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蔣晨曦什么時候需要休息，區嘉朗不想占用她的床，于是裹緊浴袍，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蔣晨曦再抬頭的時候，便看見區嘉朗高大的身影在沙發上折疊，雙手懷抱在胸前，雙眼緊閉。她查看了房間里的溫度，隨后把床上的被子搬過來，弓身蓋在區嘉朗身上。

        不知他夢見了什么，向來開朗的臉上雙眉緊蹙，令蔣晨曦幾乎要忍不住伸手撫平。

        她站直身子，伸了個懶腰，踱步至書桌前，拿起手機查看郵件，把著急的事項一一回復完，末了再打開微信。

        陳述罕見地發了一條朋友圈。

        ——“真是漫長的一夜啊。”

        區嘉朗走進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簾，此刻蔣晨曦看不見窗外的天色。她緩慢地行至窗前，拉開一點點簾子，窺不見一點微亮的天光。

        是啊，真是漫長的一夜啊。

        她慢慢癱倒在床上，隨手拿起區嘉朗的大衣蓋在身上，上下眼皮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打架。就瞇十分鐘，蔣晨曦對自己承諾。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區嘉朗到底來找她干嘛的？

        只睡十分鐘的承諾沒有兌現。蔣晨曦再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妥帖地蓋好了被子，區嘉朗不知去向。窗簾仍然緊閉。天氣預報說今日有雨，她拉開窗簾，看見陽光燦爛，覺得平白賺了一個好天氣，心情也變得開朗。洗漱完叫了客房服務，讓酒店幫忙熨燙正裝。

        區嘉朗在她畫眉毛的時候回來了，依然是鬼鬼祟祟的樣子。戴著口罩，衛衣的帽子拉到頭頂，閃身進來便行至窗邊，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他把酒店送上的早餐挪到一邊，把自己準備的早餐擺放好。

        “陳述說這家店的法棍很好吃，他們的面包師傅在巴黎參加過法式面包的世界杯。”

        蔣晨曦把視線從鏡中轉移至裝著面包的紙袋，上面印著house233的店名。

        近年來蔣晨曦回國的次數有限，上海更是自初中夏令營以后第一次來。但她知道這家店，因為店的主理人是她和陳述在大洋彼岸的師兄。這個關系攀得有些奇妙，這位師兄本科讀的是蔣晨曦的碩博院校，碩士讀的才是陳述的學校。

        師兄姓古，是自父母那代便從香港遷徙至三藩市的新移民。回流大陸的時候，正巧古巨基和趙薇演的《情深深雨濛濛》紅遍大江南北，因此得了一個和古巨基一樣的綽號叫古sir。

        古sir的成長路徑保持著大部分abc們的人生慣性：以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從高中畢業，擔任畢業生致辭代表，進入一所常青藤院校讀本科，再進入另一所常青藤院校讀碩士。畢業以后就在華爾街工作，在90年代就拿每周3000刀的薪水。職場路徑也十分順遂，工作出行乘坐直升機，而立之前就買下了曼哈頓的頂層公寓。簡而言之，過的是所有彼岸筑夢人的理想生活。

        如無意外，他本會繼續如此這般的生活——環繞在聰明人身邊，穿好看的衣服，從事精英的工作。他可能會和另一個abc結婚，他們會有幾個如他們一般聰明的孩子。這些孩子也會遵循他們的路徑長大，去那幾個學校讀書，畢業以后成為醫生或律師。

        而人生總有意外。

        在彼岸打拼了數十年的父輩們有了光宗耀祖的成績，決定在一個沒有煙花的三月末尾，攜一眾后輩返回故土修繕祠堂。

        那是古sir第一次踏入父親故鄉的土地——對當時的他來說仍然是異鄉。

        他幸運地接受了世界上最好的教育，這教會他應始終葆有對世界的熱情。因此在祭祖的事項完成后，便獨自游歷了這片東方的故土。旅途的末尾，為了拍攝理想的星軌圖，他誤打誤撞進入了一個大陸中部的村落，邂逅了一群貧窮的孩子。孩子中的大部分是女孩。

        彼時大陸義務教育的普及工作已經開展了二十余年，國家免去了所有適齡青少年的學費，但接受教育仍然需要成本。用古sir熟悉的話來說，那叫機會成本。要上學，便無法勞動，沒有勞動就沒有收入。在那樣偏僻的村落里，大量的孩子遠離校園，做著一些能創造短期收入的手工或農作業。

        古sir的第一直覺是大人為何如此短視，為了這樣少量的、不穩定的、短期的收入放棄了孩子的未來。教育是能改變命運的，這樣的道理深深地刻在他的皮膚里，是他不需要思考便能天然地擁有的想法。他和同行的向導討論自己的想法，向導笑著問他中文是什么水平，能不能聽懂不食肉糜。

        后來應該還發生了更多的事情，但在蔣晨曦與古sir相識的校友會上，他沒有再聊更多。簡單地用一句“我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便帶過了。隨后他辭去了華爾街的工作，回國創立了慈善基金，協助當地政府，共同幫助貧困兒童重返校園。他依然認為教育非常重要，但教育的結果不能僅僅導向高考，還應該包括品德的培養，身心的健全，尊嚴的樹立，以及技能的培訓。

        house233就是屬于技能的培訓這個部分。古sir創辦了一個面包學校，讓不想走高考這條獨木橋的孩子多了一個選擇。從學校畢業的面包師傅，會為各大星級酒店服務，也為house233這家面包店服務。233這個數字是為了紀念他創辦慈善基金的第一年，資助的那233個孩子。

        蔣晨曦當時舉手向他提問，放棄高薪厚職是否可惜。古sir展露出一個香港武俠劇里那種男主角常有的笑容：“能夠放棄的都不可惜，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再上車。再上車的事情可以等，但是一代人的教育不能等。”

        有人辭官歸故里，自然有人星夜趕科場。蔣晨曦今日要面試的工作，就由當年古sir離職公司的上海辦公室提供。

        蔣晨曦面試的時候，區嘉朗坐在樓下的咖啡館等她。被幾個路過的粉絲認出來，他摘下口罩和大家一一合照。

        “寶寶，晚上演出順利！”

        “寶貝！晚上加油！”

        已經習慣了粉絲朋友們的熱情，區嘉朗笑著一一應和。

        下午五點，丁曉光把晚上的演唱會門票送了過來，蔣晨曦的面試還沒有結束。

        “哥，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我們差不多七點就要準備進場了。”

        “再等一等。”

        再等就等到了蔣晨曦讓他別等了的消息。面試基本結束了，但還要和大家共進晚餐。

        “幾點能結束啊？你以前不是很想去梁莊生的演唱會嗎？”

        “不確定，不要等我了。”

        “我今晚也會做表演嘉賓的。”

        “真的嗎，那祝你今晚goodshow！”

        區嘉朗不甚情愿地離去，臨走前還是不甘心，吩咐丁曉光拿著門票在原地等待。丁曉光當時心里想，做明星做成你這樣也算折墮，還好你不算太紅，等你紅了我立刻去找營銷號爆料。

        結束晚餐會，蔣晨曦心想這次應該八九不離十了，可以著手準備申請休學事宜了。

        丁曉光不知道從何處鉆了出來。

        “晨曦姐，演唱會門票。”

        蔣晨曦想了想，也無所謂，不讀書了，論文也不用再改了，隨便吧。

        抵達梅塞得斯奔馳文化中心時，演唱會已經過半。丁曉光戴著工作證，把蔣晨曦領到內場第三排的位置。時間剛剛好，落座沒幾分鐘，梁莊生便開始介紹今日嘉賓。

        蔣晨曦有點想不通，區嘉朗不能唱也不能跳，為什么會來演唱會當嘉賓，難道來當伴奏嗎？

        “歡迎我們今天的‘鋼琴王子’——區嘉朗！”

        好家伙，還真是來伴奏的。

        蔣晨曦、區嘉朗、陳述以及宋芝的鋼琴都師出同門，小時候在同一家琴行學的。必須承認，蔣晨曦對音樂并不熱愛，學琴只是為了父母高興。但她學什么都很快，初中之前就考完了央音9級。四人中，數區嘉朗學得最慢，但好賴還是在出國之前考完了。

        梁莊生隸屬世紀初時紅起來的那批明星，如今狀態和人氣都有那么一點日薄西山的感覺了。只是近年隨著幾檔樂隊綜藝的熱播，搖滾樂有了一點死灰復燃的意思，他這種老牌歌手才又重新開起了演唱會。但來聽演唱會的人，大多是跟風湊熱鬧的年輕觀眾，幾乎沒有當年的歌迷了。

        這些年輕觀眾更熟悉的是區嘉朗這樣的明星。

        區嘉朗出場以后，蔣晨曦能感覺到身邊的空氣變得有些粉紅。明明梁莊生站在最中間，賣力演唱著老狼的《虎口脫險》，身邊的幾個年輕女生卻只顧著用手機對準鋼琴，拍區嘉朗露出來的一點點側臉。

        演唱會結束前幾分鐘，丁曉光又悄悄摸摸地找了過來，弓著身子叫一聲晨曦姐，把她帶到后臺。

        區嘉朗大步流星地步近，笑嘻嘻地摟過蔣晨曦的肩膀，把手中的拍立得塞給丁曉光。

        “幫我們拍幾張照片。”

        在上海的短暫假期就這樣結束了。在又一個相似的暮色里，蔣晨曦跨越大西洋，抵達羅根國際機場。

        她記得自己很累，累到不確定自己在飛機上睡著了幾次。在聽見空姐提示大家打開遮光板的時候，蔣晨曦知道，她要再次降落了。

        蔣晨曦想，我準備好了。

        人生是一場沒有空港的飛行，我已經準備好隨時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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