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
白眠雪呆了一瞬,想要低頭去撿地上的畫,卻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
小美人努力踮起腳,搖搖擺擺地又抽出一只烏木匣子。
“小心。”
看他拿得不穩,白起州蹙了蹙眉,十分自然地抬手幫這小東西托住了沉重的木匣。
白眠雪就著白起州的手將匣子一起緩緩打開,果然瞧見里面仍是一模一樣躺著滿滿一匣畫兒。
而畫中人,亦是和先前一樣的那位女子。
只是每幅畫兒上美人的情態都各不相同。
這一匣最上面的那一幅便畫著美人對鏡理妝。
畫中沒有珠光寶氣的釵環首飾,只用淺淡的幾筆勾勒了一面樸素的菱花鏡。
鏡里面容明媚的美貌女子輕扶鬢邊,眸光似乎正望著自己身后淺笑。她的眉心輕點朱砂,仿佛落了朵胭脂色的寒梅。
而地上散落開來的那些畫兒里,許多是簡單勾勒而成的美人形態,唯獨有一幅上了些許顏色。
赭石色長裙的明媚美人輕輕倚在藤黃欄桿上,手中把玩著釣竿,點點嫩黃花蕊落在溪面上,美人衣襟曳地,恰如柳怯云輕,姿態萬千。
小美人呆呆地看了好久,又抬起頭,只見這里整整齊齊放了滿滿一面墻的烏木匣。
不用再依次打開也知里面裝的全都是一疊又一疊薄薄的畫紙,畫紙上的女子卻只有一個。
白起州忽然“啪”得一聲抬手關上了手里的烏木匣。
“啊?”
小殿下終于回過神,剛想去握白起州的手腕,白起州已垂眸將那匣畫兒重新放回去了。
順便連地上散落的那一匣畫兒也一并收拾了起來,完好無損地放了回去。
“……二皇兄,讓我再看看呀。”
小美人看著白起州的動作,不由得懵了懵。
只見他漂亮的眼兒呆呆地眨了眨,急得連忙去晃白起州的袖子,軟著聲音道,
“讓,讓我再看一眼好不好?”
白起州抬眸看了身前的小東西一眼,方才的震驚已經一掃而空,淡定地問他,
“你之前……見過敏妃娘娘嗎?”
小美人被問得愣了一下。
他乖乖地垂著頭,仔細搜尋了一下原主的記憶,卻絲毫沒有發覺有過這個女子長相的印記。
“我……未曾見過……”
“你生下來,還不到幾個月,敏妃娘娘便去世了。”
白起州似乎也在回憶,又垂下眼簾看著眼前的小美人,聲音低沉,語調罕見地輕柔了一瞬,
“現在偶爾見了這些畫像,難免又會回想起早先的事。只能是徒增傷心,倒不如不看。”
“早先的事?”
白眠雪跟著白起州的話,不明所以地乖乖重復了一遍。
小美人漂亮纖弱的眼睫眨了眨,咬著唇輕輕道,
“但是……”
小美人頓了一瞬。
敏妃、母妃
……
這個詞語就像個禁制,每次提起他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察覺到原身記憶里鋪天蓋地的暴戾與怨恨。
敏妃的死,顯然是一根早就埋進他肉里的刺。
不碰時那根刺便被皮肉緊緊裹著,微一觸碰,便會刺骨鉆心的疼。
他想起自己剛剛穿過來時,原主就因為在英帝跟前替敏妃說話,父子兩人爭論不休,被勃然大怒的英帝關進了冷宮一般的久思殿。
但若再往前回想些許,便會發覺英帝對他自幼以來的忽視與厭惡。
小美人眨眨眼兒,握著白起州袖子的纖弱指節忽然松了開來。
他站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地呆了呆,神情看起來又乖又有點點可憐,
“我……二皇兄……”小殿下怯怯地仰起頭,小聲道,
“父皇一直不喜歡我,是,是因為我母妃嗎?”
白起州遲疑了一瞬,本能地想要去哄失落的小美人,卻一時失語,半晌才拍拍小美人的腦袋,只說出一句,
“乖,不許亂想了。”
許是見小可憐的表情仍然可憐兮兮的,白起州輕嘆一口氣,
“這都是好些年前的宮闈秘事了,連我都不甚清楚……就算敏妃娘娘當年真的與陛下不睦,那些雜事也與你無關。”
“不許因為這個難受了。”
眉眼鋒利俊逸的少年爽朗的笑了笑,忽而貼在小美人的耳邊放輕聲音調笑道,
“再說你這小東西怕什么?”
暗色的夜幕從明凈的窗外透進來。
靜風低低曳過,處處寂靜無聲,只有他們二人立在密室里,對著一匣又一匣掩藏多年的秘密低聲細語。
“就算父皇對你生出嫌隙,也有哥哥們護著你。”
少年有力的手掌撫過小美人的發頂,握過弓的薄繭讓他猛然輕輕一抖。
小美人顫顫地抬起小腦袋,眉目間有點委屈和疲憊,茫然地軟軟喚了他一聲,
“二皇兄……”
“嗯。”
白起州應了他一聲,眉眼間驟然又染上了些許笑意,
“走,帶你出去看花兒去。”
兩人退了半步,白起州重新按了按方才白眠雪不小心觸碰到的機關。
這面墻重新合了起來,將所有匣子全部掩藏了進去。
沉沉夜色里,小美人走至門口,突然呆呆地又回頭看了看這間小木屋,那一雙鴛枕仍靜靜地臥在榻上。
他自言自語地低聲道,
“這些……是誰畫的呢。”
“你還猜不出來嗎?”白起州昂首笑著,眉眼間的銳利消減了幾分。
這里是英帝的書房,除了英帝,還能有誰敢在帝王居所造出機關,深深藏起無數張雪片也似的后宮妃嬪的畫像?
“唔,父皇……”
小殿下低低呢喃著,似乎方才并不為發問,只是心中格外疑惑不解。
不喜歡她,又為何要親手畫出成千上百張他母妃的模樣呢?
-
小年夜。
北逸王府正堂里仍是燭火長明。
“王爺,那幾個暹羅人和北戎人求見!奴才攔不住他們,已經闖進來了!”
季銀橋急匆匆跑進來稟道。
“說了幾次了,不要叫‘暹羅人’、‘北戎人’,直接稱呼官名就好。記不住么?”
謝枕溪將筆擱下,勾起一點唇角,隨口訓他道。
季銀橋一怔,連忙低下頭,剛要說話,身后已是陣陣腳步相接,人影恰好晃了過來。
那打頭的暹羅男子一身奇裝異服,聞言深深作了一揖,嘆服道,
“王爺果然與大衍皇室之人不同,不會輕易看低我們。”
旁邊那兩個一身皮衣的北戎人也低頭行禮。
謝枕溪勾唇笑了笑,抬手示意他們坐下,“以禮相待,自是我北逸王府的待客之道。”
“只不過,本王既是誠心以禮相待,那各位大人也該當遵從我王府的規矩,何必不等通報,直接闖進王府呢?”
謝枕溪笑瞇瞇道。
季銀橋方知他三兩句話間就給那些人下足了套,當下擦了擦額角的汗,恭恭敬敬倒了茶上來。
又躬身退了出去。
“這,王爺……”
那暹羅官員聞言一愣,來時的氣勢洶洶悉數被撲滅,只好尷尬一笑,抬起官服的袖子一邊擦汗,一邊結結巴巴道,
“我,我們實在不懂禮儀,給王爺賠罪了。只是此行確實是有要緊的事情,急著與王爺相商……”
“無妨。”
謝枕溪懶怠細聽一般隨意地揮了揮手,唇角勾起一點笑,目光緩緩落回在桌上。
只見他堆滿公務的桌案上擺著一只格格不入的木頭小狗。
那小狗毛絨絨的,雖是個假的,奈何做得十分精巧。
謝枕溪的手輕輕撫過那只小狗,其他幾人見狀皆是好奇疑惑又不敢開口。
半晌方才見謝枕溪勾唇笑了笑,道,
“幾位的來意我已知道了,可是為了行宮行刺一事么?”
“王爺您果然料事如神!”
暹羅官員看著眼前一直笑而不語,氣定神閑的男子,不知為何自己反倒有些心慌。
來時原本已經琢磨好了的話術一時都忘了個干凈,只好略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兩眼只敢瞧著腳下的地磚,結結巴巴道,
“……我們已按王爺吩咐下來的,偽造成刺殺將人從玉山行宮帶出來。按,按您先前說的,一來可以給我們報酬……”
他說著說著又抬眼看了眼謝枕溪,見那人仍是笑而不語,方才繼續道,
“二,二來……您之前還答應過,會,會任命幾個暹羅人在大衍做官。您,您可一定要說話算話啊!”
這名暹羅官員便是在上一個暹羅使臣死在驛館后,暹羅國重新派來的官員。
上一個使臣的死信傳回國內,暹羅皇帝震怒。
奈何他們滿心想要派人打探大衍情報的任務尚未完成,只好緊接著又打發了個人過來。
表面是為調查使臣的死因,背地里仍是繼續留在大衍,伺機而動。
暹羅人說完,旁邊一直默然不語的兩個北戎人突然也開了口,其中一個用生硬的大衍話道,
“上次行宮行刺后,大衍的皇室下了禁令,拼命搜尋被我們帶走的人。我們折了許多兄弟……”
“他們的妻子和父兄還在等他們回去。”
另一個北戎男子用同樣生硬的大衍話道,
“王爺如果想我們繼續效命于您,您該賠償給他們每一個人許多的銀兩。”
謝枕溪直到他們說完,方才勾唇一笑,漆黑的眼眸似是含了一汪幽深的潭水。
瞇起眼兒笑時,威嚴亦有增無減。
“幾位所說的,本王已知道了。”
“本王曾經親口應允過幾位的報酬,絕不會少分毫。”
看著那幾人喜上眉梢,謝枕溪端起茶杯,蘭雪茶的幽香沁人心脾。
他慢慢瞇起一雙丹鳳眼兒,笑意卻不達眼底,
“只是,本王有幾句話,問完再兌現諸位亦不遲。”
“那日行宮里有暹羅士兵落下的香囊。本王特意查訪,方才得知你們暹羅人素來沒有作戰時佩戴香囊的習慣。”
“既然你們未曾有過這種習慣,那當天遺失的數個暹羅香囊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他手指輕叩桌案,
“還有本王派人去銷毀京城的暹羅香囊,明明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那些暹羅人卻連十倍的銀錢都不肯要,拒絕賣給我們銷毀,又是何人授意的呢?”
他不緊不慢地一句接一句發問,直將暹羅使臣問得面色發白,汗出如漿,
“我……我不知,我不知!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全都與我無關啊王爺!”
謝枕溪卻只是瞇著眼兒一笑,又轉頭看向那兩個北戎人,見他們也是滿目愕然,方才挑著眉不慌不忙道,
“本王與各位大人合作,所有皆是坦誠相待。”
他收斂了笑意,一雙鳳眸氣勢凌人,
“只是本王亦不準有人吃里扒外,才領了本王的好處,轉頭又要做出那種出賣背叛之事。”
“這么簡單的道理,想必各位大人都是知道的吧?”
屋內燭火惺忪,屋外明月漫灑。
謝枕溪不耐地提起狼毫筆,用筆桿撥弄了一下桌上的小狗。
“不肯說?本王府里地牢的可是新修成的呢。”
“我……是我對不起王爺。”
那暹羅官員似乎是掙扎了好一會兒,突然雙膝一軟,汗涔涔地跪了下來,嚇得亂顫著道,
“是我對不起王爺,小人面軟心活,被人隨意挑撥了幾句便做岔了事……那日的香囊是我命他們戴著的,待到事成故意叫他們遺失了幾個。”
“那日來的人我都替他們置辦了假身份,只裝出有人故意要陷害我們的樣子來,用來……用來,威脅大衍的皇帝……”
“本王用你,你倒將本王也謀算了進去。”
謝枕溪瞇起眼兒看著他冷笑,這人說的倒與自己之前猜測得一致。
只還有一件事。
“那幾日絕不銷毀香囊,也是你授意給他們的?”
那人點點頭又搖搖頭,苦著臉道,“小人確實這么吩咐了……只是,只是這命令卻不是我的主意……”
謝枕溪明白了他的意思,長指流連那只木頭小狗身上,似乎是回想著什么,半晌方道,
“是誰?”
“是,是大衍的……”那人反復擦著額角的汗,覷著謝枕溪的臉色,
“是大衍的太子殿下找到了我……”
“我,我也是無奈……若不如此做,只怕要被扔進天牢。”
……
暹羅官員開始磕頭,燭火猛然跳動了數下。
“太子?原來是太子啊。”
謝枕溪瞇眼笑起來,屈指輕敲桌案,眼神間卻浸染上了幾分格外冷冽的神情。
-
“小笨蛋,你再不動,這樹梅花許是要把你埋了。”
“冷不冷?”
白起州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小美人,梅花的纖巧花瓣足足落了他一身。
莫說頭發絲上,就連肩膀和脖頸里也都是胭脂色的花瓣。
湊近了,便有甜絲絲的幽香散發出來。
“唔……我不冷的呀。”
小殿下剛剛軟著聲音說完,就哆嗦了一下,“阿嚏”一聲,控制不住打了個噴嚏。
白起州眼睜睜看著這小東西漂亮的眼兒里抑制不住地蓄了淚。
在月色下看起來呆呆的,還有點兒可憐兮兮。
白起州簡直是沒了脾氣。
這個小東西今晚顯然是被那屋子里的畫兒影響到了,這會兒格外的難哄。
說難哄也不恰當,因為小殿下今晚一直乖巧又懵懂地躲在枝葉伸展開來的梅樹下。
就像只有心事的蔫噠噠小貓崽兒一樣,偶爾抬頭看看月亮和梅花,按個小小的爪印。
眉眼桀驁俊逸的少年看著這個小東西,無奈又利落地脫下自己的衣裳。
不由分說地披到他身上,順便冷著臉嚇唬乖巧的小美人,
“不許脫。若是明日再凍病了,那你就得日日都吃寡淡無味的白粥,連一顆點心也不許往你殿里送!”
“啊!”
小美人頓時吃了一驚,聽到不許他吃點心還有點委屈巴巴的,只好乖乖裹緊白起州的外袍,這件冬日常服上還帶著他的體溫。
一朵梅花忽然落下來。
白眠雪輕輕將它接住,攤開瑩潤白皙的掌心,在月光下,剔透的花瓣看起來猶如最純正的胭脂。
明月入懷,小美人看著掌心的花兒,突然起了點頑皮的興致。
“二皇兄,你低頭!”
“低一點點!”
小美人伸手比劃著,要比他高出許多的白起州低頭配合他。
二殿下俊朗的眉眼間露出嫌棄的神色,動作卻絲毫不遲疑,幾乎是立刻就彎下腰來。
“小東西,你想做什么?”
“唔,還有一點點高呀!”
小美人不答,反而輕輕比劃了一下,仍是軟綿綿地看著他,乖巧漂亮的眼眸仿佛會說話一般。
白起州吸了一口氣,索性直接蹲了下來。
現在他看白眠雪反倒需要稍稍仰頭,少年微微笑著挑眉,
“小東西,這么鬧騰,到底想做什么,嗯?”
“現在好啦!”
小殿下比劃了一下,軟聲道,“二皇兄,你閉眼。”
白起州心頭突然撞了一下,他沉下聲緩緩道,“你說什么?”
明月皎皎,猶如銀霜灑落下來,照在他眼前的小東西身上。
乖乖裹著他衣裳的小美人看起來更像一只可愛的小鵪鶉。
“快閉上眼睛呀!”小美人絲毫沒有意識到,反而急得想去摸他的眼睫,撒嬌也似的催著他,
“快閉上嘛!”
明月高懸,萬里無塵。
白起州依言閉上了眼睛。
一只細膩白皙的纖巧掌心忽然貼上他的眼眸,那小東西軟綿綿道,
“真的閉上啦?”
白起州不言,唯有眼睫眨動,在白眠雪小巧的掌心里不斷輕輕掃過。
“唔,還挺好看呀……”
白起州本是閉著眼睛,忽然覺得鬢邊有點兒酥癢。
眉眼俊朗的少年郎不疑有他,直到聽見這小東西壓抑不住的軟糯笑聲,才猜到他在使壞。
“?”
原來小美人捏著方才捉到的梅花,橫七豎八地插在白起州的發間。
“唔,先別動呀!”少年睜開眼,站起身來,卻瞧不見自己這會兒的姿態。
白眠雪放了手,眨眨眼睛盯著他,笑得整張小臉都有些泛紅了。
小殿下看著白起州滿頭星星點點的花朵兒,故意調侃他,含含糊糊,軟軟糯糯地仰頭叫了他一聲,
“漂亮哥哥……”
白起州摸了摸發間,便猜到他干了什么。
少年挑挑眉,抬手把沾著露水的花兒從發絲間取下來,輕而易舉地抬手捉住笑得花枝亂顫的小美人,把冰冰涼涼的花瓣全部從他領口送了進去。
“啊……涼的!”
小美人叫了一聲,表情頓時變得想哭又想笑,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欺負。
白起州看著他的模樣兒,忍不住笑了笑,隨即又故意嚴肅道,
“殿下送我這滿頭的花兒,我也該給你回禮,想要什么?”
他未穿外衣立在夜風中,銀漆皮扣束腰,烏黑長發扎起,月光下愈發顯得颯爽利落。
小殿下細細喘著把冰涼的花兒全部從頸間取出來,想了想,期待地抬起頭道,
“唔……想,想看煙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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