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沒有胃口，便盤腿打坐，想著自己再理一理頭緒，仔細思忖的話其實還是會發(fā)現(xiàn)相當多的疑點：十年前，瀛北國國師特意跑到長儀國追殺他們究竟意欲何為？或者那人究竟是不是瀛北國國師？他為什么把墨不異置于封靈棺雪藏起來？墨不異又為什么會在被一劍穿心的情況下復活？這些疑團如一堆亂麻，越理越亂。煩躁之中，他轉頭望了眼墨不異，見他披散著頭發(fā)，神態(tài)認真地吃著那怪魚。不知為何，這一幕如凝神劑般讓他迅速平靜了下來。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能確定的是人還活著，那便很好很好了。

        墨不異吃完那怪魚，和著剛才浸泡熱泉仍殘存的體熱，兀自讓靈流在身體內隨之涌動起來，寧羽通過手中靈球的亮光能看到有黑霧隱隱地在他身上蒸騰，很快與地洞中的黑暗融為一片。

        地底之下，晨昏不明，不過修仙御靈之人是能根據平日作息與靈流波動分辨出大概時間的。算來兩日一晃而過，寧羽憋著不吃那魚，墨不異也不強逼他，自己則照吃不誤，兼之每天早中晚不輟運功，那黑霧愈濃，說明他靈力正迅速恢復。

        這日，墨不異運完周身靈流，正待與寧羽說話，卻似乎有絲絲的人語入耳。百丈之遙，若不是他靈力基本恢復本也注意不到。那說話聲夾著雜亂的吼聲、叫聲、哭聲、罵聲，顯然不屬于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

        “你聽到聲音了嗎？”

        寧羽正替他烤著魚串，聞言抬起頭，苦笑道：“總不見得有人也跳下來了吧？如果不是，那百丈之下，以我的功力可什么也聽不見。”說罷，把鎩羽往他面前一送，“快吃吧，火候正好。”

        墨不異接過劍來，嘗了一口，一貫冷漠的臉上流露出難得的驚喜之色：“外皮香脆，里肉多汁，烤得恰到好處，以后烤魚就全交給你了。”

        聽他這話，寧羽瞇眼笑了笑，眼神也跟著亮了起來。他原以為天地之大終將煢煢獨立，沒想到居然有一日能遇故人如初，除了驚喜交加，這時見墨不異一口一口細細品嘗著他烤的怪魚那偶爾間露出的滿足神情，覺得莫名地有些心浮，感覺在這黑暗陰森的洞中，一切卻還是挺美好的。

        但聽這時墨不異邊吃邊道：“你這幾日未見，那些個師兄弟們應該都快把這山翻過來了吧。外面的聲音莫不是他們的？”

        寧羽屏氣凝神，隔了半天還是道：“我功力不夠，聽不見什么聲音。”隨口道：“大師兄貴人多忙，鐵定帶著師兄弟們打道回府了，哪會管我死活。”

        墨不異聽他話中帶刺，看了他一眼，微微蹙了眉頭：“無論如何，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去吧。”

        “……啊？”寧羽頗為意外，“不是靈力滯澀，需得好幾天還元嗎？”

        “這熱泉活血，怪魚通絡，我是聽山妖所言，想來這招搖山靈氣滿溢，療效比我想得更好。再說……你這都三日不食了，難道不需要尋點吃食？”

        其實，修仙十年，辟谷之術還是練成了的，三五天不吃根本沒事，再留個幾天也無妨啊。寧羽心下頗為失落，可是這么說出口又顯得有些奇怪，好像他賴著不走一樣，一時也找不到其他的借口了。

        于是兩人商定離洞。墨不異去了地洞一頭撿起已經斷了的繩索，輕道一聲“靈來”，身上黑霧瞬間揚起，爭先恐后纏繞于繩索之上，挾帶其直直地往出口方向而去。

        寧羽：“……”

        墨不異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怎么？”

        “……我以為是施展輕功一起飛出去呢。”

        “你以為我是神仙嗎？”

        寧羽想，被劍穿了心也能不死，不是神仙是什么，不過這話沒說出口。不一會兒，黑霧重聚在他身上，妖靈歸寂。繩索自動在上方洞穴的石柱上綁了幾道，從上方直垂下來，墨不異道：“走吧。”

        兩人輕功高強，沒多久就順著繩子出了地洞。墨不異在前踏著累累白骨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骨頭斷裂聲，寧羽感到一陣陣發(fā)寒，心想實在并非他虐殺太過，死在山妖手中的人又何其無辜，就算他無此心，卻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走近飛瀑，水聲依然震耳欲聾，但此時以寧羽之功力也能聽到那其中摻雜的人聲了，男女老幼，哭喊叫鬧，亂成一團，聽起來足足有好幾十人。仔細聽來，有一老者聲音帶著哭腔道：“我的玉米地，全都沒了、沒了啊，這叫我以后可怎么活？”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老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還有婦女在哭嚎道：“我兒還沒逃出來，別拉著我，我要找他去。”有幾個人在勸：“現(xiàn)在不能去，想送死么？”

        墨不異和寧羽對望一眼，顯然他也聽到了這番話，兩人眼中都有疑色。

        “去看看？”

        “好。”

        話音剛落，墨不異左手環(huán)過他腰際將他整個人抱起，縱身一躍飛出瀑布。對這個動作猝不及防，寧羽臉上霎時潮紅了一片，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是這樣“去看看”。

        十年前，墨不異帶著十二歲的他奔走逃命，那時他仍是個孩子，被大人抱著不覺有異，現(xiàn)在兩個成年男子摟抱一起豈遭非議？想到這兒，他稍稍扭了扭身子，卻聽墨不異在他耳邊道：“別動。”溫熱的吐氣輕輕地吹到耳畔，語氣雖不嚴厲但不容反抗。寧羽一時身體僵硬，只好任他抱著，腰上和臉上陣陣發(fā)熱。余光瞄去，卻見他神色專注，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的尷尬。

        銀鏈高懸于空，激沖而下，不斷有水珠四濺開來。在這樣一掛長瀑中竟然有兩個人摟抱著突然截瀑飛出，眾人均是驚訝不已。寧墨兩人片衣不濕，在地上站定后不由都瞇起了眼睛。長時間在昏暗的地洞，僅僅靠著靈力照明，亮度遠遠不足，此時正值晌午，陽光猛烈，剎那間有些眩暈。待寧羽重新適應了白日光，觸目可及的是幾十人正瞪大眼睛好奇地瞧著他們，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華服也有布衣。

        “這個……大家好呀。”寧羽心里莫名地發(fā)虛。

        墨不異輕聲問他：“怎么，你認識他們？什么來路？也是齊云派來的嗎？”

        寧羽見兩人飛出瀑布的景象居然被那么多人瞧見，一時大窘。墨不異又問了一聲，他才深吸口氣回道：“……不是。你沒看里頭都有小娃娃和老頭老太嗎？難不成又是招搖山妖？”

        墨不異也道：“不是。山妖早被我掃干凈了，況且他們身上沒有妖氣，只是普通平民罷了。”

        寧羽道：“我想也是。”其實他只不過覺得有點兒尷尬，打個招呼掩飾掩飾而已……

        那幾十人愣了良久卻是終于反應過來，大呼小叫著一個接一個跪倒在地，山呼“大仙顯靈、大仙救命”。此情此景一時讓寧羽有些茫然，墨不異倒像是見慣了場面，神色仍舊疏離淡漠，那琥珀色的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

        寧羽潤了潤喉嚨，對著下面一眾跪著的人道：“大家都起來吧。我們二人不是什么大仙，只是粗通武功，平日結伴為友，到處游山玩水，知道這招搖山山勢雄奇、靈氣逼人，特意來看看。我們在此山中已盤桓數日，卻不知出了何變故？看大家的樣子似有急難，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這通謊話不緊不慢、有禮有節(jié)，比之十年前逃亡有客客棧時說得更順溜了。墨不異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淺淺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下面跪著的人們抬起頭來面面相覷，一副似信非信的樣子。此時，一個精瘦的白胡老者站起身來，向兩人作了個揖，先追捧了一番：“老朽是這山下招搖鎮(zhèn)商會的會長。兩位仙人自這瀑中飛來，衣不濕、氣不喘，真乃天神下凡，英武無匹。”

        寧羽嘿嘿一笑：“哪里哪里，只是粗略懂點功夫罷了，老人家過獎了。”

        那白胡老者又道：“兩位上仙，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瀛北已經國破山河碎，現(xiàn)在又遇這千年不遇的兇猛洪水，不知要死多少人，現(xiàn)在就只盼著何時洪水能止，重建家園，求上仙垂憐，幫我們一把。”說罷，又一頭拜了下去，其余眾人見狀也隨著不停磕頭，間中哭聲、喊聲響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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