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莉絲以為，他們會去一些人跡罕至的商場。

        就算沒有夸張到完全看不見人，人類的數量也絕對不會多。看勞倫茲帶著她一起住的那個城堡，以及愛麗絲建在深山里的公寓就知道。

        所以當她被帶到鎮中心，看見周遭來來往往推著手推車的人時，多洛莉絲以為她們走錯了地方。

        但很快，她意識到沒有。

        “哇哦，今天真幸運~”愛麗絲熟練地掛擋倒車，眼睛閃亮亮，聲音脆生生道，“趕上打折日啦。”

        多洛莉絲看著她，注意力卻在后座的勞倫茲身上。

        他穿著慣常的黑褲，上半身套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此時正一只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放在腹前輕輕搭著。因為頭部倒向一邊，以致于柔軟的金發不受控制地墜在眼尖上，半遮住了蜜色的眼睛。

        與此同時，他嘴角弧度下垂，卻不復昨日擺出類似表情時的凌厲感，充滿安靜清逸的意味。

        他真的很放松。

        多洛莉絲看得出來。

        說實話，剛開始她不知道對方會來。

        應該說，她沒想到對方會來。

        雖然在愛麗絲提議說要買衣服時，多洛莉絲腦袋里第一反應是叫上勞倫茲，但在她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后便很快壓了下去。

        她想不出勞倫茲出現在超市里的樣子。

        就像她想不出對方發怒時的表現。

        所以下樓時看見坐在客廳的勞倫茲，多洛莉絲并沒有多想，直到對方在看到她們后站起身，問道：“準備好了？”——她才意識到什么。

        對方要跟她們一起出門。

        一起出門。

        逛街買衣服。

        “莉——絲——”

        多洛莉絲猛地回神，看向愛麗絲。

        愛麗絲氣鼓鼓的：“我知道勞倫茲很好看，當然在以美貌著稱的吸血鬼種族里，他也是數一數二的最高等級，但是！”

        一股麻意迅速爬上多洛莉絲的側臉，她想自己的臉肯定紅了，可眼前如同精靈的吸血鬼卻沒放過她。

        “你也要看看我呀！”

        女吸血鬼很委屈：“我跟你說話呢。”

        多洛莉絲聽到勞倫茲的笑聲。

        這讓她更不敢看過去，趕緊開口：“對不起對不起，你剛剛說了什么？可以再說一遍嗎？”

        她沒意識到自己放輕了語氣。

        這讓她聽起來極像在哄人。

        愛麗絲被哄得發出一聲輕哼：“我剛剛問你勞倫茲是不是很好看，你沒理我。”

        “……”

        多洛莉絲默默轉開視線。

        所幸女吸血鬼沒有糾纏太久，雖然多洛莉絲覺得也是因為勞倫茲開了口。但在她看到愛麗絲下車后就大刀闊斧走最前面誰都不等時，心道還不如別開口呢。

        愛麗絲好像真的很生氣。

        但下一秒。

        “別擔心。”勞倫茲站在她旁邊，手里拿著兩個看起來非常廉價的搭扣購物袋，“愛麗絲只是逗逗你。”

        多洛莉絲愣了兩秒，果然再下一刻，就精準捕捉到女吸血鬼高昂如音樂的呼喚聲。

        “莉——絲——”

        “來了！”

        多洛莉絲想不起自己上次逛超市的情形。

        仿佛對她而言，這種活動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但細算下，距離她上次踏入超市也才過去一個月。

        ……還是兩個月？

        記不太清了。

        “今天的打折商品是牛奶。”沖在最前面的愛麗絲折返回來，對著多洛莉絲笑瞇瞇道，“莉絲喜歡喝牛奶嗎？要不我們扛兩箱回去？”

        多洛莉絲大腦空白一秒，隨即才想起要回答。

        她張嘴，卻發現聲音出不來。

        于是她又合上。

        吞咽了兩下。

        再度張口。

        “她不喜歡。”響起的是勞倫茲的聲音。

        他站在多洛莉絲身側，嘴角彎出一個弧度：“你不是帶她出來買衣服嗎？怎么看到折扣商品去。”

        “啊。”愛麗絲吞咽了下，“我、我只是有點好奇今天商城為什么這么多人類，才去看了眼。”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后在勞倫茲的視線中沉默。

        “看完了就辦正事。”勞倫茲的聲音乃至語氣都沒有任何變化，“服裝店在幾層？”

        “二層、二層。”

        “那等什么。”

        勞倫茲眉頭一挑：“想喝牛奶？”

        愛麗絲扭頭就走，還忘記帶上多洛莉絲。

        勞倫茲輕輕搖頭，接著轉眸，看向從剛才就望著他、完全不眨眼的多洛莉絲：“走嗎？”

        “好、好的。”

        少女答完，卻一動不動。

        人聲嘈雜，多洛莉絲站在原地，清楚地看到吸血鬼露出一個極其溫和的笑容。那雙蜜金色的雙眼直直盯著她，笑意漸漸從雙眸爬到眼梢，再從眼梢擴散出去。

        他輕聲問：“不走嗎？”

        多洛莉絲：“走。”

        她往前走了一步，卻發現四肢沉重。

        一個繁重的念頭也從腦海中同步浮現出來。

        吸血鬼什么都知道。

        多洛莉絲用力吞咽，企圖將涌上眼眶的熱意通過這樣壓回去。她看著眼前的人群，身側，勞倫茲如實質般的視線還落在她身上，這讓她呼吸用力得像有人在捏著她的氣管。

        她想轉頭去問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又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

        多洛莉絲邁開步子。

        她頭低垂著，耳邊的噪雜聲振聾發聵。

        但有一個聲音夾雜其中卻特別清晰。

        “待會兒，”吸血鬼聲音很輕，“累了告訴我。”

        多洛莉絲嗯了聲。

        她頓住，覺得這聲回應有些僵硬，咽了兩口口水想再嗯一聲，卻又聽到吸血鬼笑了：“應得這么快？是預想到自己會累？”

        多洛莉絲茫然一瞬。

        “很累嗎？”

        她看到吸血鬼露出一個笑容。

        不同于大部分時候的溫柔，也不是曾經醫院里看過的散漫，幾分帶著狡黠的光點躍上他的眉眼，周身平和的氣息也變得鮮活起來。

        “你會知道的。”

        三個小時后。

        從開始的惶惶不安到現在的麻木不仁；從穿著褲子走出來被勒令回去脫掉到看見自帶胸墊——她甚至當時還不知道那是胸墊——的小禮裙就自覺脫掉內衣；從看到價格后抗拒試衣服，到現在她只要說一句不喜歡，就被愛麗絲和服裝銷售員劈頭蓋臉地說服。

        在不知道換了第幾件衣服，被愛麗絲壓在全身鏡前用批判的目光審視時——

        多洛莉絲明白了勞倫茲的意思。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光是選衣服和試衣服就能讓人累得像做了一天家務活。更不用說每次當她穿著衣服出來，服裝銷售員又會那么“驚喜地突然想起”某件衣服很適合她，然后在愛麗絲“那還不快去找出來”的鼓勵中轉身沖入倉庫。

        最后找出一件跟她身上穿的差不多款式的衣服。

        反正以多洛莉絲目前的審美，她真的看不出來這兩件衣服有什么區別。

        它們頂多就是顏色上的不同！

        但多洛莉絲不敢說。

        因為愛麗絲會給她上至少二十分鐘的色彩課。

        偏偏勞倫茲也不管。

        他這三個小時里最常做的動作，就是靠在一邊，雙手環胸，臉上帶笑，在愛麗絲和服裝銷售員興致勃勃討論起她身上的衣服與她這個人的適配度時，提出那么一兩句意見。

        至于多洛莉絲求助的目光？

        他回以一個微笑。

        于是第四個小時，趁著愛麗絲與不知道第幾家服裝銷售員沒注意她，多洛莉絲終于湊到勞倫茲旁邊，大大舒了一口氣。

        “累了？”勞倫茲側頭看她。

        “好累。”多洛莉絲盯著他的手。

        勞倫茲忍俊不禁，將剛拿下來的一件橙色條紋少女衫放了回去，溫聲道：“那就休息一下。”

        多洛莉絲猶疑著道：“可是愛麗絲……”

        她語意未盡，望著勞倫茲的眼神卻明晃晃表達出一個意思。

        多洛莉絲覺得自己表達得很清楚了。

        卻見勞倫茲疑惑地一歪頭。

        “愛麗絲怎么了？”

        “……”

        多洛莉絲呆住，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剛才聽到的反問，下意識便開始鸚鵡學舌，“愛麗絲怎么了。”

        勞倫茲也被問得一愣。

        然后他笑了：“不是你提到愛麗絲嗎？”

        多洛莉絲依舊呆呆的：“是啊。”

        她看著勞倫茲的笑臉，嘴巴來回張了好幾次，大腦才開始磕磕絆絆地處理起目前的信息。

        “你之前在樓下說，我累了要跟你……”

        多洛莉絲猛然頓住，總算意識到什么。

        是哦。

        勞倫茲只說了要告訴他。

        但是沒說會幫她說服愛麗絲休息。

        一股奇怪的酸澀感含著尷尬隨這句話在心底落下緩緩升起，在這份酸意緩緩攀上鼻尖時，勞倫茲在她面前彎下腰。

        “怎么了？”金發吸血鬼問。

        “沒有。”多洛莉絲小聲回答。

        她垂眸，身側的手指悄悄用力，想借此將這莫名其妙的感覺壓下去。

        為什么會這樣呢？

        多洛莉絲不懂。

        不就是她先入為主、理所當然地以為對方會幫她，但其實人家根本沒說會嗎？

        既然如此，她為什么會感到……

        一點點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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