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茲的笑讓多洛莉絲感到挫敗。

        她納悶地垂眸，眼睛在看向手中沒有動過一口的飲料時，口中已經嘗到屬于飲料的清新甜味。

        就是有點冷。

        “蘋果雪梨汁。”勞倫茲問，“酸嗎？”

        多洛莉絲放下杯子，小聲回道：“不酸。”

        “那就好。”勞倫茲笑道，“你真該看看愛麗絲在聞到我往里擠檸檬汁時候的表情，很有趣。”

        他邊說邊毫無預兆地站了起來，多洛莉絲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能用視線追著他繞過床走到房間另一端的身影。

        她看見他彎下腰，在一個角落地方拿起一張毛毯。

        毛毯的風格有點熟悉，像極了她城堡里那個房間給人的感覺。

        色彩鮮明，圖案華麗。

        然后他走了回來。

        多洛莉絲心里猜到他想做什么，一動不動，任由勞倫茲俯身到她面前，將毛毯蓋在她裸露的膝蓋上面。

        “這里夜越深，溫度越低。”吸血鬼好聽的聲音在多洛莉絲耳邊打響，一如既往的溫柔平和，“下次如果感覺到冷，要主動說。”

        在關于多洛莉絲的問題上，他總是那么細致。

        細致得令人不安，卻再也生不出反抗。

        多洛莉絲又喝了一大口飲料。

        口腔中充斥著能夠使人放松的甜味，她看著勞倫茲又靠在她的沙發旁邊坐下，但這次他換了個姿勢。

        先前盤起的雙腿現在完全伸直，背靠沙發邊緣，雙手則交握著放在腹部上面。他的身體與她的腿挨著，一起面向房間內那扇巨大的、能夠將樹林景色一覽無遺的落地窗。

        冷意侵襲之際，他歪斜身體碰了下她的腿。

        隔著毛毯的一下，特別明顯，特別親密。

        “冷的話放上去。”

        吸血鬼的體溫不是毛毯能隔絕的，更何況多洛莉絲穿得也不夠厚。

        于是她縮起踩在地面的雙腳，學著他之前的姿勢盤起，坐好。

        接著垂眼。

        這是她第一次用這種視角看勞倫茲。

        她發現他有發旋。

        很小一個，藏在光澤冰冷的金色頭發之中。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這種東西出現在勞倫茲身上有點違和。因為它那么小，小到多洛莉絲不發現則以，一發現就完全止不住自己不斷往那兒看的動作，進而演變成一種奇怪的、想要去確認的不真實。

        當然，她沒有真的伸手去摸。

        看歸看，動手動腳……

        總是不好的。

        “莉絲。”

        完全背對著她的男人叫道：“你在想什么？”

        多洛莉絲又不自覺地扣起杯壁，移開自己盯著對方發旋的眼睛，悶聲道：“一些說出來后就會變得很無聊的東西。”

        勞倫茲語氣帶笑：“說說看？”

        “……”

        多洛莉絲不想說。

        她盯著手里只剩下一小半的飲料，腦袋空白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我想道歉。”她訥訥道，“我想和愛麗絲道歉，但我不知道怎么做。”

        直接說對不起？

        似乎太缺乏誠意。

        可除了對不起，她還能說什么。

        “你知道的。”勞倫茲溫聲道。

        “我不知道。”多洛莉絲小聲又委屈地反駁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勞倫茲停住，問道。

        “那么以前，你是怎么道歉的？”

        以前？

        以前……

        她每一次道歉，幾乎都是被愛琳打出來的——但這些回憶的細節大部分都已經變得很模糊，模糊到她根本想不起自己當時做錯了什么。

        后來再長大一點，愛琳雖然不怎么打她，但每當愛琳板起臉，她的“對不起”也就立刻脫口而出，即使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過去的十幾年都是看愛琳的臉色生活，道歉與她而言就跟呼吸一樣平常。

        因為愛琳實在太容易生氣了。

        也太容易心情不好了。

        現在想想，愛琳好像沒教過她怎么認識錯誤。

        她只告訴過她不準。

        但對之前的多洛莉絲是足夠的。

        因為只要道歉就不會被打。

        她不想被打。

        所以道歉。

        但現在，她不會再被打。

        愛麗絲不會打她，勞倫茲也絕對不會。而勞倫茲剛才也說，如果她想被愛麗絲原諒，就得先清楚自己哪個地方做錯。

        她現在知道自己哪錯了，那道歉……

        要怎么做？

        “莉絲？”

        “我不知道。”

        多洛莉絲終于窘迫地承認，她才發現自己以往的所有經驗到了這里都不適用：“我不會，”她頓住，還是無法說出任何關于愛琳的不好的話，“我不知道怎么道歉才能得到愛麗絲的原諒。”

        勞倫茲轉頭。

        多洛莉絲猝不及防與他對視。

        緊跟著她猛地撇開視線，卻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所遁形。

        因為勞倫茲放在自己臉上的眼神的溫度，在她扭頭的一瞬間不受控制地燃起了熊熊大火。

        “莉絲。”勞倫茲喚道。

        多洛莉絲躊躇著，慢慢看回去。

        “你剛說，你不知道怎么道歉才能獲得愛麗絲的原諒。”勞倫茲帶著些許歉意，“很抱歉是我誤導了你……但道歉的最終目的，并不是為了取得對方原諒。”

        多洛莉絲不明白。

        她想問，潛意識又察覺到什么，最終保持沉默。

        ——“而是告訴對方你已經知錯，并且擺出你的態度，承諾你將會進行改正。”

        輕輕合上房門，勞倫茲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他像尊雕像般立于門口，上揚的唇線漸漸拉平，一雙蜜色眼眸也盯著近在咫尺的門。仿佛這樣，他的視線就能穿透這扇門，看到里面蜷縮在單人沙發上熟睡的少女。

        下一秒，男人聽到什么動靜。

        他頭一歪，如同野獸般，視線朝旁邊而去。

        面容精致的小巧女人停在離他幾步遠的位置。

        愛麗絲小心地壓低聲音：“你需要進食。”

        “愛麗絲。”勞倫茲看著她，又好像沒有看她，“我看到了一些東西。”

        “你看到了什么？”

        “莉絲。”

        “莉絲？”

        愛麗絲謹慎的樣子活像面前的勞倫茲是枚定時炸彈，不過她也是真的不明白：“我不懂你的意思，勞倫茲。”

        “小時候的莉絲。”勞倫茲慢慢補充，“身上穿著一件破爛衣裳，頭發凌亂，嘴角有傷，跪在一個女人身前，在哭。”

        哭得涕泗橫流，傷心欲絕，還沒有褪去肉感的兩只小手牢牢貼著，擺動著央求面前的女人。

        勞倫茲想得出神，直到愛麗絲出聲詢問。

        “你什么時候看到的？”

        “我問她以前是怎么道歉的時候。”

        “……”

        愛麗絲張了幾次嘴，顯然對目前的情況始料未及，所以好半晌才冒出來一句：“我得去問問巫師。”

        “不急。”勞倫茲卻道，他松開一直抓著門把的手，沉吟道，“或許這不是壞事。”

        “可是以前從沒——”愛麗絲聲音戛然而止。

        勞倫茲收回落到她身上的視線，沉默了會兒，忽然道：“如果我沒猜錯，明天早上，莉絲就會找你道歉。”然后勾起唇，“場面應該會很有趣。”

        “？”

        “愛麗絲！”

        多洛莉絲放在身側的手指奇怪地僵著，她直挺挺站在窩在沙發里的愛麗絲的面前，心跳響得像在打鼓，聲音也頭一次這么大，“昨天我、我，我——你很難過——”急得后背都在冒汗，“我，很對不起——”

        “停。”被擋住五分鐘的愛麗絲終于豎起手掌。

        她還當勞倫茲為什么說有趣，敢情兒點在這。

        首次認真道歉的多洛莉絲。

        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組織好語言。

        或許她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但習慣了什么事都往肚子咽的少女頭一次要明確表達自己完整的想法，又是在這光天化日、被人——或者說被一只忽然生出惡趣味的吸血鬼圍觀的情況下，這個難度不亞于讓現在的勞倫茲穩住脾氣。

        但至少，多洛莉絲可控。

        愛麗絲斜了眼一直坐在旁邊笑瞇瞇的勞倫茲。

        然后在多洛莉絲牙關咬緊，用力壓制想哭的欲/望的可憐表情中，雙手往腰間一叉就喊道：“多洛莉絲！”

        “知錯沒有？”

        “……”

        “出聲。”

        “知道……”

        “堅定點！”

        “知道！”

        愛麗絲滿意地點頭：“知錯之后呢？”

        多洛莉絲立刻道：“我會改！”

        她答完后又有些赧然，視線垂落到愛麗絲屁股底下的沙發上，高漲的情緒不知為什么也跟著落下去，“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愛麗絲。”

        語氣鄭而重之，表情也嚴肅得仿佛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

        “好啦，原諒你了。”

        愛麗絲忍不住伸手揉她頭發，把這瘦小體弱的少女揉得東倒西歪差點站不穩，被勞倫茲輕飄飄看了眼后才收手。

        然后，他們對視了兩秒。

        “叮咚——”

        多洛莉絲轉頭看向門口方向。

        聽錯了嗎？

        “叮咚！”

        多洛莉絲立刻扭頭找勞倫茲，但頭轉到一半又想起這是愛麗絲家，又把頭轉了回去看向愛麗絲。

        后者保持著半躺在沙發上的姿勢，沒有動彈意思，神色也淡淡的——多洛莉絲對這個表情有些熟悉。

        但在她冥思苦想時，勞倫茲開口：“莉絲。”

        多洛莉絲看向他，愛麗絲也在這個時候站起身，繞過沙發去開門。

        多洛莉絲視線在她身上放了一秒，又看回勞倫茲。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叫她，也不知道他叫了她之后為什么不說話，但從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她隱約猜到可能與剛才那兩道門鈴聲有關。

        屋門被打開。

        有人嘭的聲砸了進來。

        多洛莉絲看過去，正好看到尤金亂七八糟的深棕色頭發：“早上好，愛麗絲。”他手掌心沖著愛麗絲動了幾下手指，接著視線一轉，“還有莉絲。”

        多洛莉絲下意思抬手，揮了揮。

        接著想到什么，伸長脖子望去。

        她看到有個男人正面朝下地躺在門口，一動不動。

        而他身上的這身衣裳看起來有點熟悉。

        芬克……

        昨天是不是穿的這身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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