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莫筱月拖著疲憊的身子上了床。今天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快要停止思考了。不僅身體上累，心里更累。

        她閉上眼睛，眼中總閃過顧恒的影子。

        小巷里顧恒的狼狽、操場上顧恒的自由、籃球場上顧恒的恣意、病房里顧恒的無助、教室里顧恒的認真……一幕幕像電影一般在莫筱月的腦中循環(huán)，她以為她可以忘掉，可不過是自欺欺人。

        回憶如洪水開閘，徹底地將她吞噬，不留余地。

        不知不覺，莫筱月又看到了顧恒，這次是長大的顧恒。長大的顧恒穿著一身白大褂，從醫(yī)院走廊盡頭向她走來，他對她說：“是你先放手的，一切都是你應得的。”

        說完，顧恒轉身就走了，沒有一絲留戀。

        莫筱月伸手想抓住他，可腿上就像沒了力氣，她一步都走不動，只能看著顧恒的背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她哭著，喊著，顧恒都不回來。

        莫筱月太絕望了，她這輩子都在追逐著別人的背影，媽媽、姥姥、老師、顧恒……她一個接一個的失去，她每次拼命想留住一個人，全都留不住。

        或許她不該在這個世界上，沒人會為她駐足。

        “月亮？筱月，莫筱月！”

        莫筱月驟然睜開眼睛，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沒事吧？做噩夢了嗎？”邵小飛一臉擔憂地坐在床邊看著莫筱月，他給莫筱月擦著額頭上的汗，擔心地問道。

        莫筱月深吸了幾口氣，回過神來，看向邵小飛，聲音有些顫抖：“嗯，做了個噩夢，你怎么來了？”

        邵小飛送了口氣，解釋道：“我看這時間你該上班了，但你半天沒出來，我就來你屋看看，一進來就看見你就皺著眉嘴里念念叨叨的。”

        莫筱月坐起身，抹了一把臉，她感覺到眼角有些濕潤，她不止流了汗。她一看鬧鐘，時間確實有點緊了，她說道：“來不及吃飯了，我得走了。”

        “別不吃飯，我買蛋糕了，一會你洗漱完吃個蛋糕，必須要吃。”邵小飛叉著腰，一臉嚴肅地說。

        “好好好，我吃，我收拾完就吃。”

        要出門時，邵小飛又催著莫筱月吃蛋糕。

        莫筱月連連答應，咬著蛋糕就去醫(yī)院了。

        她踩著點到的醫(yī)院，一進辦公室，人都齊了，莫筱月回到座位上時路過了林雨涵。林雨涵呆呆地坐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筱月跟林雨涵說了聲“早”，林雨涵半天才反應過來，回了句“早”，完全沒有平時的熱情與活潑，聲音還帶著一點不明顯的鼻音。

        她剛要開口問，就聽到一道聲音。

        “開會。”

        低沉又好聽的聲音，是顧恒。

        莫筱月聞聲望去，跟顧恒對上目光。她沒有躲閃，甚至多看了顧恒好一會，這身穿白大褂的樣子，好像夢里的那樣。

        冷酷無情。

        倒是顧恒先錯開目光，轉身走向會議室。

        這次是個例會，簡單地交代了一下最近的工作。直到快要散會時，顧恒緩緩地說：“這個月的考核結果出來了。”

        眾人屏息以待，等著顧恒公布結果。

        “第一名，莫筱月。雖然你是新來的，但你這個月的成績大家有目共睹，手術做得很好，也沒有遲到早退現(xiàn)象，各項成績都是第一，尤其是患者評價，幾乎滿分，所以第一名，你當之無愧。”顧恒停頓了一下，看向莫筱月，眼中的情緒莫筱月看不懂。

        莫筱月受寵若驚，她確實沒想到自己剛來就能得第一。

        周圍響起掌聲，顧恒沒有鼓掌，只是面無表情地接著說道：“第二名，趙觀言。”

        又是一陣掌聲，顧恒念著人名，語氣毫無感情，“最后一名，林雨涵。”

        莫筱月震驚地看向林雨涵，林雨涵低著頭，莫筱月看不清表情她的表情。

        “我們科室的傳統(tǒng)大家都知道，科室考核最后一名要去急診輪轉一個月，林雨涵，你沒問題吧？”顧恒看向林雨涵問道。

        林雨涵抬頭跟顧恒對視，輕聲回道：“沒問題。”

        顧恒點了點頭，又說了兩句結束語就散會了。莫筱月從聽到林雨涵是最后一名時就緊緊盯著她，直到她抬頭回答顧恒，莫筱月終于確定，林雨涵絕對有事。因為她抬頭的一瞬間，眼眶是紅的。

        莫筱月拉過林雨涵的手一起走出了會議室，林雨涵看了她一眼，對她淺淺笑了一下，那笑怎么看怎么像強撐。

        查完房，莫筱月終于有時間跟林雨涵嘮嘮了。

        她把林雨涵帶到了樓梯間，兩人坐在一個臺階上，挨得很近。

        “最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莫筱月?lián)�心地問道�?

        她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但在她看來，林雨涵的事情不是閑事。林雨涵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但其實心很細，懂分寸。她活潑卻不造作，會用細小的善意溫暖莫筱月。

        莫筱月很喜歡這個女孩，她愿意跟她做朋友，所以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朋友有事而不聞不問。

        這些年來，莫筱月總算學會了交朋友，她用真心換真心，即使朋友不多，但留下的都是值得的。她不再封閉自己，因為她知道，有些困境，光靠她自己根本走不出來，她總要學著敞開心扉，尋求幫助。

        人不能脫離群體而活，但也不能過于依賴群體，如何掌握這個度，我們要用一生去尋找答案。

        林雨涵看著莫筱月，看著看著，突然撇起嘴，眼淚隨之而來，她委委屈屈地說道：“學姐，我奶奶病了。”

        那一瞬間，莫筱月好像透過她，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

        委屈、無助、害怕。

        “我奶奶是胃癌，我一直很忙，她跟我說過好幾次她難受，可我總說等我忙完了這陣就帶她去看看。可每當忙完了，我又記不起來了，奶奶拖到現(xiàn)在很嚴重了。過幾天要做個手術切除部分胃，如果手術成功就能多活一段時間，可如果……我怕她挺不過去……”說到最后，林雨涵已經有些泣不成聲了，她的痛苦，莫筱月全都看在眼里。

        莫筱月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她坐在姥姥的病床旁，看著姥姥時，她絕望又無助。

        “她就在咱們醫(yī)院住院，可我還是忙，我連上樓看她一眼都抽不出時間……”林雨涵哭著，宣泄著，莫筱月把她摟進懷里，給她順著后背，她安慰著林雨涵，就像安慰著十二年前的她自己。

        “我真的，真的盡力了，我努力工作，我想趕緊干完手頭的活就去，就去看看她，可我發(fā)現(xiàn)手里的活怎么干都干不完。我明明那么…那么努力了，考核還是最后一名……”

        林雨涵吸著鼻子，有些喘不上氣，“她一個人躺在那得多…多無助啊……”

        莫筱月拍著林雨涵的背，她能感受到林雨涵的顫抖。

        當初顧恒安慰她，她也是這個樣子的嗎？

        莫筱月沒有說話，就靜靜地聽林雨涵哭著，她知道，現(xiàn)在她說什么都沒有用，林雨涵需要的是發(fā)泄。

        林雨涵哭了很久，才冷靜下來，莫筱月就一直陪著她。

        林雨涵的聲音還透著濃濃的鼻音，她時不時抽泣一下，但總算可以正常說話了。

        “家里沒人照顧她嗎？”莫筱月問道。

        “沒有了。”

        莫筱月心里一緊。

        “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外出打工，把我扔給了奶奶。奶奶一直帶著我生活，她本來基礎病就多，這幾年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我跟著姥姥一直生活到初中，那時候我爸媽離婚了，我就跟著我媽走了。”林雨涵頓了頓，吸了下鼻涕，莫筱月遞給了林雨涵一包紙巾。

        林雨涵接過紙巾卻沒用，愣愣地盯著它，繼續(xù)說道：“我就這么跟奶奶分開，我跟奶奶的感情很深，我媽把我?guī)ё邥r我鬧了很久。絕食、砸東西、離家出走我都干過。”說到這，林雨涵笑了一下，不過笑得苦澀。

        “你還挺叛逆。”莫筱月笑了一下。

        “叛逆有什么用呢？盡管我這么鬧，我媽卻都像看不見一樣。我不聽話，她就說我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我確實是養(yǎng)不熟，從小她在我身邊的時間，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她還想讓我多親近她嗎？”

        莫筱月沒說話，她又想到了自己。

        “我放心不下奶奶，一放假就會去看她，每當寒暑假，就會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間。”林雨涵抽出了一張紙，擦了擦眼淚，可眼淚卻不聽話，怎么都擦不干。

        “那你爸爸呢？”

        “我爸，離婚之后沒幾年就出車禍去世了。”

        莫筱月僵硬了一下，她拍了拍林雨涵的肩膀，“對不起。”

        林雨涵感受到了莫筱月的小心翼翼，她反而安慰著莫筱月：“沒關系的，我早就不傷心了。他們倆從小在我身邊的時間屈指可數，他們比陌生人強點就強在有層血緣關系，我爸出事的時候我在外地高考，當時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出事了。”

        “我覺得自己挺冷漠的，對于父母，我真的沒太多感覺，他們加起來，都不如奶奶對我的愛。后來我媽改嫁了，我跟著他們一家人生活了一段時間。我高考之后我媽也不管我了，她忙著管她的小兒子。我樂得她不管我，省得沒事就拿我跟她兒子比，她總說我就是來討債來的。”

        “之后你就回來跟奶奶一起生活了？”莫筱月問道。

        “嗯，我又回到了我們從小生活的那個家，兜兜轉轉，還是回來了。再后來想考吳老師的研究生沒考上，索性就在本校念下去了。”說到吳敬庚，林雨涵朝莫筱月真心一笑。

        莫筱月也笑了，她們倆的緣分，或許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誰也沒想到，若干年后，林雨涵會跟吳敬庚的學生吐露心聲。

        老師幫莫筱月交到一個朋友。

        “學姐，你知道嗎？我爸出事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奶奶。我怕她承受不住。比起其他人，奶奶對我更重要，我更怕失去奶奶，我是不是真的就是白眼狼？”林雨涵眼含著淚，撇著嘴，看起來很可憐。

        “說什么呢？你不是，你只是沒有跟爸媽建立感情。你感受到的所有愛，都是奶奶給你的。父母給了你生命，卻沒有給你愛，生命沒有愛是不完整的，是奶奶讓你的生命完整，你愛奶奶，理所應當。”莫筱月安慰著林雨涵，她越發(fā)覺得她和她真的很像。

        “所以不要瞎想，你現(xiàn)在有工作，有能力，你可以照顧好奶奶。你現(xiàn)在缺的就是時間，你得多陪陪她。”莫筱月勸慰著林雨涵，其實林雨涵比她幸運點，林雨涵遇到這種事時已經有能力負擔了，不像她當初，什么都負擔不起，只是個傻孩子。

        林雨涵聽著莫筱月的話，低下了頭，她悶悶地說：“我也知道，可我沒辦法，這幾個月科室都太忙了。而且我馬上要輪換到急診了，那就更沒時間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了，我總不能辭職吧……”林雨涵煩躁地揉著頭發(fā)，她真的沒有辦法了。

        莫筱月思考了一會，突然說道：“我替你去急診輪換。”

        林雨涵倏然抬起頭，愣愣地看向莫筱月，不敢置信地問了一遍：“學姐，你說什么？”

        莫筱月看著林雨涵呆愣地樣子笑了笑，替她整理好了揉亂的頭發(fā)，溫柔地又說了一遍：“我替你去急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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