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窗戶外落了進來。

        那是一些閃爍的彩色光點，從地面悄悄爬到多洛莉絲的手邊。她垂眸，看著它一點點吻住她的指尖，在沒有得到拒絕后，又大膽地握住她的雙手。

        這使得她頭不那么痛了。

        理智也逐漸回歸，難過與崩潰也隨著頭痛的消失而無影無蹤。但多洛莉絲沒有多好受，因為陽光開始變得灼熱，在吸血鬼柔聲的解釋中，一點點爬滿她的全身。

        她沒尿床。

        她只是……

        “你只是長大了，莉絲。”勞倫茲笑著一錘定音。

        他絲毫不認為現在的對話不妥，見少女依舊沉默不語，想了想又道：“當然，生理期除了出血，還會引起部分情緒上的動蕩。你會沒由來的感到失落或煩悶，但都是正常現象。”

        多洛莉絲越聽，越想將自己埋起來。

        所以她不是生病。

        她只是……

        那個詞組在她大腦里轉了幾圈，在即將被定格下來時，被主人瑟縮著壓了回去。

        多洛莉絲的視線一直對著自己的手，所以能清楚看到上面的顏色逐漸透出粉紅。剛開始以為是錯覺，但勞倫茲的輕笑和肯定，讓她不得不確定一個事實。

        “你臉紅了。”

        她在害羞。

        “更紅了~”

        多洛莉絲想哭。

        羞愧感開始肆意流竄，雞皮疙瘩一陣又一陣。她想縮起雙腿，卻在行動初期又被迫終止。

        如果不是知道這不是尿床……

        可真的很像尿床。

        還是無法控制那種。

        “對不起。”少女極力忍耐羞恥，聲音卻克制不住的抽抽噎噎，“對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為什么要道歉？”

        “……”

        “這不是你的錯，莉絲。”勞倫茲道，“你只是不知道。不過，有一點你確實做得不對。”

        多洛莉絲大腦忽地嗡了一聲。

        被褥上金絲線勾勒出的紅玫瑰仿佛在這一刻被賦予生命，朝著少女旋開了花瓣。一朵接一朵，很快就開滿整張被子，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多洛莉絲看得出神。

        直到勞倫茲的聲音響起。

        “莉絲，我知道你現在不舒服。”他語氣微沉，態度卻是耐心的，“但我希望在我說話時，你能集中你的注意力——或者看著我，好嗎？”

        盛放的花朵合了回去，剛才的一切仿佛從未存在。

        多洛莉絲順著勞倫茲的聲音轉頭。

        他正望著她，蜜糖色的瞳孔中央如被滴入暗紅顏料，很快，那份如太陽照在水面的粼粼光色便被染成令人驚嘆的暗紅，像黑夜里綻放的紅色玫瑰，詭譎綺麗，又冷若冰霜。

        似曾相識的一面。

        多洛莉絲忽然想起，失去意識之前，勞倫茲也是帶著這樣的瞳眸出現在她面前。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為什么。

        “莉絲。”勞倫茲又喚了一聲。

        “對不起。”多洛莉絲回過神來。

        她痛苦地皺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覺得如果這就是勞倫茲說的情緒動蕩，未免也太可怕了。

        勞倫茲閉眼輕嘆。

        他伸手按住眉心輕揉兩下，顯然被她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再睜眼時似乎又想說什么，但目光觸及到她時又沉默下去。

        多洛莉絲只能再道：“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道歉，但現在除了道歉，她想不到其他能說的了。

        “……不用道歉。”

        勞倫茲輕聲道，轉而忽問。

        “你累嗎？”

        他活像一位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類情況的家長，祈求著小孩今早入睡般，不等她回答便繼續說：“累的話就再睡會兒。醒來之后就有東西吃了。”

        “哦對。”他轉眼，看到床頭的水和藥丸，“睡之前吃顆布洛芬吧，這能緩解你的下腹疼痛。”

        多洛莉絲沒有抗拒吃藥，然后在勞倫茲的目視中乖乖躺回床上。吸血鬼俯身下來為她拉好被子，金發蕩在他們的視線中間：“聽點音樂嗎？”

        聲音溫溫的，柔柔的。他好像又恢復到平時多洛莉絲熟悉的模樣，除了那殷紅如血的眼睛。

        多洛莉絲輕輕嗯了聲。

        勞倫茲的臉很快消失在她視野中。

        樂聲柔和，像沉浮在耳邊的輕語呢喃，又似從遠方而來的溫言訴說。多洛莉絲躺在床上，一邊想著勞倫茲靠在窗臺拉動小提琴的樣子，一邊閉上眼睛。

        睡眠對于大部分人而言，是恢復精神的最好途經。

        至少它對多洛莉絲很有用。

        雖然事后想起來，她都會覺得這份令她全身心放松的睡眠是上帝的賞賜。畢竟當時情況很明顯，勞倫茲受她影響，連眼睛的顏色都變了。

        但即便如此，他沒對她下手，也沒離開。

        他只是靠在她房間的窗臺旁邊，手里拉著小提琴，在她睡眠時奏響樂聲，直到她精神好轉。

        偶爾，多洛莉絲起身換日用品時，都會看到勞倫茲手里端著一個杯子。

        杯身純金，底座和頂部一圈透明。

        看起來非常昂貴。

        只是每當她想多看兩下，勞倫茲都會放下杯子，語氣關切地詢問她各種問題：

        頭痛嗎？昏不昏？脹不脹？肚子還有什么不舒服的？要不要喝點水，吃點東西？

        多洛莉絲哪受過這種架勢。

        不痛；不昏；不脹。肚子沒有不舒服。

        就是餓。

        吃完繼續睡。

        多洛莉絲頭靠車窗，對著外面飛速劃過的景色發呆。

        她回想這幾天的細節，沮喪地意識到她這些天除了睡就是吃，該讀的書全都落下了。

        勞倫茲倒是會念書給她聽，但她每次都無法堅持，所以往往都是伴著念書聲入睡，再隨著樂聲醒來。

        她明白勞倫茲是在照顧自己。

        這讓她有些不安。

        多洛莉絲不是沒遇到過善意，在過去十二年里，不是沒有人對她施展這種柔軟的情緒。

        但勞倫茲是不同的。

        她無法說出這份不同的緣由，但她就是下意識不敢接受，或者說，害怕接受。

        大腦里的其中一塊區域，在她自己都無法看清的那片霧蒙蒙的區域，在小聲地告訴她要再等等、要再等等。

        “莉絲。”勞倫茲叫了她一聲，“我們到了。”

        到了？多洛莉絲回神，終于想起他們離開了城堡。

        勞倫茲說希望她放松一下。

        接著就把她塞進車里，帶到了這兒。

        這里……

        到處都是綠色。

        只是與那大片大片的生命之綠不同，這里的綠深沉而濃重。高大的森林里樹木層疊交錯，天空布著陰霾，空氣里盡是潤潤的潮氣。

        多洛莉絲關上車門，面朝看不見盡頭的森林。腳邊的綠植盡情舒展枝葉，在她垂眸時，轉動著身軀與她打招呼。

        多洛莉絲深吸一口氣，嗅到森林的味道。

        久違地感到舒適。

        不是說不喜歡陽光、也不是不愛干凈整潔的房子，但比起那些，這里的沉色與霉味仿佛帶她回到了很久之前那個小房子。

        那時她不會像現在這樣胡思亂想。

        畢竟光是思考填飽肚子的事，一天就過去了。

        “你好~”

        多洛莉絲轉頭。

        差點以為自己看到了精靈。

        女人有著一頭精致的深色短發，一雙閃爍著漂亮的、充滿生命光彩的冰藍色眸子。在她們對視時，她沖著自己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

        “你好。”她重復道，聲音高昂似音符。

        多洛莉絲張了張嘴。

        女人面露鼓勵。

        “我記得你。”

        女人愣了愣，但很快，一個巨大的快樂笑容出現在她臉上。“真的嗎？”她期待地問。

        “嗯。”多洛莉絲輕輕點頭，“你是……”

        女人放在身前的手抬了起來。

        “莉絲。”勞倫茲的聲音卻在這時沖出。

        多洛莉絲思緒一頓，女人臉上表情一變，比她更快地扭過頭，不滿地嚷嚷道：“勞倫茲！不要那么小氣！你打擾到我和小莉絲的相處時間了！”

        勞倫茲站在房子跟前，雙手環胸，聞言便挑起眉頭道：“我想你該記得，莉絲的身體還沒有痊愈。她現在需要休息。”

        多洛莉絲聽著他的語氣，敏銳地察覺到他似乎也回到了舒適區，語氣里的溫度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

        “哦——好吧好吧。”女人無法忍耐地皺起鼻子，湊到多洛莉絲身邊小聲道，“說得真好聽。之前也是，說怕我們嚇壞你，不讓我們找你玩。其實就是不想讓我們靠近你。小氣。”

        多洛莉絲不知道說什么。

        她心說如果是之前，還真有可能嚇到。

        “愛麗絲。”

        “知道啦！”

        女人回應的聲音有點大，但不會吵得人耳朵痛。她轉了個圈，姿態像極身后有對隱藏起來的翅膀。

        然后將手伸到多洛莉絲跟前。

        “我帶你去看看房間。”

        多洛莉絲鬼使神差握了上去。

        下一瞬，她打了個抖。

        好冷。

        冷得人發疼。

        而且……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觸碰吸血鬼。

        感覺好奇怪。

        多洛莉絲一直看著她和愛麗絲交握的手，在經過勞倫茲時，忽而心有所感似的抬頭。

        她看到勞倫茲也正垂著眸，神色不明，目光隨著她和愛麗絲交握的手而動。不過下一瞬，他也抬眸看向她。

        四目相對。

        他彎了彎唇角，點點頭。

        似同意，似鼓勵。

        多洛莉絲收回視線，跟著愛麗絲走入房子。

        如果勞倫茲的城堡是歷史的沉淀，那么眼前房子充斥著的，就是現代藝術的氣息。

        主色調是明亮的白色，大片的落地窗盡可能地將屋內與外面的景色銜接在一起，確保即便她睡在房里，也能看到外面那片綠油油的色彩。

        多洛莉絲站在房間門口，注視著這個不大的空間，視線從一張小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滑過，看向一墻面塞滿了書的書柜。

        而她的行李放在房間中央空白處。

        拉鏈合得好好兒的，沒人動它。

        “喜歡嗎？”愛麗絲站在旁邊問。

        “……喜歡。”她輕輕抿唇，“謝謝你。”

        “雖然很想把功勞搶掉，但我得跟你坦白，這個房間是勞倫茲吩咐我準備的。”愛麗絲歪頭注視著她，笑道，“他希望你在這里能過得舒服點。”

        多洛莉絲攢緊衣角。

        一種復雜的情緒從細枝末節中生出，少女眼眸低垂，不知道該做怎樣的回答。

        她會在這里過得舒服嗎。

        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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