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為此時的宥昀和奕瑤、與當初的宥栩和葉芷熙一般無二，還是因為封閉內心、一向冷淡的宥昀終于還是有了情緒。
  張娘子的心里，泛上了一陣一陣難以忽視的悲凄酸楚來。
  張娘子仰著頭，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可那些復雜難言的情緒，仍然不管不顧的在她的心里拼命腐爛、發酵著。
  大抵是因為見過了太多，原來想都想不到的黑暗。
  無論張娘子怎么告訴自己，此時的宥昀和彼時的宥栩不同，現在的奕瑤也和當初的葉芷熙相差甚遠。
  她也還是難以相信，宥昀和奕瑤真的會有一個令人歡喜的圓滿結局。
  ‘可是老天已經欠了將軍太多，他也應該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了。’
  如此想著，眼淚卻再也忍不住，從張娘子那滿是蒼桑的臉上滾落了下來。
  ‘但老天又何嘗不是欠了姑娘很多？又何嘗不是欠了老爺許多？
  明明都是那般好的人，明明該是有一番大作為的人……卻逃脫不過小人的陰謀，逃脫不了命不由己的悲哀……’
  張娘子有些痛恨自己只是一介普通女子；痛恨自己除了幫主家打理鋪子，就再沒有別的才能……
  耳邊仿佛又浮現出了，葉芷熙那帶著磁性的聲音——
  “怎么能怪阿滿呢？
  我們阿滿只靠著自己，把已經敗落的成衣鋪子，變成如今京城炙手可熱的成衣鋪子，依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擬的了。
  所以我的阿滿，你不用自責，也不用憂傷。因為你已經做到了最好……”
  腦海中的一聲聲“阿滿”，仿佛把張娘子拉回了葉芷熙還未病重的時候。
  自從夫人去世以后，旁人要么喊她為“張娘子”，要么喊她為“張寡婦”。
  在她接管了成衣鋪子之后，她便又變成了“張掌柜”。
  但是只有張娘子自己清楚，只有葉芷熙口中的阿滿，才是那個未經世事的她，也才是那個真正的她。
  經過這許多年歲月的洗禮，張娘子早已不復是那個“阿滿”。她變得成熟，能識破各種市井伎倆，也接觸過了黑暗。
  她的能力，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阿滿”可以比擬的。
  但如果可以選擇，張娘子卻只愿自己還是那個“阿滿”，也永遠只是那個跟在葉芷熙身邊，有些莽莽撞撞的“阿滿”。
  “可是夫人。”張娘子眼前，映出了葉芷熙猶如三月暖陽般的面龐，“我想要保護好將軍啊……”
  張娘子原來總覺得，自己能盡得一份力，也就唯有不給將軍添亂、經營好這家成衣鋪子了。
  但她現在卻突然不這么覺得了。
  “其實我能做的有很多不是嗎？”張娘子突然有些詭異的笑了。
  “就單憑著這間鋪子如今的名聲，和我張滿旭做生意這些年，積攢起來的人脈。
  京城里的那些個秘聞，只要努力去挖，也總是能刨出個三四五來的吧……”
  …………
  這么多年以來，宥昀從沒有向任何人表現出過痛楚、仇恨、亦或是悲傷……
  也就只有宥栩忽然身亡的那天，宥昀身上散發出過難言的悲憤。
  此外的日子里，那個才滿十一歲不久的少年，便好像再沒有什么復雜且激烈的情緒了。
  他把心底的情緒刻意隱藏了起來，做好了再也不讓這些情緒重見天日的準備。
  宥昀在將要從軍之前，曾專門找到過張娘子。彼時的宥昀還差幾個月，便要十二歲。
  但這個尚未十二的少年身上，卻散發出了，加冠之人才有的成熟與穩重。
  那個時候的張娘子并不知道，這一次的見面，將會是宥昀在成為將軍之前，和她見的最后一面。
  張娘子只記得，那是在一個太陽要落不落的黃昏，宥昀十分鄭重對她說：
  “張娘子是母親最信得過的人，也是極少了解母親和父親的人。
  我不想張娘子參與到這場有關宥家的風波之中。
  因為張娘子比我還要了解母親……母親已經化作了一捧塵土，我不想和母親有關的人，再消散于這世間。
  所以便當是為了我尚存的那一絲情感，為了我在這世間，還能感到與母親的那一絲羈絆……張娘子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張娘子也知道，他們找了許多緣由和借口……昔日的氣派的宥家，已然被他們像抄家似的搬空了。
  丞相府里已經不剩幾樣東西還是屬于我的了。
  我在那些東西里挑挑揀揀，也就只有母親的嫁妝里，  還剩下的幾家鋪子是可以留給你傍身的。
  我記得張娘子一向擅長刺繡、制衣之類，所以便想把位于京中的一間成衣鋪子交給你。
  自從母親過世之后，父親被各種事情纏得脫不開身，這間鋪子也就疏于管理，生意冷清了。
  但若是悉心打理一番，總還是能保你們衣食無憂。
  我本想多給你幾間鋪子，但后來想了想，總還是覺得不妥。
  ——不說張娘子能否管得過來幾個鋪子；就是鋪子多了，難免會被賊人盯上這點，便不得叫我安心了。

  張娘子若是念著我母親和父親的情，便收下這間鋪子，好讓我安心的離京。”
  哪怕過了這許多年，宥昀的話卻猶如剛剛對著張娘子說過一般，讓她記得清楚。
  張娘子曾問過宥昀為何要離京，但宥昀并沒有回答，只是說了一句“一切自有定數。”
  張娘子也曾拒絕過接手成衣鋪子，卻也被宥昀一一擋了回來。
  他說：“此去經年，不知何時可歸，也不知能否得歸。
  若是張娘子不要這鋪子，這鋪子于我也毫無用處。
  無論是為了讓我安心，還是讓母親的嫁妝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張娘子只管接了這間鋪子就是。”
  張娘子記得，最后她還是和宥昀做了在他回來之前暫時替他打理這間成衣鋪子的約定，才收下了地契。
  在她收下了地契之后，天空中的最后的一縷陽光，也即將徹底消散在空氣之中。
  而宥昀也在那時，向她綻放出了一個，猶如落日般的笑容。
  此后的四年里，張娘子再也沒有見到過宥昀。
  直到成衣鋪子的生意，已經由無人問津漸漸變得興隆，張娘子也沒有收到過，有關宥昀的任何消息。
  那個宥家的少年，好像真的就這樣隨著宥家的敗落，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她曾到宥昀的大伯家打聽過他的消息，但得到的，卻也唯有“不知道”三字。
  直到四年后的一個春日，大櫟大敗東傀的戰報傳了回來。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張娘子才再度得到了宥昀的消息。
  那時的京城盛傳——
  在大櫟和東傀至關重要的一戰里，若不是有一從五品的游擊將軍率兵奇襲，繞到了敵軍后方，生擒了東傀大將，此戰大櫟難勝。
  而那位引得皇帝龍顏大悅的游擊將軍，名叫宥昀。
  此役過后，年僅十六歲的宥昀，正式被皇帝提拔為了三品安東將軍。
  直到那一年的夏末，宥昀回京接受皇帝封賞的時候，張娘子才見到了那個多年未見的少年。
  他比四年前高了許多，也壯了許多。眉眼之間，也充盈著一股獨屬于少年將軍的剛毅和肅殺之氣。
  只在京城停留了短短半個月，還未等將軍府修葺一新，宥昀便再次踏上了前往邊關的路途。
  許是深得陛下賞識的緣故，成為安東將軍之后，宥昀時常會被召回京中。就這樣，宥昀在京城的時間漸漸多了起來。
  那陣宥昀在京城的日子里，張娘子時常能見到宥昀，而他也總是像是嘮家常般，問起以前的事。
  大概是他們的聊天太過輕松，給了張娘子一切已經安定下來的錯覺。
  在那些日子里，一切陰謀好像都已經被光明驅散，陪伴著他們的，好似只有那灑落在身上的暖陽、和湖畔吹過的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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