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雨夜冰冷,章府門外的紅燈籠落地,泡在水中殘破不堪。
府中雨水混雜血水,沿磚縫流淌,上下十幾口人全數跪在正廳瑟瑟發抖。
錦衣衛們像活閻王,大步走動著清點人數。
適才有個仆人跪在外頭趁亂想跑,被一刀抹了脖子,所以現在廳里無人敢動,空氣中除了血腥味,還有股隱隱的尿騷味。
丁寶枝出來前為自己和章鳴遠都披了衣,可章鳴遠身子比她預想得還差,這會兒抖得像篩糠,她攙著他,低垂腦袋跪在最后一排。
倒不是什么伉儷情深,他們哪來的情,無非是想到若能熬過此劫她還得當他的妾,便只能把自己當個章家人。
她心里還有閑情戲謔,想自己這命究竟是太苦,還是太硬。
許是兩者皆有。
廳外雨還在下,廳里燭火通明,抽噎聲此起彼伏。
火光將薛邵那張陰沉清雋的臉照得格外清晰,他是地獄爬上來的活鬼,長著玉面郎君的臉,辦的卻是地府勾魂鬼的勾當。
傳言說他十九歲進錦衣衛,僅用四年時間從百戶坐到指揮使,升任指揮使一年便誅大宦官馬志忠,如今拔出蘿卜帶出泥,他手握閹黨名單,在朝中徹查與之牽連的官員。
短短三個月,抄了五處府宅,弄得朝野震蕩,人心惶惶。
薛邵在主座怡然坐著,而章家主人都顫巍巍跪在地上。
章尚書在朝為官四十余載,如何肯跪一個后生小輩,于是老骨頭被錦衣衛狠狠一踹,強按在地。
章尚書仍不服,“薛邵!你官職三品膽敢讓老夫下跪!”
薛邵垂眼轉了轉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森然道:“我位居三品不假,可錦衣衛是萬歲爺的欽差,不受你們這些士大夫管控,你若不是串通閹黨,又怎會有今日下場?”
“你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下了詔獄一審便知。”
薛邵勾勾手,一票錦衣衛便將章尚書和章鳴遠從給地上拖了起來,家眷們不顧生死哭喊著上去阻攔。
丁寶枝周圍霎時陷入混亂,有人搡了她一下,將她從人堆里推出來,雙手撐地摔跪下去。
膝蓋準是青了,疼得她倒抽涼氣。
丁寶枝伸手去拽肩上滑落的嫁衣,倉皇抬頭,對上了主座的薛邵。
他正看她,看她身后的嫁衣,看她如瀑的烏發,看她那張朱唇粉面的臉。
這種眼神,丁寶枝只從宮里餓極了的瘋貓那見過,簡直冒著綠光。
她慌得喉頭一滾,低下頭去。
章尚書在雨中崩潰大吼:“放過我兒鳴遠!薛邵!放過我兒子!他是無辜的!”
薛邵將眼睛從丁寶枝身上移開,“章尚書,在你以章鳴遠的名義用貪款購置私宅的時候,他就已經被你牽連了。”
章尚書頓時啞口無言,想不到錦衣衛的手居然能伸得這么遠
章家兩個頂梁柱被帶走,錦衣衛們輕車熟路開始善后,他們根本不將人當人,趕牲口似的把章家的女眷和男丁分開,盤查起身份年齡,還是那老三樣——
老的為奴,男的發配,女的送進教坊司。
輪到丁寶枝被盤問的時候,她正唯唯諾諾答話,就見薛邵的皂靴慢條斯理行至她面前。
他用刀鞘抬起她下巴,迫使丁寶枝抬頭。
刀鞘蹭過她面頰,濃重的血腥味涌入口鼻,丁寶枝忍住不適,憋得眼眶通紅。
薛邵蹲下身,拎拎她肩頭嫁衣,問:“今天是你大婚?”
丁寶枝親眼見到錦衣衛殺人,自然是怕極了,顫聲答:“回指揮使的話,是。”
刀鞘將她肩上嫁衣挑落在地,“嫁給章鳴遠?”
丁寶枝不敢動,“回指揮使的話,是。”
薛邵問:“嫁給他不是守活寡嗎?”
“回指揮使的——”
薛邵打斷道:“你很懂規矩。”
“回指揮使的話,我曾在宮中當差。”
“別再讓我聽見這前半句。”
“是。”
薛邵盯住她片刻,起身脫下斗篷罩在了她身上,他吩咐下去,“這個女人不必送去教坊司。”
正在清點女眷的錦衣衛頷首遵命。
丁寶枝一天沒吃東西,這會兒卻緊張得想吐,她垂頭不語,讓那件繡著飛魚圖案的斗篷壓得喘不上氣。
她在發抖卻不自知,薛邵伸手過去,愣將丁寶枝嚇得偏頭干嘔。
章家人自顧不暇不敢言語,任誰都看得出薛邵這是相上丁寶枝了。
薛邵問:“我讓你惡心想吐?”
丁寶枝捂嘴搖頭,“沒有。”
“沒有就好。”
薛邵不再計較,彎腰將人打橫抱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出了正廳,走進夜色中的雨幕。
上馬前,丁寶枝臉上滿是雨點,她陡然抓住薛邵衣襟,“指揮使大人要將我帶去哪里?”
薛邵側頭看她攥得指骨發白的手,“自然是北鎮撫司。”
丁寶按捺驚恐,試圖喚醒這活鬼的半分理智,“指揮使大人,您這是在強搶良家子。”
“指揮使大人,我曾是尚服局六品女官,你不能這樣對我。”
“指揮使大人指揮使大人”
薛邵將人麻袋似的丟上馬背,策馬離開。
戶部尚書昨夜被錦衣衛上門查抄的事,傳遍京城。
有人嘆章家老爺勾結閹黨,也有人嘆章家少爺新婚燕爾便下詔獄,當然說錦衣衛草菅人命殘害忠良的才是多數,誰能接受世代在朝為官的章家突然背上閹黨罪名。
剛剛嫁女的丁家當然得到了消息,這丁寶枝才嫁過去,還沒來得及有福同享,就要有難同當,去教坊司為娼。
長房李氏心頭一緊差點昏倒,想不通丁寶枝這個女子的命怎么比紙還薄,明明在三個姐妹里出落得最標志,送進宮去當不成娘娘,出宮做妾還要被抄家,好好一個良家子就這么被送進了教坊司。
二房張氏傲然道:“要不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三房趙氏了然道:“我早找人算過,寶枝的命啊,薄!”
四房孫氏戚戚然,“我以為進尚書府是什么好事,哎,還是我的玉枝嫁得踏實。”
說完她不自覺看向二房張氏,二房的金枝嫁了知府當小,所以她前段日子總在氣寶枝走狗屎運進尚書府,拋開別的不談,都是做小,四品知府和二品尚書一比,高下立判。
現在她總算好受了,瞧那個趾高氣昂的樣子,一個二房太太真是有夠小肚雞腸。
一群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吵得丁鵬舉頭疼欲裂,外出托人脈打聽寶枝去向。
不打聽不要緊,一打聽,人居然被帶去了北鎮撫司——
丁寶枝那老姑娘落到了活鬼薛邵的手里。
二房張氏冷哼一聲,道:“看來不光是人,惡鬼也喜歡模樣俏的。”她一拍掌,“啊呀,老爺,章家被抄,那章尚書許給你的戶部侍郎不就?”
戶部尚書都下詔獄了,還談什么戶部侍郎?
丁鵬舉吹胡子瞪眼,拂袖道:“說這干什么?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我可害慘了寶枝啊!”
長房李氏上去攙扶,“老爺快別自責了,想辦法救救寶枝吧,我們本來是為她著想,都知道她能進尚書府是難求的福分,誰都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丁鵬舉愈發焦躁,扶額落座,“想辦法?我一個戶部郎中不受牽連都是萬幸,如何對抗得了北鎮撫司的那幫惡鬼!寶枝啊,我的女兒啊”
丁寶枝昨晚在北鎮撫司平安度過一晚。
她所在的廂房窗明幾凈,除了墻面有幾處劃痕彰示著這屋的原主是個武人,便再看不出半點粗糙。
昨晚,薛邵將她送進屋后又折返一趟,他自己渾身又是血跡又是雨水,卻丟給她一套干凈布衫。
他冷然道:“把濕衣服脫了換上,我得去詔獄親自審審你的短命郎。”
丁寶枝愣在當場,眼見他推門而出離開了屋子才頹然坐地,她聽見他交代門口的錦衣衛。
“盯好她。”
以為要發生的事并未發生,腦海里輕生的念頭忽地有些無處安放。
但這不能代表什么,薛邵現有公務纏身不得不走,他若不是強搶民女,帶她來北鎮撫司做什么?
還有章鳴遠,他的罪名簡直可笑,一個病懨懨的廢人如何串通閹黨?
這么一說,戶部尚書又是否真的有罪?
這些錦衣衛殺了一個馬志忠便利用捉拿閹黨之名,大肆查抄士大夫宅邸,橫行霸道禍害官員滿門,當中有多少忠良慘遭迫害根本不得而知。
如此一夜無眠到白天,薛邵回來了。
他進屋見丁寶枝坐在桌旁,床鋪沒有躺過的痕跡,她身上也還穿著那套臟衣服。
薛邵抓起桌上的干凈衣服問:“為什么不換?”
她哪敢穿薛邵給的衣服?
但他既然要求了,丁寶枝也只能接過,“我現在換。”她明白該來的躲不掉,不該來的也落不到她頭上,便順了薛邵的意,藏到屏風后頭換了衣服再出來。
衣服是男裝,褲管卷了七八次,袖子也和水袖似的,寬袍廣袖不見身材。
薛邵將刀擱在桌上,朝丁寶枝勾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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