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才過小暑，距離赴宴日還有一月多，時間充裕。

        況且，莫問靜的御劍術還半生不熟。

        因此應他的懇求，謝尋琢二人最終選擇騎馬前去，也能順道看看沿途風景。

        沉水城不大，但畢竟是主城，富饒繁華。

        謝尋琢騎在馬上，沿著主馬道徐徐前進。他今日不再是一身青袍，而是雪白長衫，寬大的袖口上繡了淺綠細竹。

        清風拂面，吹過他未著玉冠的碧色發帶，越發襯得人清俊非常。

        他因常年在鮮有人蹤的后山修煉，膚色較常人更白，周身仿若總帶有一絲山間清霧，似近非近、似遠非遠。

        可騎在這熱鬧的街道上，滾滾的馬車輪響、熱情叫賣的人聲、四下飄蕩的食物香氣，讓他身上的水霧之氣散去不少。

        而他也確實開始仔細觀察這身周的一切。

        不過，不注意也不行。

        因為身旁的莫問靜騎了一路，也念了一路：“碧泉靈鴿蛋、溪沖竹面條、雨淹嫩豆腐…”

        他左顧右看，語中飽含深情，仿佛是在這世上最后一眼感受沉水城了。

        “便如此不舍？”謝尋琢不解。

        莫問靜重重地“嗯”了一聲，嗚咽的像小動物：“琢師兄，其實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沉水城。”

        “一兩個月也快，別擔心。”看著依然還有些孩子氣的師弟，謝尋琢出言安慰。

        平時再活潑不怕生，到底年歲小，舍不得家也是正常的。不過，他頷首一笑，想起這也是自己第一次離開沉水城。

        莫問靜與謝尋琢少有往來，因為沉水城中的弟子分為兩院，他二人并不在同院。

        執柄院由城主梁泊道教導，大師兄賀予慈主管事務，大半的弟子也都在此院，包括莫問靜。

        而持劍院的長老顧九弈和二師兄謝尋琢，都不是喜歡湊熱鬧的性子，再加上院內人少，自然也就沒什么動靜。

        這幾日相處下來，他發現確如傳言所說，琢師兄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但還好并不難溝通，也沒什么師兄的架子，溫柔和氣。

        就像溪流穿過的樹林，也像春雨淋過的青草，透著讓人忍不住靠近的清澈氣息。

        “知道了。慈師兄囑咐我辦事，我一定會好好完成的。等回來，我再來吃這些愛吃的東西，很快的。”

        見莫問靜很快調整過來情緒，謝尋琢朝他笑著點了點頭。

        漸漸的，周圍喧囂的聲音消失在身后，他倆出城了。

        眼見氣氛冷了下去，謝尋琢又非主動開口說話之人，莫問靜便有點坐不住。

        不過，他也不敢大聲說話，只悄悄騎近了一點，試探地說道：“琢師兄，這幾日我已經打聽清楚，流焰城如今的城主戰柯，是老城主的二兒子。”

        “二兒子？”聽見這個詞被格外加重了語氣，謝尋琢接口道。

        “你沒聽錯，是二兒子！”

        莫問靜的眼睛瞬間變亮，方才不舍沉水城的神色一掃而空，一下子興奮起來。

        他坐直了身，還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流焰城和我們沉水城不同，高深的道法都基于血脈修行，特別奇怪。因此幾乎不收任何外人子弟，最不濟也得是七拐八拐的親戚。”

        “確實少見。”

        “更少見的是，他們不論靈力深淺，只看宗族排序，因此最初繼位的是哥哥戰榆。”

        說到這里，他語氣變得緊張起來：“五年前，戰榆發生意外，去世了。誰知沒過多久，戰榆的兒子也發生了意外”

        見莫問靜停在此處，雙眼熱烈地盯著自己，似乎是在等待提問，于是謝尋琢問道：“救回來了嗎？”

        “沒有。”莫問靜比劃了個手勢，搖著頭說道：“據說死的離奇，場面血腥。最后，戰柯繼任了城主之位，直到今日。”

        他又頓了頓，可這次謝尋琢只是輕嘆一聲，就沒了下文。

        莫問靜只好自己開口，語氣神神秘秘的，有些陰謀味道：“有傳言說是戰柯干的，不然城主之位哪里輪得到他來坐？上位后，他開始大殺四方，周圍的小城池幾乎全被吞并，流焰城行事也越發得意忘形起來。琢師兄你說，此人是不是心狠手辣、野心勃勃？”

        “聽上去是，不過傳言終歸是傳言。”謝尋琢沉吟道。

        沒有得到預想的贊同，莫問靜覺得無趣，輕哼一聲：“被這種人邀請，肯定沒有好事，十有八九就是場鴻門宴。”

        “靜師弟，勿怕。”

        “不過，以我來看，那么偏那么熱的破地方，占再大的地盤也沒意思。哪像我們沉水城，氣候宜人。不是清風明月，就是斜風細雨，不是遍地飛絮，就是滿目綠蔭，不是…”

        謝尋琢伸出手，輕輕擋在他眼前：“這天底下的風景要都一樣，便沒有趣味了。雖說去的不是什么人間仙境，也許另有一番收獲。”

        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雖只是這么隨意一放，卻讓莫問靜不自覺地收了聲，像被施了禁言術。

        良久，他才嘟噥道，語氣里還帶著些委屈：“我不信。”

        謝尋琢失笑，搖頭道：“走罷。”

        說罷揚鞭策馬，激起一地塵土。

        “玨姐姐，對不起，是我沒用。”

        客棧的床上躺著一人，面色蠟黃，精神不濟，正是林芝。她滿臉愧疚，不住道歉。

        “不是你的錯，安心休息。”

        戰玨坐在床邊，仔細查看林芝的狀態，最后伸出右手放在她心口上。

        一股赤色靈力從手心源源不斷地涌出，進入林芝的體內，并蔓延至手腳頭頂各處。她的氣色漸漸紅潤，雙眼也恢復了神采。

        “玨姐姐，原來外面的氣息都這么污濁的嗎？”

        “你在長眠谷呆慣了，以后會慢慢適應的。再加上你靈根還沒長起來，這段時間可能會有點難受，不舒服了就告訴我。”

        “好。”林芝緊緊握住戰玨的手。

        察覺到了她的依賴，戰玨拍拍她：“別怕，有我。”

        這一拍，林芝就不自覺地陷入了昏睡。

        剛吸收了靈力，睡一覺會好一些，更何況這一路她都沒有睡好。戰玨替她蓋好被子，起身開門出去，準備喚店小二送幾道飯菜上來。

        誰知，剛出了靜音術的范圍，就聽見嘈雜不已的議論聲。各色門派衣衫的修士，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著什么“青色布告”。

        “這位女修士，今夜可有空閑，與我一起去那桃花林闖一闖？”

        一名十七、八歲的持劍少年，一眼就看中了從房中出來的戰玨，揚了揚手里的青紙，沖她熱情地笑。

        戰玨冷著眼看他，并不搭話。

        少年被她驟起的殺氣嚇退，將身子半藏于同伴后面，不敢再多嘴。

        “你叫她做什么？別看人長得好看，就亂招呼。”同伴低聲訓斥。

        “就是，我們五個人組隊已經夠了。百年雪兔的妖丹，你想要幾個人來分？”

        以戰玨的靈力，早已將他們的竊竊私語聽得一清二楚。她信步上前，朝這幾個人問道：“百年雪兔的妖丹，是怎么回事？”

        沒人回話，不知是不愿，還是不敢。

        戰玨也不啰嗦，一把奪過方才說話少年手中的青紙，看了起來。

        這應該就是他們口中的“青色布告”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是難度最低的懸賞令。

        “你這人”

        “還你。”

        還沒等對方說完，戰玨已經將東西一把塞回去，轉身時燦然一笑，神情志在必得。

        那紙上寫著，城中桃花林設有專門結界，內有諸多妖物攔路，若能成功突破，便能拿到最深處的獎賞：百年雪兔的妖丹。

        正適合林芝。

        這樣的好事，居然寫在一張低級懸賞令上，簡直就是免費送上門。想到這里，戰玨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幾人，嗤笑一聲：“居然還要組隊。”

        是夜，桃花林。

        妖物都很弱，戰玨沒有興趣浪費時間，因此并未出手，只是短暫地困住了它們，自己則直奔邪氣最重的地方去。

        不消多時，她就在林中看到了想要的東西。一顆珍珠大小、色澤晶瑩的妖丹正懸于空中。

        不過它的身下，還盤旋著一條色彩斑斕的巨蟒，身上邪氣沖天，正嘶嘶的吐著信子。立著的黃色蛇眸在暗夜里發出詭異的幽光，攝人心魄。

        “虹蟒？”戰玨認出了妖物，“還算有點意思。”

        虹蟒擅織幻境，其眼不可直視，尤其是心智不堅者，甚至會精神錯亂而死，最終淪為蛇腹中的美餐。

        可戰玨并未避開目光，甚至還有些挑釁。在這樹影森森的林子里，一人一蛇就這樣對望著，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萬物都停止了生長。

        “你的眼睛，對我沒用。你的幻境，于我為空。”

        修煉多年的妖物，早已有了靈性。它聽不懂戰玨在說什么，卻明白獵物并未上鉤，瞳孔越發尖銳。

        “將妖丹給我。”戰玨低啞地開口。

        聲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強勢，聽上去卻似引誘。氣氛逐漸迷離，虹蟒吐信子的聲音軟了許多。

        她的幻術開始生效了。

        虹蟒立起盤旋的身子，將妖丹卷入舌中，向戰玨蜿蜒而來，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暗色痕跡。它滑至她身前，聽話地吐出蛇信子，那枚妖丹近在咫尺。

        “好大的蛇！”

        一聲穿破云霄的尖叫傳來，直刺戰玨耳中。

        就在此時，虹蟒倏然清醒過來，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逃走，轉眼消散成一縷黑煙，徹底不見。

        回神的戰玨想要再追，可為時已晚，連妖丹也不知去處了。身后的尖叫聲不絕于耳，只知道重復一個詞：“蛇！”

        功虧一簣。

        戰玨心中煩悶，轉過身去，朝不遠處的人厲聲說道：“閉嘴。”

        終于安靜下來。

        可不等她休息片刻，一聲更加尖利的叫聲響起：“蛇眼，蛇眼！好紅的蛇眼！”

        聽見此話，戰玨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血眼未收。她閉眼重睜，恢復了正常。女子還在胡言亂語，她懶得聽，掉頭就走。

        “別走，你這個妖物。”

        那女子掙扎著站起來，抖抖索索地拔出劍：“你被蛇附體了，不能放你走。”

        戰玨停下腳步，不屑地笑了一聲：“你這種水平，怎么進來的？”

        “交出妖丹。”

        這四個字倒是不抖了。

        看著對著自己的劍尖，戰玨隨意地一揮手，就將其偏移了方向。她望了望女子來的方向，思索片刻便明白了緣由。

        先前怕麻煩，將一路的妖物都暫時困住了，結果這條路成了別人暢通無阻的坦途。

        “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疏。”戰玨自嘲一笑。

        這笑映在那女子眼里，卻如同鬼魅，在月光尤為滲人。

        她想要將劍移回去，卻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阻擋著，只能強裝鎮定道：“我爹爹是神鳥城城主，穆蘭姐姐就在后面等著，你若害我，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戰玨本沒有想法，聽到這話，反倒來了興致。她垂眸一笑，走近幾步，彎腰靠近對面之人的耳，學那虹蟒發出吐信子的嘶嘶聲。

        “妖物！”

        女子差點哭出來，連滾帶爬地往外走，連劍也不要了，丟在了地上。

        到這時，戰玨心中才覺得舒暢了幾分，直起身大笑。白忙活一場，還被人指著說是什么妖物，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

        虹蟒狡猾，受驚后很難再立馬出現了，今夜已廢。

        戰玨看著驚慌失措的女子，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右手一伸便將其拉至面前，將她和劍一起帶出了桃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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