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好聽，悅耳到讓人僅憑這聲音就確定，聲音的主人必定和這聲音一樣美好。但歌莫拉聽到這聲音卻渾身一涼，她認得這聲音：那群圍剿她的圣騎士的首腦，那群狗中最頑固難纏的那只，打碎了她的臨終一擊，確定她死局的那個人。

        那時他在全副武裝的盔甲下，她不知道他的長相，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抑制住發抖的沖動，抑制住仇恨，以及興奮。她沒有立刻去用她的目光捕捉這她必定要手刃的仇敵的形貌。她要隱藏，要蟄伏。

        “坎德大人！”那個年輕的神官首先說，聲音里有十分明顯的信賴、尊敬，以及一絲絲期待。

        “坎德騎士。”年長的艾森神官說，從稱呼上說他們應該地位相近，但主祭也挺上去非常敬重他。

        歌莫拉看到諾瑪爾一家向這個人深深地鞠躬。坎德大人，坎德大人，坎德大人。一般來說，就算在光明神殿擔任很高的職務，總歸不是神殿而是貴族在統治著土地上的人民，因此民眾一般只尊稱貴族為“大人”，對于神官神官和騎士們，用他們的職業敬稱他們就好了。

        但那些格外受人尊敬，做出什么特別令民眾受惠的人，民眾會給他們以貴族等同的禮儀。

        夜魔女轉過身，看向“坎德大人”。想象一個綜合所有傳言和詩歌，最典型最耀眼的光明騎士。現在這樣一個騎士正向他們走來。金發，藍眼，英俊，高大，眉宇縈繞著所謂的正直的氣質，同時還很溫和，讓人覺得他會樂于向任何求助于他的人伸出援手。

        歌莫拉裝作不懂這種場合該做點什么的慌張小女孩，現學大人們的模樣，也向他行禮，小聲地說：“坎德大人。”

        “艾森神官，”金發的騎士首先向年長的神官致意，然后他向其余的兩位年輕神官點了一下頭，接著轉向諾瑪爾一家，“是諾瑪爾夫婦嗎？”

        “實在是我們一家的榮幸——您還記得我們！”諾瑪爾先生說。

        “在去年對難民的救助中，您一家的慷慨、善良和樸素令我印象深刻。神殿以有你們這樣的信徒為榮。”坎德說。

        只是很普通的客套。可被坎德騎士那嗓音一說，那雙藍眼睛一望，就讓人感覺這不是客套，是毫不作偽的真誠贊許。歌莫拉看見諾瑪爾一家無不是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那小男孩更是興奮得小臉漲紅了。

        “您過譽了，”因為被坎德騎士夸，諾瑪爾先生看起來真的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捐了些錢，這錢的數額也沒有大到令我們為難。真正鞍前馬后，維持秩序，勞碌操累的是您——更別提您來鎮守本城后，在郊野擊殺了多少魔物與野獸——”歌莫拉知道那些尊敬與敬重來源于何處了。不過——鎮守本城？夜魔女明明記得那隊圍追自己的光明騎士是隸屬于裁決所的光明騎士，是披著繡裁決所紋章的紅披風的。各個神殿這種部門的騎士都是神殿的獵犬，專門聽令游走各地執行任務……難道這小鎮有什么值得保護的地方嗎……再說，歌莫拉突然又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距離她身故和重生時間跨度有多久？

        夜魔女迫切地希望他們就此談更多對她有用的信息，可那兩人的話題很快回歸了虛偽的客套和無意義的互相恭維，接著是給坎德騎士介紹剛才發生了什么。又聽一遍小白癡突然變聰明的神跡故事，那主祭和旁邊的年輕神官還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對這故事添油加醋，拖慢講述的進程。當年輕神官又一次強調“我們必須在神跡的判定上慎重審查，確保無失”時，他再次激怒了諾瑪爾夫人。

        “別想讓我們忍氣吞聲，接受這平白無故的輕蔑和侮辱。”

        兩個人針鋒相對，據理力爭，互不相讓。

        真無聊。唯一有點看頭的是——坎德會怎么處理這爛攤子？

        令夜魔女非常失望，坎德沒費什么力氣。他就是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話里滿是無意義的謙詞，敬語，客套，恭維。這么一大串話說下來，其實就說了這些：他覺得大伙都沒錯。

        如果這番話不是被他說，歌莫拉相信說話的人一定會被揍。

        可這是坎德說的。

        坎德騎士，歌莫拉有些不情愿地承認，他的確不僅是一個標準的正義的光明騎士，還是個很有個人魅力的光明騎士。話被他一說，就覺得動聽，就覺得有道理，就覺得他說得真對，就覺得他可不是在打圓場，說套話，敷衍。

        特別是——他一邊安撫他們，一邊又伸出手，從那個帶來洗禮用具的神官手里，把一件大大的白色亞麻布拿出來。讓剛被潑了水在盛滿水的大金屬盤里站了好一會兒的女孩兒跨出來時，接著半跪下來，裹在仍舊站在銀盆里的“莉莉·諾瑪爾”身上。其實這里并不冷，歌莫拉也并沒有表現出冷，但這位大人物居然能想到照顧她，并且特意做出一個和她平視的姿勢——所有人臉上都寫著一句話：真不愧是坎德大人。

        他的手沒有放開，捏著亞麻布的邊緣，就在她的領口，離脖子很近的地方。離群索居的夜魔女從不會允許有人把手放在那里。之前她被諾瑪爾一家親親抱抱，但他們很弱，威脅感不強，可現在——

        魔女告訴自己，不能緊張，緊張就是異樣，有異樣就會暴露。

        坎德抬著頭，看向諾瑪爾夫婦，繼續解釋為什么測試一定要進行：首先是標準的流程，其次是為了流言蜚語。就算你們是本城公認的又善良又虔誠的好信徒，好人，等到這神跡傳到這城之外，傳到所有光明信徒的耳朵里時，往最惡毒的方向揣測的猜想必然會滋生出來。

        “……因此，我想，由我本人親自來給這位年輕的女士進行一次最詳細的排查，是最穩妥的辦法，您認為呢？”

        沒人能拒絕一位英俊挺拔、德名昭彰的騎士半跪著，用他的藍眼睛看著你時提出的請求。

        歌莫拉冷眼看著，在心底冷笑。不管坎德是不是個如他的名聲一樣美好的騎士，他起碼是個有頭腦，善于利用自己的優勢達成自己目的的人。歌莫拉被他殺死時沒聽說過他的名號，但現在這么一瞧，起碼，讓夜魔女感到安慰對是，她不是被什么雜碎困死在陰溝的，此人是個有潛力、有資質、有能力的人。

        這樣的敵人毀滅起來才有成就感。

        諾瑪爾夫婦同意了騎士的話。

        女孩乖巧地低著頭。

        魔女在心中發出她的誓言：

        你不會檢查出來——只要你檢查不出什么，那么，你將死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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