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來人往的商場一樓，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蹲在地上縮成小小一團的身影。

        她戴著墨鏡和兩個口罩，躲在一個角落，在人群中努力地隱藏著自己。似乎恨不得此刻的自己是個“隱形人”。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記憶中她總是有著無比頑強的生命力，總是那么神采風揚，總是坦然地迎接著眾人的目光。無論發(fā)生什么，她都會高昂地揚著頭，信心滿滿地與這個世界撕斗對抗。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頹喪的模樣。

        似乎有感應般，她抬起頭看到了他。只見她努力將唇角往上扯了扯，盡量用輕快的語氣道，“你來啦。剛剛逛街的時候忽然頭暈，現在休息了一會兒已經好多了。”

        但這個強裝無事的笑容卻讓他無比心痛。

        方才走得太快太急，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有些不穩(wěn)。微微調整了下自己，他大步走過去，蹲下來，動作無比輕柔地將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們走。”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扶起她往外走。快出商場的時候，他感到她明顯縮了縮，他更用力地將她環(huán)在懷里。

        此時外面仍是一片燦爛美麗的晚霞景象，于她而言卻與地獄的場景無異。

        她忍不住將頭往他的懷里偏了偏，他身上有一種極淡的草本清香味道，那個味道讓她無比安心。

        林嘉樹將車停的很近，出了商場沒走幾步就到了。上車以后，李草莓將整個腦袋都鉆進了他的外套里，她努力縮在那個安全而溫暖的世界里，不去看映在車窗上似火一般的云霞。

        車子平穩(wěn)地行駛了一會兒，最后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么快就到自己小區(qū)門口了？她遲疑著將外套拿開，卻發(fā)現此刻車停在一個地下停車場里。

        她疑惑地轉頭看向他，“這是哪兒？”

        那張俊逸的臉上此刻卻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水族館的停車場。”

        “水族館？”

        “你這個樣子我怎么放心你一個人回家。我們去放松一下心情。”

        他已經下了車，繞過來幫她打開車門，只見他做了個紳士的邀請她下車的動作，然后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這里很神奇，抬頭看不到天，但是能看到好多好看的魚。”

        在申市待了這么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水族館。

        這是一個三層樓的單體建筑。進去以后，坐著一個很長的自動扶梯一直往下，就置身在了一個透明的海底水下隧道中。

        只見色彩斑斕的小魚在他們頭頂自由靈活地游來游去，藍色的光影灑下來，或多或少帶著一絲夢幻的味道，那層玻璃仿佛將這里和外面殘酷的真實世界隔絕開來。

        周圍都是帶著孩子來玩的家長，他們都笑得很開心，他們的世界如此美好。

        她莫名覺得很治愈。

        不由自主地扯了扯身邊人的衣角，她指著頭頂的一尾魚給他看，“你看，那條魚好美。”

        林嘉樹發(fā)現她不知何時摘掉了墨鏡和口罩，正仰著頭，認真地看著眼前斑斕的景象，躍動的光點映在她燦爛的笑靨上。

        他低頭看著她，微笑著彎了彎唇角，“嗯，真的很美。”

        她看的太專心，沒注意有個小朋友從她旁邊一下子嬉鬧著竄了過去，扶梯太窄，林嘉樹忙反握住她扯住自己衣角的手，“小心。”

        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變得無限近，她感到對方踏實有力的肩膀，溫熱的觸覺從指尖傳來，李草莓瞬間心跳得好快。

        她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勇敢地回握住他的手，她也希望自己能握住他的手。然后他們就可以一直這樣牽著手走下去。

        但那一瞬間，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她有些慌亂地將自己的手抽離了。

        像她這樣的人，還有什么資格去牽他的手呢？

        他似乎愣了愣，但很快又恢復了神色自若。

        他們一起下了扶梯，他忽然抬手示意她去看，“長吻鼻魚。”

        本來心思還在游離的她，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迎面就看到一只呆頭呆腦，還沒有山根的長鼻子魚游過來。明明那里有這么多的魚，他怎么一眼就認出那條是長吻鼻魚的，好神奇！

        她忍不住問，“你不是中文系教授嗎？難道還輔修海洋生物學？”

        他指了指旁邊的銘牌，繼續(xù)一字一句給她念，“長吻鼻魚又稱獨角吊，獨角獸，長鼻天狗，為輻鰭魚綱鱸形目刺尾魚亞目刺尾魚科鼻魚屬的魚類”

        “”

        對啊，水族館肯定有介紹的嘛！她怎么會問出這么蠢的問題？

        但之前尷尬的感覺一下子蕩然無存，彼此的氣氛瞬間輕松起來。

        她遮住下一個銘牌讓他猜那魚的名字，他認真辨認，但還是一本正經地把草海龍認成了海馬，鰩魚認成了魔鬼魚。她笑他，“原來大學教授的知識儲備量就這個水平啊。”

        他孩子氣地反駁，“知識儲備再少，至少也當過你的老師。”

        于是他也遮了銘牌讓她來猜，她猜錯的名字更離譜，對著小丑魚就叫尼莫，看到藍色的魚就叫多莉。

        明明是很弱智的猜謎游戲，兩個人卻像小孩子似的玩得樂此不疲，就這么說說笑笑，轉眼就把所有展廳都逛完了。她覺得他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云崖村的時光，在課堂上你問我答，所思所想都是那么單純，無憂無慮。

        她發(fā)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笑得這么暢快了。而他微笑著垂眸看向自己的樣子，還是那么一如既往的少年氣。

        一如既往的，讓她心動。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餐時間。他們坐在水族館的景觀餐廳里，在滿室被他們亂編排名字的群魚的注視下吃晚飯。其實這里的菜色很一般，但她吃得很慢，于她而言，每一秒與他相處的時間都值得細細咀嚼。

        飯畢，林嘉樹很紳士地起身去結賬，然后他們一起往外走，眼看就走到了門口的禮品店。她忽然很不想就這樣結束，她很想買個什么，給今天這么快樂的時光留個紀念，于是堅持要去禮品店挑一個禮物，讓他在門口等她。

        在琳瑯滿目的貨架上她左挑右選，最后在一對畫著小丑魚的情侶水杯前停下腳步。她拿起又放下，猶豫了好久，終于下定決心挑了一對去收銀處付賬，但在她拿手機出來支付的時候，屏幕忽然彈出很多最新的微博推送。

        她的笑容一下僵在唇角。

        標題赫然寫著：“天天混跡酒吧，又煙又酒，這個女網紅的夜生活太豐富了”“‘仙人跳’周氏總裁女網紅夜店照曝光”

        她點進去，照片里都是她，穿著不同的裙子在riverbar喝酒的各個角度的偷拍照。

        微博的熱搜再次爆了，每張她的照片下面都有無數網友的評論：“裙子那么短，穿的這么性感，天天都在研究怎么打扮勾引男人吧？”“建議出一期綠茶婊狐貍精妝造”“不正經的女人，騷貨！”

        看她空著手從禮品店出來，失魂落魄地攥著手機，林嘉樹直覺不對，連忙走過去迎她。

        “怎么了？”

        她擠出一個笑容，“沒什么，只是沒看到合適的東西，我們走吧”她似乎很想逃離這個地方，不由地加快了步伐，“我們走，你帶我回家吧”

        他帶她去取車，回到那個安全的封閉式空間中，他卻沒有發(fā)動汽車，而是側過頭來認真地看著她道，“好了，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是不是微博上又有人發(fā)了什么？”

        她死死攥著手機，一言不發(fā)，他耐心地等待著。忽然，她一把將手里的手機扔到了地上。

        “我真的受不了！為什么？為什么所有人都對我指手畫腳？我的長相，我的職業(yè)，我的穿著，我的出生，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有問題，我做的所有的事都是錯！我不是鐵打的，我也會累，嘉樹，我現在真的累了”

        她抬頭看著他，眼中有星星點點的淚光。

        “我刻意去接近他，忍著惡心與他接觸，還主動答應去他家，就是為了拿到那個u盤，但u盤里的東西都是假的，我拿到也沒用我以為我能保護那些女孩，但原來我連自己也保護不了。他就像水族館里的大鯊魚，我只是小蝦米，我做了那么多事，我犧牲了我的名聲，我的前途，我的一切，我只想讓他為他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但什么也沒有改變！他還是那么高高在上，有光明的前途和輿論的支持，我卻什么都沒有了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我就該躲在個角落里茍且偷生，我有什么資格去替別人要這個公義？我就像個笑話，我就是個笑話”

        林嘉樹對上她的眼睛，沉聲打斷她道，“你絕不是個笑話。從你選擇站出來指控他的那一刻起，你就擁有了最勇敢最高尚的人格。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為了一個人渣去懷疑自己。你要相信，黑的就是黑的，他花多少錢玩多少花招也漂不成白色，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你懷疑自己。錯不在你，錯的是犯罪的人。”

        淚水從她的面龐滑落，“可我什么都沒有為她們做！我統(tǒng)統(tǒng)都失敗了，那個u盤還在他手里，他還能繼續(xù)威脅她們，他依舊在逍遙法外！我明明知道他做了那么多壞事，可我連報案都報不了，因為他沒有qj我！所以就算再感同深受我也只是個旁觀者，就算能讓他付出代價又怎么樣？除了我和那些受害者，還有誰會在意？”

        林嘉樹的語氣驀地嚴肅起來。

        “為什么其他人會不在意？你不是受害者這件事就與你無關嗎？你就沒有資格去詰問事實的真相嗎？這不是簡單的私人感情糾紛，這是會造成社會范圍影響的刑事案件！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很多人在遭遇著同樣的絕望，因為現在的社會輿論是無法做到絕對的公正，法律有時也是一把雙刃劍。但多一個人站出來，對她們而言就是一種鼓舞，一種不放棄的勇氣。”

        看著她漸漸清明的眼睛，他的語氣慢慢溫柔下來。

        “你站在亮處，站在她們看得到的地方，她們會看到你失敗，你也許會退縮，會停下來，但你沒有放棄，你一次次地跌倒，再一次次地站起，你最終會取得勝利，勝利是屬于你們的，你明白嗎？”

        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卻蘊含著讓她繼續(xù)走下去的力量。她不停地點頭，忽然就弓下身子捂住臉哭了。

        看著她哭泣的樣子，林嘉樹覺得少年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仿佛在這一刻時空重疊了。

        十年前他選擇向她伸出手，這次他選擇彎下腰，將那個瑟瑟發(fā)抖哭泣著的女孩用力地抱在懷里，用盡全力地緊緊擁著她。他想告訴她，這次他絕不會中途離開，他會陪著他戰(zhàn)斗到最后。

        “不要怕，你不會是一個人在承擔，在背負。我會陪你走下去，不管再難，我們會一起走下去。”

        被他擁在懷里，她覺得自己的心和身體開始一點點地暖起來了。

        他輕柔地道，“草莓，答應我，以后你不是真心要笑，就不用笑，那樣太累了。在我身邊，你只用做真實的自己就好。”

        在他的懷中，她有力地點了點頭。

        他忽然向她伸出手，無比認真地道，“拉勾？”

        她揚起滿是淚光的臉，笑著勾住他的手指，“嗯，拉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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