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名弦將簽筒放置于茶幾上。

        她先前有意引導宮野明美選擇靈簽占卜，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實際上，在放置占卜器具的架子上，擺有很多個簽筒。

        如果客人問起，椎名弦只會笑盈盈地回答他們：“這里面放著不同種類的靈簽，比如問財運使用財神靈簽，問姻緣使用月老靈簽等等，當然，也會有比較全面的靈簽，我會選取合適的那種。”

        嗯，這個回答半真半假。

        椎名弦確實收集了很多種類的靈簽，但是，每一種靈簽，她都特意將靈簽按照含義做了大致的分類，分裝到不同的簽筒中，還會添加重復的靈簽，讓簽筒看上去是完好的一份。

        所以，在她的架子上，簽筒的數量是遠超過靈簽種類數量的。

        然后，給客人拿簽筒之前，椎名弦因人而異地做出粗略的判斷，對癥下藥，拿不同的簽筒給他們。

        本質上就是一種騙術。

        在某些封建迷信的人看來，這恐怕是一種對神明的大不敬，會被降下神罰。

        只是椎名弦明面上雖行盡推演卜算之術，心里卻是無神無鬼、無君無父，藐視神靈與威權，從未擔心過子虛烏有的神罰之論。

        椎名弦禮貌笑道：“在靈簽占卜之前，你介意說一說你想要占卜的事情嗎？不用太詳細，模糊一點也可以。”

        并解釋說：“這將有助于我接下來的解讀。”

        宮野明美看向這位占卜師，只見她神情坦蕩，毫不心虛，便猶豫著開口道：“我……接下來可能要去做一件事情，可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做，因為我不知道這件事能不能成功，如果失敗，就會造成不太好的后果。”

        她說得模糊，可透露出的這點訊息也足以佐證椎名弦之前的判斷了——面前的年輕女人就是宮野明美。

        “我明白了，看來這件事情對你非常重要。”

        椎名弦理解地點了點頭，并評價了一句正確的廢話，以證明自己剛才在用心傾聽。

        緊接著，她又輕聲慢語地說道：“另外，在占卜之前，我想先說明一下。”

        宮野明美心里盡管對于占卜半信半疑，但她認為在占卜屋里，就要尊重別人的規(guī)則，這是日本人很注重的“會讀空氣”，于是豎起耳朵認真聽著。

        “在我這里，使用靈簽占卜時，不是像別處一樣，通過搖晃簽筒搖出靈簽，而是從整個簽筒中，抽出一支。”

        椎名弦說到一半，明顯地抿了抿唇，狀似緊張，又掩蓋過去，“因為不同的占卜師都有不同占卜技巧和方法，我希望你能夠理解。”

        這還是演技和謊言。

        裝緊張，只是故意露出“真實”情緒，示人弱點。

        你看，你很拘謹，我也有點緊張，其實我們是一樣的啊——大概就是利用這種心理，使他人放下警惕，繼而拉近距離。

        不使用傳統(tǒng)的搖簽法，使用抽簽法，是為了避免露陷。

        抽簽只能抽出一根，而搖晃簽筒，很多沒有經驗的客人常常會不小心搖出多根靈簽，甚至將靈簽散落一地，那樣便會暴露出簽筒里有重復靈簽的事情了。

        椎名弦將簽筒朝著宮野明美送去：“來，抽一根吧，相信我，也相信和順應你自己的感覺。”

        說話時，椎名弦的面上帶著鼓勵和支持的微笑，她的語氣、語調，乃至每一處停頓轉折都恰到好處，有一種奇異的煽動力。

        椎名弦很清楚，這樣的抽簽法再加上一點心理學催眠術的誘導技巧，能夠讓抽簽者產生參與感和掌控感，“我的命運掌控在自己手里”，繼而就更容易相信。

        宮野明美伸出手，指尖在靈簽頂部停頓片刻，慢慢地抽出一根來。

        椎名弦的靈簽是特殊定制的，正面標注靈簽序號，背面用小字刻靈簽詩文，這樣就不用挨個查詢解簽書，看起來會比較方便。

        順便一提，詩文是中文小字，這點并不奇怪，因為求簽法本就起源于z國殷商時期，歷史悠久，積累豐富，后來的很多靈簽詩都是漢語詩，就連r國淺草寺的解簽書上，都寫著附帶翻譯的漢語詩。

        宮野明美旋轉靈簽，將詩文對準自己，只見簽子上寫道：

        “勸君切莫向他求，似鶴飛來暗箭投，若去采薪蛇草伏，恐遭毒手也堪憂1。”

        宮野明美認得些許常用漢字，但不全會，抬起眼求助地看向占卜師。

        與此同時，看到簽文的椎名弦?guī)撞豢刹榈匾徽��?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椎名弦也不會做沒有準備的占卜。

        她早就擬好了措辭，無論宮野明美抽到的是簽筒里的哪一只靈簽，椎名弦都能夠將靈簽解讀到自己想要的方向，讓宮野明美一下就聯(lián)系到現(xiàn)實，對號入座，如夢初醒。

        但椎名弦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竟精準抽出了寓意近乎于明示的靈簽……莫非是又被概率所眷顧了？

        她將這件事記下，隨后眼角微垂，帶著一絲感同身受的同情。

        “下下簽。”

        椎名弦將詩文復述一遍，并解釋，“這副詩文的字面意思，我想你也明白。”

        “不要相信其他人的言論。”

        ——這句話指的，究竟是騙宮野明美搶劫銀行的琴酒，還是椎名弦自己呢？

        椎名弦稍稍發(fā)散了一下思緒，不管從哪個方面解讀，都可真是準啊。

        “鶴鳥將被暗箭傷害，砍柴時將有毒蛇潛伏草中，你會被暗中傷害。”

        不等宮野明美說話，椎名弦眉頭微皺，佯裝擔憂，嘆息一聲，“哎……我很少見到別人抽中下下簽，你現(xiàn)在的境況是不是相當不好？或者說，你即將要做的這件事非常困難，有很多阻礙？甚至違背了你內心的準則？”

        比起占卜師，她現(xiàn)在的樣子倒是更像善解人意，到處灌心靈雞湯的知心小姐姐——不過是演技罷了。

        宮野明美搭著手提包包帶的五指漸漸握緊成拳。

        確實是這樣的，說對了。

        不知不覺間，宮野明美已經站在“占卜靈驗”的預設立場上，順著向下思考。

        這難道是說，搶劫銀行的事情會非常不順利？有人暗害，難道是說，她打算找的那兩個未來共犯會背叛、揭發(fā)她？或者想獨吞贓款？

        椎名弦觀其表情，發(fā)現(xiàn)宮野明美只是懷疑和深思，程度卻并不深，更沒有驚慌害怕等反應。

        看來，她還需要給這個不開竅的腦袋再添一把火。

        “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從占卜的結果看，我可以猜測一下……”

        椎名弦假裝思考，“你應該已經工作了吧，那么，有沒有可能是，你被分配到的任務有問題？比如說，工作對接的甲方很挑剔，乙方則是糊弄了事，而和你配合的同事愛偷懶？”

        她開了個玩笑：“該不會，你的甲方是德國人，乙方是印度人，同事是意大利人吧？”

        椎名弦列出了幾個錯誤的選項，又刻意活躍了氣氛，用來使宮野明美打起精神去聽接下來的重頭戲。

        “嗯……不過就算是這樣，也不至于抽到這么嚴厲的下下簽，到底是什么情況呢。”

        一直將手自然放置于腿上的椎名弦，說著說著，突然抬起手，托起下巴苦思冥想，閉上了眼睛。

        這類肢體動作，實際上也是一種吸引人注意力的小伎倆。

        椎名弦閉上眼繼續(xù)說：“我想，這應該和有權力安排和處理你的人有關……是你的上司嗎？”

        宮野明美的腦海中先是浮現(xiàn)了銀行里某個大腹便便的高管，隨后才浮現(xiàn)出一個讓她戰(zhàn)栗和畏懼的背影，是銀長發(fā)黑風衣的琴酒，仿佛下一秒就會猛然轉過身來，干脆利落地拔槍射擊，于電光火石間就奪走她的性命。

        宮野明美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要相信他人的話，可能是說，你的上司做出了虛假的允諾，畫餅充饑，比如表面上對你說，只要好好完成這次工作，就會給你升職加薪，實際上卻對每一個員工都說了這樣的話。”

        “小心暗中傷害，可能是指，你的上司，打算設置下一些陷阱，把一些責任和過錯推卸到你的身上，這個過錯可能是賬目錯誤、行為違規(guī)之類，會導致你被處罰，甚至……開除。”

        椎名弦說到最后一個詞時，微微加重了語氣。

        她沒有說到完全準確，只挑選了一些讓宮野明美警覺的關鍵字眼塞進去，這足夠了。

        說者看似無意，實則有意，而聽者亦是有心，配合完美無缺。

        聽到最后這句話時，宮野明美茅塞頓開，忽然聯(lián)想到了些什么，瞬間呼吸一滯，坐在沙發(fā)上身體僵硬，后背濡濕，一動也不動。

        現(xiàn)在的她，就像高度近視的人，突然被塞了一副合適的眼鏡，一下子就看清了整個世界，撥云見日了。

        她從一開始就陷入了思維誤區(qū)！

        宮野明美被“可以帶著妹妹脫離組織”的允諾沖昏了頭腦，只考慮著要不要去搶銀行，擔心著搶銀行的計劃能不能成功。

        她唯獨沒有考慮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允諾本身就是假的，是個糖衣炮彈。

        不，也許她在潛意識里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只是自己逃避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深思。

        宮野明美能夠考上相當不錯的南洋大學，后來又設法化名混進銀行機構，她的智商顯然沒有問題。

        之所以會簡簡單單地就落入琴酒的陷阱，大抵是因為安逸的生活養(yǎng)成了她單純輕信的性格，不會第一時間把別人，尤其是熟悉的人往最壞的地方想，缺乏質疑反問的精神。

        如今被椎名弦這么一挑明，宮野明美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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