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篆書
不過是稍稍出神的功夫,再看去時、已然聽不出墨塊碎裂的聲音。
將杵隨手擱在臼中,宥昀拿起那封從宣紙堆中找出的信,十分認真地端詳了起來。
書房之中再度陷入了寂靜,鳥雀的“啾啾”聲若有似無地于窗外響起。
問信的內容逾越了自己的本分,問宥昀是否要仿照傀人寫信、又覺得是多此一舉;畫爽幾度想要開口打破這份沉寂,卻又幾度失了開口的勇氣。
最終還是窗外枯枝上那些再尋常不過的麻雀,給予了他些許慰藉。
宥昀仔細觀察著寫信之人的筆觸,倒是難得沒有發現畫爽的欲言又止。
不同于普通的信,宥昀手中的這封信、用的是篆書。
元昭五年初,云、漆、慶、若四大族集結進犯大櫟東關時,若族族長若豈曾中途后悔、向那一戰擔任若族大將軍的若泯,發出過一封撤兵密信。
慶族派人截下了若豈反悔的密信,而慶銳被擒后,那封特地用篆書寫成的撤兵密信、也在機緣巧合之中落到了宥昀手里。
五年早春一戰,東關軍大敗傀國四大族;沒有撤退的若族被斬近三萬,一舉超過云漆慶三族、成為了損失最為慘重的部族。
聞得此事,若豈大怒;旋即率人上門,屠盡若泯妻兒同家仆一百一十四口。
若軍鎩羽而歸、士氣低迷;剛一行至若族境內,便“恰巧”遇到了若豈派去前線收權的若介等人。
若泯不知家中變故,自責于三萬之失、又愧于此戰之敗;便不作他想,將魚符交給了若介。
若介牢記若豈之令,以戰后清點為由,促使若泯孤身回都。
兵權已交,若泯無由再行逗留,便快馬加鞭、趕回若都。
無人知曉若泯究竟是以何種心境趕回都城的,但是在回都之后,他必定是目眥盡裂。
一百一十四具已經生出蛆蟲的尸體掛滿了城墻,位于中間的每具尸體附近、都掛著一個碩大的木牌。
母親、妻子、兒女、妾室、甚至還有與若泯一同度過了七八個春秋的獵犬......
幾十個肥大的老鼠被穿成串、掛在了獵犬旁邊,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不及狗頭大的軀體。
若泯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那個小肉塊是什么,直到他的目光掃過了旁邊的木牌......
——耗子、老狗,同三日赤子。
赤子兩個字仿佛一把鋒利到極致的劍刃,只在瞬間便刺穿若泯的心臟。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那個早已涼透的小小身軀,怎么都不敢相信、那是他出征前尚在妻子腹中的孩子。
“三日赤子!!!”若泯聲嘶力竭地大吼著,抬頭望向了城樓。
直到那時,若泯才陡然看見了立于城樓之上的那些熟面孔。
大長老、二長老、三長老、四長老、五長老、六長老......獨獨沒有身為族長的若豈。
撕心裂肺地大笑著,若泯望盡擠滿城墻的平民,也沒瞧見若豈本人的影子。
“一直在城樓等老子!還真是辛苦爾等!!”
若泯死死地盯著對若豈唯命是從的大長老若均聞,一雙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城墻上的肩膀挨著肩膀的士兵將弓挽成了圓月,一旁的戰馬不安地低鳴著,若泯卻只是輕輕地擼了擼戰馬的鬃毛。
即使那些箭都射下來,以若泯的本事、也不是沒有保住性命的可能......
可是他的家人全都在這兒了;哪怕今日從箭雨里逃出去了,又能有何用?
“暴虐無道!!!嗜殺成性!!!老子在前面拼死拼活!!他若豈倒是在后面捅的一手好刀子!!!
擁兵自重!!抗令謀反!!!?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得很!!!!
虎毒尚且不食子!!!早在他對自己兒子下手的時候,老子就該認清楚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若均聞!!!你不就是攛掇成功了一個無藥可救的白癡而已??有什么好囂張的!!?
當了條瘋狗!讓侄子騙出了老子的兵符!!你就真以為自己能橫著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愚蠢至極!!!可笑至極!!!!
明日的你們只會比今日的我慘上千倍!!!萬倍!!!!
連這一點都想不明白,若均聞你個——”
“放箭!!!”
為著若豈要讓若泯嘗盡蝕骨鉆心之痛的命令,若均聞一直忍著沒出手;可是現在,他卻再忍不住了。
隨著一聲大喝,箭矢瞬間遮蔽了上空;在密集的箭雨抵達大地前、若泯拼盡全力、擲出了自己的配刀。
因為篤定若泯必死,彼時的若均聞已經背過身、做好了瀟灑離場的準備......只是六個長老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柄于箭雨中逆行的刀。
若均聞聽著平民們的驚呼,解氣地揚起了嘴角,然而下一秒,背上就被人推了一把。
皺著眉不悅地轉過頭去,卻并沒有看到什么人——插在背上的,赫然是一把血跡斑斑的刀。
刀上的血自然是扎進若均聞背上時濺出來的,但是圍觀的平民們可不會那么想。
若泯于箭雨中倒下,利刃卻逆流而上、扎進了被詛咒者的身體。
他們堅信刀上的鮮血來自于若泯,而那把利刃插進若均聞身體的時刻,就是若泯用生命換來的詛咒、開始生效的時間......
若族人不知道,慶族人不會說;有關那封撤兵密信的秘密,就這般隨著若泯的死去,泯滅在了茫茫塵埃中。
于坊間流傳下來的,唯有若均聞和若介被如何可怕的神魔詛咒了的傳說。
............
不論是在傀國還是在大櫟,篆書都不多見。
這種基本只會在古籍中出現的字體,便也恰巧成為了加密的一種方式。
為了以防萬一;在發現若族會選擇篆書作為密信字體之后,宥昀曾求得皇帝的允許、專門到天祿閣翻閱了許多古籍、來研習這種字體。
宥昀看了很多、也練了很多,時至元昭六年,他已將篆書的常用字牢記、并將密信上的一筆一畫銘記于心......
用篆書寫一封密信、對于彼時的宥昀來說已然不算難事;然而要把若豈的筆跡仿得滴水不漏,卻又是一件實打實的麻煩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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