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蘭茵夜夢(一)
夜間,還留在書閣內爭分奪秒苦學的學子不少,這些人就怕夜里一出去,明天白日來就搶不進入書閣,聽見動靜紛紛放下手中事,朝外頭探去。
正好來為蕭玖添置茶水的老書閣侍從聞言,解答道,“說是有人秘密闖進學宮,現下正忙著四處搜查呢。”
說完,他微微笑起來,示意眾人不必緊張。
“每年千秋文會將近,想夜探學宮翻墻進來的人不少,總能抓著幾個,這該是今年第七起了吧。”
王都是有宵禁的,亥時過,街上便不可有人,也不知是哪個膽大的學子被城防軍發現,當成殲人來搜查。
說完,老侍從慢悠悠下了樓,留閣中數人面面相覷,后繼續看起自己的書來。
蕭玖估摸著時間也不早了,再加上思路被打斷,也沒了看書的心思,便想著回去休息。
走至湖邊時,他瞧了瞧,腳步停下。
此時,守在湖邊的侍衛一個也沒有,四周無人,只有湖中央的水榭依舊靜悄悄的立在那里,石橋上掛著的密密麻麻的竹簡隨風吹動發出稀疏的響聲。
蕭玖慢慢走到石橋邊,借著月光,看清楚離手邊最近的一個木簡上的一行小字,“秦之先君,不過一小小馬奴,何以敢言天下之志?”
背后之人或是不屑,或是不解,但看木簡的痕跡應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再看下一塊兒。
“馬陵之戰,田忌孫臏圍魏救趙,是如何引誘龐涓進入伏擊之地?可否詳細道來?”
“兵之一道必攻不守,因勢造勢,此言何解?”
“諸子百家孰勝孰強?”
……
看完離自己近的幾塊木簡上的字跡,蕭玖正欲繼續往下看去,就見一繩索攔在腳前。
蕭玖頓了頓,笑了,這是非請勿入的意思啊。
毫無疑問,請的便是這春秋看客,來人若想繼續前行,就必要答出這石橋上的問題。
蕭玖拿起橋邊備好的筆墨,跨步走上石橋,一路走一路答,步步疑,步步解。
“人皆有志,志向不同,人卻無不同。螻蟻尚可搬移巨物,人志何以不能高遠?”
后又在那塊求戰法詳解的木簡上留下大致排兵布陣的思路。
最后,對于他先前看過的第三塊木簡上的問題,只留下了四字,“順勢局勢,借機而為。”
……
路上還碰到不少罵他所寫皆空,滿紙荒唐的,蕭玖只作不理,跳過那些贊賞貶謫之言,遇到合眼緣的問題或話語才提筆寫上兩句。
“秦何以以弱勝強,天眷之否?”
蕭玖提筆答上,“否,人定勝天。”
“白起乃有功之臣,秦襄王何以殺之,豈不怕令人心寒?”
“功不可抵過,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白起之死,死于君王之心。”
千年之前的事不可考,誰知道當事人是如何考慮的呢?
但衡量再三,蕭玖覺得白起之死恐并非單純的觸怒君王,其死后所帶來的影響既有政治上的,也有軍事上的,但總逃不脫為王者的算計。
慢慢再往后看,還有不少對在春秋一書中出現的人物的褒貶,例如這一個,“吳起文武雙全,偏殺妻求榮,又利欲熏心,實乃小人也!”
這個蕭玖就不作答了,世人皆以為春秋一書乃是他杜撰而出,殊不知其為真人真事也。
書中人物之功過誰能說了算?
各人所見不同,蕭玖也不理會。
還有一類是對他身份的猜測,詢問其真身是誰。
這個蕭玖就更不可能告訴他們了,統統提上兩字,“無名。”
……
夜涼如水,湖畔蛙鳴不斷,三兩點螢火于湖面上空飛舞著,更顯得此處靜謐而美好。
好不容易將衛兵引遠,回來一看,才發現水榭中似乎有人。
一身青衣的男子慢慢踏過石橋,離水榭越來越近,等蕭玖從沉思中回過神,發現有人接近時,他手中還剩一張紙上的問題未答。
蕭玖猛然回頭,透過一層朦朧的紗幔,兩人的視線好像隔空對上。
“喲,同道中人啊。”
片刻的安靜后,站在橋上離水榭三步開外的人嘴里發出一聲輕笑。
來人似很年輕,聲音清脆又帶了點玩味,不知為何,蕭玖聽他說同道中人這四個字時,總感覺話里帶了點古怪。
接著便聽來人問他,“沒想到還有和我一樣夜里睡不著,跑來做好事的啊?”
“做什么好事?”
早在回頭的剎那,蕭玖就拿巾帕將大半張臉捂住,又刻意啞著嗓音,問道。
“幫人答疑解惑啊。”
側身正對著月光的青衣公子笑吟吟的道,說的理直氣壯,以為蕭玖今夜來此的目的和他一樣。
“既然春秋看客不屑理會這些人,那我不妨做回好人好事兒,代他給那些蠢人作答了。也省得他們無聊的木簡越掛越多,再有一天把橋弄塌了,那就是疑沉湖底,永不見天日,泡成爛木頭嘍。”
年輕男子搖了搖首,表情惋惜又帶著幸災樂禍的笑。
蕭玖:……
我看你分明是來搞事兒的吧。
要不是今天整好遇上,誰知道明天春秋看客的名聲會被人傳成什么樣兒,萬一他在木簡上胡寫一通,豈不還要自己背鍋?!
聯想到今夜被調走的守衛,蕭玖啞著聲音問道,“那些人是被你引開的?”
“當然。留那些木頭人兒守在這兒,豈不礙本郎君的事。”來人頗顯得意,夜色下瞇起的狹長的眼眸像一只狐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十分朦朧,但莫名的叫蕭玖能半猜半疑的感知到他的神態。
“你又是誰?”
他道,“撿了本郎君的便宜,還遮遮掩掩不敢見人,莫不是做賊心虛?”
蕭玖當即又是一默。
說起做賊,他倆現在不都是嗎?
只是蕭玖是偶然到此,而這位大哥是早有預謀,還大晚上的穿了一件青色衣衫,臉也是毫不遮掩,生怕別人記不住他,格外的放蕩不羈。
蕭玖:“…萍水相逢,就不必互道姓名了。”
而且還是在這么尷尬的環境下,就沒有認識的必要了吧。
“那可不成。”青衣郎君搖了搖頭,似是被拒絕了有點不開心,輕輕嘆了口氣,隨意的執起手邊一木簡,看到上邊蕭玖留下的答案,唇邊勾起一抹壞笑,“你把我要做的事給做了,那我做什么?”
接著就聽他自顧自的輕聲回答道,“不如……我就幫守衛抓賊好了。”
話音剛落,不等蕭玖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就聽他放聲大叫道,“來人啊!有賊人闖進水榭了!!”
“快來人!”
頓時,半個學宮的人都被驚動了。
蕭玖半掩著的臉上神情裂開,下意識腦海中冒出一句,這人怕不是真的狗吧!!
聽到遠處有人舉著火把往這邊趕的腳步聲,蕭玖連忙回神,沖出水榭,跳湖要逃。
這時一襲青衣郎君快步躍進來,伸手欲抓蕭玖。
“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他興致盎然,越不讓他看,他越要知道此人的身份。
就在他的手快要抓住蕭玖衣擺的瞬間,蕭玖一個旋身,踏上木欄借力往湖中一躍,與后者的手臂險險擦過。
落水的瞬間,蕭玖忍不住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這個不當人的狗賊長什么樣兒,像是要將映入眼簾的那張臉深深的刻入腦海,而后便不見了人影。
等到湖邊的守兵趕到時,就只見水榭中唯一站著的一條青衣人影。
“賊人呢?往何處去了?”
一守衛開口道,不見那人回答,急了,“問你話呢!”
“不知。”
正好看完水榭中留答的其他問題,青衣公子慢悠悠放下手中紙卷,輕飄飄丟出一句。
這幅姿態惹得帶頭的守衛更加不滿,“不知?!賊人往哪個方向跑了沒看見!”
長著眼睛干什么的!
本還想罵這一句,可撇見面前之人轉過來的眼神,話到了嘴邊又給生生止住。
“我說,本郎君叫張、不、知。”
青衣公子面容姣好,一字一頓道,語氣輕柔又緩慢,一雙桃花眼注視著面前幾人時顯得風流又多情,面上還帶著動人的微笑,長身玉立,月光灑落在他上半身的衣襟上,如沐浴在月光下靜立的妖,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隨著一言落,水榭中徒然變得安靜,好似空氣都凝固了一樣。
看了眼傻呆呆的站在面前的幾人,張不知慢悠悠出了水榭,沿著石橋一路走,眼神不時掃過木簡上的作答,再不管身后之人如何。
張不知三個字,在京都絕對有著讓人退避三舍的魔力,他本人也不止一次覺得,有時報他的名號可能遠比報他爹的名號來得有用。
這不,現在就是。
一路走出問圣學宮都沒人敢攔他,而就在他踏出問圣學宮的大門時,望著頭頂的月亮,他才止不住心底的思索,呢喃出聲道,“這世上,還有和我張不知一樣的同道中人?”
這句話明顯詫異和不敢置信的成分居多。
接著,他又說了一遍,可這次明顯是疑問。
“這世上,還有和我張不知一樣的人?”
他站在學宮門口好一會兒,好似整個人呆住,片刻后,突然拔腿返身去敲學宮大門。
“啪啪——”
剛響兩聲兒,他又停住敲門的手,因為他才反應過來,剛才在水榭中的人肯定早就逃遠了。
“嗨呀!”
等到剛送走人的門仆又打開門時,就發現張不知不知為何抱頭蹲在地上懊悔不已。
“這……郎君?您是有何事忘了嗎?”
門仆還不知門外之人是誰,好心問了句。
而張不知的回答還是那句,只見他抬起頭,仰著臉,面無表情的說了聲,“我叫張不知。”
下一秒,學宮大門被關上,關門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但對于這些,張不知早已習慣了,甚至還點頭,低聲稱贊了一句。
“果然,能做到我張不知這樣的,恐怕世間也無其二了吧。”
他自認為是這樣,慢悠悠站起身,拍拍衣擺上的灰,仍是一幅玉樹臨風的模樣。
所以,他與今夜在水榭中碰巧撞上的那個人并不是什么同道中人。
他本想冒充春秋看客,闖進水榭亂答一氣,來敗壞對方名聲,好借此激出春秋看客而已,恐怕全天下敢這樣做的怪咖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所以,對方入水榭的目地一定與他不同。
唯一會想著去答題的、也是最有資格作答的,便只有正主——春秋看客。
“哈哈哈哈……”
想通了這一點的張不知放聲大笑,撫掌稱快,“奇人也!妙哉!妙哉!”
他沒想到,自己陰差陽錯還和春秋看客對上話了,不僅如此,還把人家給坑進水里了!
他高興極了。
而為世人所稱贊、好奇的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人!
哈哈哈哈……
“誰啊!大半夜發癲?”
附近有守夜的下仆聽見夜里的笑聲兒,不禁嚇了一跳,罵道。
第二天一早,人來人往的問圣學宮徒然爆發出新一波熱潮,水榭旁邊更是被圍了滿滿當當一圈人,都在議論著昨晚發生的事。
第一個來此查看的學子本以為昨夜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小賊誤闖了此地,可等他捧起自己掛在石橋上的木簡一看,發現上面赫然寫了解答的話。
!!!
掛了數年的木簡,終于在上面看到了答復,這一刻眾人心中的激動是無可比擬的。
一傳十,十傳百,不過短短一中午的時間,春秋看客現身京都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四方。
“聽說了嗎?那位寫書的春秋看客來京都了!”
“當真?”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去問圣學宮水榭瞧瞧,里邊還有春秋看客昨夜留下的作答呢!”
“那我可得趕緊去看看,不知我向其請教的疑問,這位老先生是否有解答否?”
街上的兩人相攜著朝問圣學宮跑去,路過一輛馬車時,車內幾人清楚的聽到道旁的談話。
“沒想到,他也來了。”
青溪先生悠悠道,眼中帶著沉思。
話音剛落,就聽蕭玖忽然打了個噴嚏,惹得車內幾人朝他看去。
“小師弟,你怎么了?”
樂施疑問,平日蕭玖身體不是很好的嗎?怎么今日看著像有幾分憔悴。
蕭玖揉了揉鼻子,若無其事回答道,“昨夜忘了關窗,想是吹了些風。不礙事,回去喝些熱水就好。”
“哦……”樂施點頭表示明白了,其他幾人也轉過頭去。
事實上,蕭玖可不止是吹了風,昨夜他在水下泡了不短的一段時間,等到守衛少了,才小心的溜回寇院長家的客房。
哪怕此時已是入夏,可大晚上的又是泡涼水又是吹風,多少還是讓他有些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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