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太奇怪了。

        心臟像被一只大手捧著浸入溫熱的泉水中，澄瀾之下，陽光被一點點揉碎灑向水面，化作柔軟的金色在其間跳躍。

        多洛莉絲的心跳開始加速。

        她望著勞倫茲，呼吸放輕，心跳卻響得宛如有人在她心臟旁邊裝了個擴音器。

        溫度從臉蛋下緣爬到眼眶，燙得她睫毛輕顫，視線也不自覺移開，往地面、桌面、盤子或者隨便哪個地方扎去。

        關心他？

        她認為不是。

        她只是想確認對方是不是真的因為她而身處麻煩，畢竟從尤金的描述中，長老會和法院就是一群可惡的蒼蠅，一旦被他們嗅到一點錯誤的香氣，就會緊緊追著你不放。

        而且她也想知道……

        這里有沒有需要到她的地方。

        多洛莉絲忽然沮喪。

        他為什么不跟她說呢？

        他有沒有因為她被為難？如果有，他有沒有擺平？如果沒有徹底擺平，那他需不需要她幫忙？

        她可以為他解釋，他是因為救她才不得已暴露身份，真正觸犯法律的那只吸血鬼已經死掉了。

        如果、如果他們不相信她——

        多洛莉絲大腦停滯兩秒。

        又緩緩冒出一句話。

        “人類，會接受法院衛兵的審判。”

        她沒看到衛兵。

        尤金說過，知道了吸血鬼存在的人類，會被法院派出的衛兵審判。

        可是別說衛兵了，這些天她遇到的吸血鬼除了勞倫茲就是尤金，然后就是下午出現在墳墓前，像毒蛇一樣令人憎惡的弗蘭克。

        ……等下。

        當時弗蘭克身邊是不是……

        “多洛莉絲？”

        跟著一只戴著兜帽的吸血鬼？

        多洛莉絲極力想回憶起那只吸血鬼的模樣，卻發現大腦被人蒙住了般，沒有絲毫記憶。

        可她明明看到了的？

        “多洛莉絲。”

        多洛莉絲很確定當時有只吸血鬼跟在弗蘭克身邊，可他的頭發長短、眸色冷暖，這些一切能讓人有記憶點的特征，都在她腦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甚至于弗蘭克的樣子，她也有點忘記了。

        但勞倫茲只跟弗蘭克打了招呼。

        “莉絲！”

        “嗯！”

        多洛莉絲下意識挺直腰板看過去，調動起所有關注力放到雙手撐住臺面的勞倫茲身上。

        她等著他的下文，勞倫茲卻沉默了。

        漫長的一分鐘內，勞倫茲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或者一個音節。他只是漸漸笑了，唇線彎出一道精致漂亮的弧度，蜜色視野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多洛莉絲原先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去。

        如果吸血鬼有超能力，那勞倫茲一定有能夠令人放松的能力。她心想。

        “請原諒，”勞倫茲笑著垂下頭去，抬頭時，伸手將落入眉宇的劉海揮到一邊，“但你不反駁我嗎？”

        “什么？”多洛莉絲不懂。

        “莉絲。”勞倫茲又喚了一遍。

        多洛莉絲茫然地看著他，在他逐漸收斂喜意露出一臉溫柔時，大腦忽然翻出她曾單方面與他對峙的一幕：

        “不要叫我莉絲！”

        轟的一聲，多洛莉絲懵了。

        臉頰頓時像被火爐烤過一樣熱辣辣，道歉的話爬到嘴邊又迅速倒退回喉嚨里，蜷縮著擠成一團意義不明的單音節字符，像加多了水的面糊。

        她確定自己的嗓子被糊住了。

        不然不會連個簡單的道歉都無法說出。

        但金發吸血鬼沒介意。

        他只是看著她，柔柔地問：“你允許我這么稱呼你嗎？莉絲。”

        多洛莉絲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點頭。

        或許有，或許沒有。

        金發吸血鬼更溫柔了：“未來都允許嗎？”

        “嗯。”

        回房間路上，勞倫茲似乎才想起最初的那個問題：“你之前說，我因為你困于麻煩之中。”

        多洛莉絲側頭，對上他偏頭望過來的視線。

        四目相對，勞倫茲開口：“不是的。”

        他嗓音很輕，語速也變慢了點，似乎在思考怎么說才能令她接受：“但這些事情現在向你解釋，對目前的你而言，會變得難以理解。”

        說著，他停下腳步。

        多洛莉絲沒停住，又往前走了兩步。

        她余光察覺他們已經到房間門口了，但她的目光仍牢牢鎖著勞倫茲。

        “所以你只需要記住一點。”勞倫茲語氣輕柔卻有力，“這些與你沒有關系。無論是長老會還是法院，無論他們用什么理由來找我——我不能否認可能會把你當成理由，但本質上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多洛莉絲聽不大懂。

        她想問，但是看著勞倫茲的表情，明白自己就算問了也無法得到答案，只能緘默。

        或許就像他說的，她還不能理解一些事。

        “進去吧。”勞倫茲最后說。

        多洛莉絲點點頭，正準備轉身，卻又被叫住。

        “對了，不要睡窗臺了。”

        多洛莉絲一頓。

        “起夜時也注意穿拖鞋，斗篷不要放太遠，床頭這種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就好。”勞倫茲露出思索的表情，“還有什么要注意的？你有半夜起床喝水的習慣嗎？會用電熱水壺嗎？”

        “我會！”感覺他下一秒就要說“要不我教你怎么用”，多洛莉絲當機立斷開口，“我會的。”

        和愛琳搬去新家的這一年，愛琳用租完房后所剩無幾的錢購置了一批生活用品。電熱水壺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好。那么——”

        勞倫茲說道：“晚安？”

        “……晚安。”

        多洛莉絲正式住了下來。

        搬入一個完全陌生的新家是種什么感覺？

        目前為止，沒有太大變化。

        除了不用做飯、也不用打掃房子，地上更沒有喝空了的酒瓶子需要收集外，勞倫茲每天都會出現在房間門口叫她吃飯。好像做飯和看多洛莉絲吃飯，已經成了他的一種樂趣。

        吃過午飯后，他們會去書房看書——這倒是和多洛莉絲以前的安排完全一致，只是地點從可以聽到很多聲音的小房間變成了安靜的大書屋，從她可以自由安排看書進度變成了長時間聚精會神、疲憊不堪地吸納知識。

        從她獨自一人，變成她和勞倫茲兩個人。

        這里沒有其他人。

        反正多洛莉絲沒看到。

        另外，勞倫茲還把她以前看的書也放進書房。

        只是每當她看到自己的書與勞倫茲的書放在一起，一種奇怪的情緒就會纏繞在多洛莉絲周圍，以致于她總想將自己的書帶出去。

        勞倫茲剛開始沒管。

        直到他發現她徹夜看書。

        “書再好看，也要適可而止。”他這么說完，再之后就禁止她將書帶出書房。

        于是多洛莉絲開始失眠。

        她最先只是睡不著，后來發展成回憶愛琳，然后可怕的悲觀情緒就會穩穩抓住她——即使勞倫茲早就說過愛琳的死只是意外，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去紅樹林街，現在的一切會不會就不同了。

        如果，她是說如果，如果當初勞倫茲早點抓住那群吸血鬼，愛琳是不是就不會死。

        這樣她也能回到那個承載了她一年記憶的房子，用盡一切辦法說服愛琳搬走，再之后忘掉勞倫茲，忘掉吸血鬼，生活一切照舊，甚至越來越好。

        她和愛琳越來越好。

        她們會住上跟她現在房間這么大的房子，還會有一個專屬小草坪，閑時會跟鄰居一樣在戶外烤肉吃。

        愛琳喜歡酒，所以她們會專門買一個冰箱來裝酒，不夠的話就再買一個。

        她們都會越來越好。

        而不是現在這樣，她一個人住在城堡里、穿著昂貴舒適的衣服，睡著柔軟的大床，頂著吸血鬼笑瞇瞇又滿足的眼神一口口塞著擺盤精致又不失美味的料理。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陷入一種自我厭棄。

        你想怎么樣呢，多洛莉絲。

        勞倫茲已經給了你很多了。

        你還想怎么樣？

        多洛莉絲想得頭痛欲裂，又在清晨光線破開夜色的青黑時收起所有不適，洗漱干凈，像個沒事人一樣，準點打開門迎接勞倫茲。

        吸血鬼沒有察覺到她的失眠。

        她是說，可能沒察覺到，也可能察覺到但沒出聲。畢竟沒有人可以要求一名剛失去母親的孩子像個沒事人一樣生活。

        所以她懷疑他沒在看書，在看她。

        因為他總是在她看不懂某個單詞而困惑時出現，親切地詢問是否有需要幫助的地方。

        他絕對是個比大學教授還出色的老師。

        但每次，多洛莉絲都會有點不自在。

        可勞倫茲沒有明說，她也只當做完全沒發現。只是看書間隙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時，多洛莉絲總會變更一下看書姿勢。

        他只是想看看她。

        她這么想。

        畢竟這里沒什么其他人。

        直到一天清晨。

        多洛莉絲照例腦袋昏沉地起床，心跳沉重又虛弱，雙腳觸及地面時身體晃了一晃——她沒有在意，只是安靜地撐住床沿，等待這陣眩暈過去。

        然后扶著墻走進浴室，打開冰冷的洗手水閥。

        嘩啦啦的聲響大得在她腦子震，多洛莉絲閉著眼撈了把冷水撲到臉上，凍得她一個激靈，睜開眼。

        天旋地轉。

        身體比大腦更快地抓住洗手池邊沿，多洛莉絲雙眸緊閉，總算意識到今日與以往的不同。

        疲憊猶如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從下至上捆住她的四肢。呼吸重得仿佛要帶出她體內所有氧氣，氣息熾熱又悶烈。

        她重重吸了兩口氣，抬起頭來。

        鏡中的面孔像死人般慘白。

        金棕色的頭發像雜草一般失去所有光澤，眼里的琥珀色色澤暗沉，瞳仁中心暈饒著仿佛無法散去的黑，如同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死海，陰郁沉悶。

        多洛莉絲垂下頭，再次閉上眼。

        下一秒，她仿佛察覺到什么，淺淺打開眼睛，偏過頭去。

        勞倫茲白皙的臉在暗淡的光線下影影綽綽，唯有那泛著嫣紅的雙眸格外清晰。

        他站在浴室門口，高大、挺拔，冰冷。

        “我敲了門。”他輕輕道，“你沒有應，所以我……”

        后面的話多洛莉絲聽不到了。

        她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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