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些夜間做小吃的人家使用的。大篷有紅色的，也有綠色的，一字排開，有的里面已經放好了洗凈的菜。慕容軒差一點想停下來，但是還是往前走了。肚子還好，還沒有到非吃飯不可的時候。

        沿著街道一直往前，慕容軒邊走邊看。晚上上街，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容易碰見熟人。不像白天。

        作為一個省領導，慕容軒最怕的事就是白天上街。以前汪雨最喜歡拉著慕容軒逛街。

        可是后來有一次，汪雨再也不干了。那次慕容軒走在街上，一連碰上了十幾個熟人。

        有的連慕容軒自己也弄不清是誰。但是，一樣打招呼，一樣停下來說話。雖然說的話都是不著邊際的，但總得說。剛說完一個，又上來一個，諂著笑，客氣地喊秘書長好。

        慕容軒只得停下來，再說一次不著邊際的話。汪雨問誰啊？慕容軒說我也不知道。

        一趟街走下來，大部份時間是和別人打招呼去了。汪雨從此再不喊慕容軒逛街，慕容軒也樂得清閑，好像有一年多沒有正經地在街上走過了。

        夜晚為慕容軒設置了最好的屏障。沒有人上來打招呼，慕容軒一個人輕松地往前走。

        轉眼就到了老街。老街上透著淡黃的燈光，有幾分古典。街上雖然也有一些小攤子，但生意顯然清冷。白天各式各樣的手藝店，都關門了。只有門面關后的門板縫里，偶爾擠出幾縷亮光。

        這些亮光，慕容軒是熟悉的。小時候在江城，他也喜歡晚上在老街上奔跑，借助的光亮就是這光。

        不過那時候，街上人氣旺些。晚上，鄰居們都到街上來沿門坐著，互相說話。

        現在，沒有看見一個眼，也沒有聲音。只有不遠處的江水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老街上的最初住戶，大部份已經搬走了。現在的房子，只有白天才發揮作用。經營一些古玩，小工藝品，以及一些其它地方賣不到的商品。像冥貨，像各種手工鍛打的農具，還有就是經營嶺南的一些傳統小吃。

        慕容軒邊走邊看，仿佛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在老街上晃來晃去。再走一段，到了慕容軒自家的老房子。慕容軒沒有拐進去。

        他知道那房子已經很老了。去年，他曾來過一次，門前和院子里的草，足有一米多高。屋要人氣，一旦不住人，屋子馬上就破了，舊了，敗了。

        這老街上，像慕容軒家的老房子一樣的建筑，還有很多。因此，當省委決定對老街也就是濱江大道改建時，慕容軒雖然心情復雜，但還是投了贊成票。

        一個城省，每天都有一些東西在消失，也有一些東西在成長。慕容軒走完了老街，又回頭看了一眼。

        夜色中的老街，濃重得像一幅潑墨山水。他想，過不了多久，他就要以另一種身份，再次來到這老街，成為它的最后的送行者。

        老街無言，但慕容軒心里的留戀，還是不斷地彌漫了開來。

        他走到江堤上，江風吹著，遠處船家的燈火，照著江水。江水因之更加浩淼，更加曠闊了。

        慕容軒沒有再從原來的路上往回走，而是選擇了另一條路線。嶺南城里的大街小巷，慕容軒都是熟悉的。城省雖然在變，但基本格局還在。

        這個格局，慕容軒是再熟悉不過了。就像他小時玩的捉迷藏，角角落落都能找著。慕容軒就這樣找著走著，又看見省委宿舍門前的一大排大篷了。

        篷子里透出的已經不再僅僅是燈光，更多的是食物的香氣。慕容軒的肚子也確實有感覺了。

        他看看四周，就選擇了一個沒有顧客的紅色的大篷，揪開門簾，走了進去。他要了一份牛肉砂鍋。

        主人很麻利地點上火，然后在砂鍋里放進作料。十分鐘不到，熱氣騰騰的砂鍋就端上來了。慕容軒很久沒有吃過這樣的砂鍋了，還是汪雨在家時，硬拉著他來吃過。他喜歡吃。可是平時，要說堂堂的省委常委秘書長在街上吃砂鍋，誰也不會相信，誰也不可能相信。

        吃著砂鍋，慕容軒突然想笑。他覺得自己這回真正地平民化了，樸素的日子也有樸素的好處。自在，快樂。他慢慢地吃著，大篷的主人，顯然沒有認出他來。這是慕容軒高興的事。

        他剛吃完，正要起身付帳。門簾開處進來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一見慕容軒，立即笑開了，“秘書長，哇，也在這兒小吃啊？”

        “韓婷婷”，慕容軒準確地叫出了韓婷婷的名字，也笑了，說：“怎么？只準你們吃，我就不能吃。怪事！”

        “哪敢！只是看得少。要是早知道，我扛著攝像機來了。”韓婷婷道。

        “你這個……”慕容軒想說你這個孩子，但話到嘴邊改了，問：“一個人？”

        “一個人啊，剛從臺里回來。臺里在加班搞專題。”韓婷婷說著坐下來，問慕容軒吃了沒有。慕容軒說吃了，她自己就要了一個青菜面。坐在慕容軒對面吃起來。

        慕容軒看著韓婷婷。韓婷婷抬起頭，看見慕容軒在看她，臉刷的紅了。慕容軒馬上轉過臉，準備告辭出門。韓婷婷卻喊道：“秘書長，你不請我嗎？”

        “這……”慕容軒沒有想到韓婷婷會說這樣的話，立即停住了，迅速掏出錢包，付了韓婷婷的菜錢。

        韓婷婷臉依然紅著，只是樣子更調皮了，對慕容軒說：“秘書長，你是第一個請我的人。”

        慕容軒笑笑。出了門，慕容軒想韓婷婷剛才說的話，也許還應該有一個字，“秘書長，你是第一個請我的男人。”

        長假過后剛上班，第一天下午，慕容軒就主持召開了辦公廳的全體人員會議。

        大家都還沉浸在到風云嶺的喜悅之中，嘰嘰喳喳，議論不休。

        慕容軒進來，所有的聲音都停了，會議室里除了喝茶的聲音，什么聲音都沒有。

        趙軍在會上通報了到風云嶺的有關情況，當然也提到了個別同志的違紀行為。王晟對辦公室有關規章制度進行了重新宣讀，這是慕容軒特意安排的。

        慕容軒最后講話，他只講了三點：一是對在風云嶺違紀的個別人員，要認真檢查，認識錯誤；二是嚴肅紀律，包括各項制度，尤其是用車制度。今后不準任何人在領導用車之外，私自動用車輛；三是堅持效能建設，創造良好的服務環境。

        慕容軒這話每一條都有出處，也都有落腳點。如果是一個外人聽來，可能是冠冕堂皇，但是對于彼此熟悉的辦公廳人員聽來，卻句句有針對，雖然沒有點名，也與點名差不了多少。

        辦公廳雖然也只是一個廳級機構，但因為它是中樞機關，所以在外人看來，就有些高貴和神圣。特別是老百姓，在他們心目中，省委就是省委辦公廳，是最高特權機構。即使《憲法》明確規定，國家的最高權力機關是人大。但誰都清楚，人大也還是要聽省委的。一切服從黨委，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開完會，慕容軒到各個領導的辦公室走了一趟。長假歸來，他同各個領導談了談工作和假期的安排。

        高放書記還沒有來，他在京城參加一個會了。余天副書記正在接待客人，慕容軒就到于佳副書記的辦公室坐了坐。他看見于佳的脖子上還是圍著一條絲巾，粉色的，把她的短圓臉映襯得比平時好看些了。

        于書記正在看文件，見慕容軒進來，就招呼道：“坐吧，聽說長假期間發生了一點事，處理好了吧？”

        “基本處理好了”，慕容軒知道于佳指的是雷遠程的事，就答道：“主要是女的家屬，這事讓物價局在處理。過幾天等處理定了，再匯報。”

        “也是，這事麻煩！但我想不通，怎么就起火了呢？”

        “根據公安機關的查實，可能是速度過快，先撞車后引進起火。人根本就不可能逃出來，窒息了。”

        “唉！”

        “于書記長假在嶺南吧？沒出去？”

        “不在。我到北京了。啊，在北京正巧碰見高放書記。”

        “啊，那也是巧。”慕容軒心想這也真的巧極了。不過他沒有問怎么碰見了高放書記。

        這時，于佳的電話響了，慕容軒聽見于佳有電話里不斷地說：待會兒再說，好不好？可是看起來對方并沒有待會兒再說的意思，還在繼續說著。

        慕容軒看見于佳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就示意他還有事，先出去了。

        在回頭帶上門時，他聽見于佳說：你給我點面子好不好？我在上班。有事下次我回去再說。

        慕容軒心想這打電話的人大概是于佳的丈夫，不然不是這樣的口氣。

        于佳的丈夫，在一家大型央企工作。聽說還是個副總。慕容軒只是在于佳剛來時見過一面，后來再沒見過。那是個文質彬彬的人，不過慕容軒感到他的眼神里有一股子倔勁。

        回到辦公室，趙軍拿著一本刊物過來，說是關于私營企業主的調查報告已經在中央的刊物上發出來了。

        慕容軒拿過來看看，確實發出來了，署名是嶺南shengwei書記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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