這里下車。你別管我，我有辦法回去�！�

        李彬下了車，慕容軒掉過車頭開到珠江邊上，然后沿江溯水而上。車開得很慢，就像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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