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姜北寧的話來說，自從有了姜小胖，她每天都生活在腥風血雨之中。

        家里隔音效果差，姜小胖每天不分晝夜的嚎叫，讓她年紀輕輕就徹夜難眠，最后強迫自己愛上運動，睡前將自己累得死去活來才能一覺不受干擾到天明。

        等姜小胖年紀大了些，因著父母都是朝九晚六還動不動加班出差的工作黨，接送孩子這活就常落在她孱弱的肩膀上，放學后才是她忙碌生活的開啟，帶著不靠譜的爺爺奶奶四處奔波忙前忙后，累得她對父母也生了不少埋怨。

        后來，等姜母辭職在家，姜北寧才終于有了獨屬于自己的閑暇時光，但姜小胖已被寵得肆無忌憚、任性妄為，還動不動就與她作對，父母大多時間都無腦維護姜小胖，勸她多些姐姐的寬容和擔當，讓她苦不堪言。

        姜小胖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她又花了不少時間陪伴，對他最大的敵意也不過是因為父母的偏心，姐弟倆的關系也不算太差。

        只是，姜小胖仍舊太過粘人，讓上了初中渴望自由的姜北寧忍無可忍地想要擺脫掉他。

        于是，在一個周末，姜北寧略施小計特意甩開姜小胖，跑去找朋友玩，結果有事回家的姜父剛好在馬路邊上遇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姜小胖，氣得直接沖到姜北寧身前，毫不客氣地打了她一個耳光，并進行了一番高聲訓斥，讓她很長時間都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

        從此，兩人的關系陷入了更加冷漠尷尬的境地，哪怕之后姜小胖和姜父都對她進行了發自內心的真摯道歉，姜北寧內心所受的傷已經無法療愈了……

        不過，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應該也不少吧，此姜小胖非彼姜小胖呀。

        而且，她記得，姜北寧的弟弟，是一個肉感扎實、脾氣火爆的小胖墩，絕對不是長成眼前這個清瘦溫潤的少年模樣。

        她撫向不安跳動的胸口，總覺得好不容易平復的內心又多了點隱隱約約的愁悶。

        姜南易從袋子里拿出一只丑得有些駭人的兔子，半是哀愁半是懷念地看向它，將它摟在懷里后，又取出相冊，翻開兩頁就控制不住地抽泣起來，瘦高的身軀像是撐不住內心極大的苦痛般彎了下來。

        白冉心頭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渾身的血液都在上涌，可臉上的血色卻在下褪，輕輕的呢喃在眾人體貼的沉默中顯得尤為清晰，“啊，小丑兔。”

        秦彥不耐地瞪她，語氣沉郁，“現在是說兔子的時候嗎？”

        末世已經過去了兩年多，被喪尸圍攻的城市怎么可能毫發無損，抱著天真想法的白冉猶如遭受當頭一棒，腦袋嗡嗡作響，從旁人的反應中，她不可能猜不到，這只兔子玩偶的主人似乎已經出了事。

        自姜北寧與她變得還算親近后，一次偶然閑聊，姜北寧提到她夢中曾經出現過一只長相怪異的兔子，任誰也想不到，平日不注重穿著打扮、性情粗獷豪放的姜北寧，竟對軟萌玩偶情有獨鐘。

        當時，姜北寧還在抱怨：“為什么每年都會收到大同小異又很無趣的生日禮物，永遠都是球拍、球鞋這些男生更喜歡的東西……喜歡運動是我的習慣，又不是我的最愛，我喜歡玩偶啊，毛絨可愛的那種，怎么就沒人放在心上呢……”

        對姜北寧而言，白冉是隔壁班只見過幾面的陌生校友，白秀清麗的面容似鑲著日光般奪目，弧度圓潤的眼眸噙著溫柔得仿若可以包容一切的淺笑，讓她可以在短暫時間內收起尖刺、放下戒心，讓自己緊繃著的神經獲得舒緩，不由得向她傾吐煩惱與不快，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很放松。

        但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在之后的一次見面中，白冉居然親手縫制了她心心念念的兔子玩偶，還包裝在精美可愛的禮物盒中，送給了她。

        “那我就叫它，小丑兔吧！以后它就是我的寶貝！”姜北寧拆開禮物后滿載驚喜的笑臉，似乎在白冉的腦海中一幕又一幕重復放映。

        這只“小丑兔”，是她買了商店里的普通兔子玩偶，回家換了眼珠、補了腮紅，配了一套衣服，縫了一些配飾，沒事的時候就修修補補，最終才呈現出獨一無二的面貌，不可能還有別的同款。

        窗外稀稀落落的小雨，似乎起了性子，伴隨著天邊轟隆漸近的雷聲，急躁成噼里啪啦的瓢潑大雨，厚重的隔音玻璃將肆意摧殘野草枯樹的狂風驟雨遮擋在外，白冉沉重艱難的呼吸淹沒在細微的噪音中，只能感受到心臟在胸腔內的兇狠撞擊，聲音有點茫然無措，“她……”

        姜南易的神情有瞬間的呆滯，他猜想到白冉可能是認識姐姐的人，瞳孔略微放大，神不守舍地凝視著她，仿若快要墜入無邊無際的落寞之中。

        但他又不想再將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苦悶與艱澀，再度傳遞給同樣經歷過坎坷煎熬的其他人，于是慌亂移開視線，因為激動和感傷而染上緋紅的眼角所殘留的淚影被他迅速抬手抹去，他將玩偶與相冊重新放進手提袋內，安靜垂下眼臉，開始收拾碗筷。

        江嵐急促地站起身來，朝他連忙擺手，“不用你忙，你先休息吧。”

        兩人在你爭我奪的循環客套中，不知不覺就將桌上的一片狼藉清理干凈，接著他們生怕對方搶了自己的活兒般爭先恐后進了廚房，留下目瞪口呆的白冉和習以為常的眾人。

        秦彥微醺的面龐帶著一絲嚴冷，平靜的眼眸瞥向白冉，暗含一縷護犢子的寒光，“既然小胖不想再談這件事，你也不要問他了。”

        白冉原本也不想追問，輕輕點了點頭，內心卻如同下了飄雪，不安的情緒在一層又一層厚積。

        那些記憶中曾經熟識的人，他們還好嗎？

        眼看白冉臉上的憂慮逐漸堆砌，林白霜朝白冉友好招呼，“既然明天出發，你待會和我去整理一下行李吧，看看要拿哪些東西帶在身上。”

        秦彥伸手擋住兩人的視線交流，張開后的五指寬大，他故意揮了又揮，以示提醒。

        燈光如晝，傾灑在他的金色發絲上，勾勒出一個亮燦耀眼的輪廓，本該像個溫暖發光的太陽，可惜他的表情蠻橫無理，仰著頭顱陰陽怪氣，將那種緩慢傾淌的柔和氛圍破壞得一干二凈。

        “現在這種時候了，還輪得上她挑挑揀揀？拿點必需品就完事，我跟你去，反正最后都是放我這里。”

        “哥哥的安排你沒意見吧？”他轉頭朝白冉一笑，二郎腿晃悠悠地翹著。

        白冉發現，她必須沉下心來保持冷靜，假想自己已然將說話毫不客氣、恣意妄為的秦彥置于水底，他所吐出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咕嚕嚕的一串泡泡，既然聽不太清楚，那她沒必要生氣。

        想到這里，她姣好的眉眼有輕微的挑動。

        白冉搖了搖頭，瘦小的身材裹在松垮的運動外套內，冷得有些瑟瑟發抖，嫣紅的眼尾狀似低落垂下，嗓音輕軟，“麻煩你了，秦彥哥。”

        秦彥正想說你還挺識相，林白霜單手掐住秦彥的后頸，他猶如被扼住軟肋的炸毛橘貓，渾身一縮，澄澈的瞳仁劃過一絲震顫，卻還是被身強體健、滿身肌肉的林白霜，一路提攜拖扯至另一側樓道出口，被觸碰的肌膚處殘留著一陣惹人戰栗的余威。

        “弟弟乖乖站好，等我回來，就和你一起去準備行李。”

        林白霜拍了拍秦彥，那夸張的力度讓秦彥剛挺直的后背猶如壓了一座沉重大山般又彎了下去，他狼狽不堪地佝僂著身軀，卻依舊堅強不屈，朝林白霜做了一個驅趕的手勢，“那你快點。”

        林白霜用警告的眼神與秦彥交流完后，英姿颯爽地走了回來，搖擺的針織裙下隱約秀出的雙腿筆直修長，柔軟纖細的腰肢看起來不堪一握，但其中的瞬發力度極為驚人，曾在短短幾秒時間內接連避開數道要害攻擊，最終逆轉險境將附近的敵人通通絞殺。

        她走到白冉的身側，通透的眸光落在白冉身上，含著一絲探究的熾熱。

        她張開雙臂，挑起的眉峰示意白冉有所行動。

        白冉的目光游移不定，一開始她有些遲疑，不太明白林白霜狀似來個擁抱的動作有何意義。

        她眨眨眼睛，還算溫熱的身體輕輕撞了上去。

        “站直，挺胸，收腹。”

        一連串的指令，讓白冉從溫情的遐想中迅速脫離。

        看來并不是她所想象的臨別擁抱。

        她茫然遵從著林白霜的話語，感覺自己被對方越圈越緊，在達到快要喘不過氣的力道之前，林白霜又已松手撤開。

        林白霜往外挪了一步，在手中捏著的軟尺所定格的幾個數值上輕輕一掃，犀利的眸光再度打量著白冉，白冉不由自主地就端正了站姿。

        看到滿意的結果，她紅唇微翹。

        “放心，我可是被稱為比機器還精準的人形測量器，剛剛是怕你太過拘謹，直接給你現場實測了一下身材尺碼，需要我報下跟你核對一下嗎？”

        白冉沉默了幾秒，原來擁抱的時候，感到有手在自己腰間、后背順滑游走的觸感不是錯覺。

        “不用了，我相信白霜姐。”白冉含蓄地掛著笑，頭卻搖得比撥浪鼓還要猛烈。

        大概察覺到白冉的羞赧，身高至少一米七的林白霜，彎下腰湊在白冉耳邊悄聲說了幾個數值，白冉登時如同火山巖漿噴發般，覆上一層淺薄的顏色，肉眼可見地漲紅了臉。

        “應該是，沒錯的。”渾身上涌的熱度，讓她有些難以冷靜，開口便支支吾吾，額發間甚至沁出了緊張的冷汗。

        其實，白冉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具體尺碼，不過從現在的境遇來看，能有暖和的衣服穿，她已經心滿意足，不想給旁人再添多余的麻煩。

        “你別害羞啊，有什么話想說就直接說。”林白霜雙臂一環，扭頭朝等得有些不耐煩的秦彥拋去冰冷的一眼，秦彥原本已經朝這個方向試探性地邁出一小步，接收到林白霜的警告信號，又百般不情愿地背過身來面朝墻壁。

        “到時候你想吃喝拉撒怎么辦，總不能一路憋著自己，什么都不敢和他們說吧？來來來，姐姐告訴你一個好方法，你別把他們當男人，都當工具人。”

        白冉愣住，不知緩了多久，才回過神，一個蘇時祈，一個秦彥，這兩個人看上去是很好相處的人嗎？敢把他們當成工具人，她哪來的膽子啊。

        她倒吸了口氣，瞪大的瞳仁在眼眶中亂轉，尷尬地擺手。

        看著白冉仍舊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林白霜有些無奈，她明白自己一時半會改變不了白冉的拘謹，只能讓白冉自己到外面體驗一下生活的艱辛與殘酷，吸取教訓后自然而然就能轉變觀念了。

        她出手拍了拍白冉的肩膀，“你一定要讓自己變得強大啊，將后背交給別人是一件危險的事，那我和秦彥先去忙了。”

        林白霜踩著高跟鞋，氣勢洶洶地朝秦彥走了過去，秦彥被突突的腳步聲嚇了一跳，本來還在嘟嘟囔囔，一看林白霜這樣急迫沖來，還以為林白霜打算揍自己一頓，立馬晃身躲進了陰影之中。

        他還自以為躲的位置十分隱蔽，可耳上墜著的銀飾反射的微光，早就暴露了他的所在之處，林白霜本來只是心切地想要多交代幾句，被秦彥這樣多此一舉拖慢了進度，煩躁地揪著他的后領，往樓上的倉庫快步走去。

        林白霜和秦彥一走，白冉揉了揉發酸的膝蓋，坐在椅子上發呆，她所承載的壓力似乎都表現在了臉上，徐期正寬慰了她幾句，發現她的憂慮不減反增，訕訕地閉了嘴，帶著顧奶奶和三個小孩去飯后散步消食了。

        白冉對末世的認知也就才幾個小時，可徐期正剛剛談喪尸就跟茶余飯后的閑聊一樣，讓她不要害怕，一棒打下去腦漿爆汁如同西瓜碎瓤。

        白冉回憶起之前被一堆散發著惡臭的腐尸狂追一路的悲慘經歷，再想到以后不知道還有多少喪尸等著她，能不發愁嗎？

        蘇時祈低垂著濃黑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散發著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疏氣質。

        白冉坐在他身邊，最初感到不知所措，但想到以后就是同伴，白冉抗住了他無形的凜冽氣場，縮起的背脊漸漸繃直，神色也變得從容。

        由于吃得太飽，白冉有些犯困，她扶著腦袋，閉著眼睛想要休息一小會兒，但滋長的倦意，逐漸吞噬了她的意識，她的腦袋慢慢下垂，枕著胳膊睡著了。

        在水池旁靜默刷碗的姜南易，久經封閉的記憶被姜北寧的舊物所喚醒，眼眶內漸漸攢了一層水霧，他抬起手臂用力擦去，茫然不知地念叨道：“我再也不是膽小鬼了，不會再給你添麻煩，所以你趕緊回來吧……”

        江嵐渾然不覺地將手浸在水池里一動不動，泡了許久的皮膚起了微弱的褶皺，眉眼間可以看出淡淡的哀愁，就是令人猜不透究竟因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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