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河風(fēng)浩浩，徐徐吹過兩人的臉頰。

        宋崎臉色蒼白，目中卻似有火焰在燃燒。

        隔了許久，背后傳來崔錦冷冷一笑，“別的十歲稚兒，可看不出這么多的東西！”

        崔錦道:“宋小郎君，收起你的小聰明……這幾日你試探得已經(jīng)夠多了，只是莫要再得寸進尺！”

        “如果還有下次，我不介意扭斷你的脖子。”

        “……”

        宋崎聽著他陰鷲的冷聲，依靠著半人高的橫欄，直到背后的人遠去，這才抬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他強忍住眩暈嘔吐的感覺和渾身靜脈無法控制的痙攣，心想著幸好崔錦沒有真正想殺了他，不然就單憑他外放的靈氣，就可讓他渾身血管爆裂而亡。

        “真是作死！”宋崎自言自語，“八星靈者就算外放一點氣勢，也不是我能夠忍受的。”

        幾個護衛(wèi)看他實在難受，也不再催他進去，讓他獨自趴在甲板上喘息。

        福船進入了淺河道，船行速度開始不受控制地慢了下來。

        “就是此處。”宋崎心念電轉(zhuǎn)，滿懷希望的往下看。

        更生霧重，河水微瀾，風(fēng)吹起河面劃過一道暗影，似有水鬼潛入深淵暗竄，只余下極為淺淡而扭曲的影子。

        正是夜深風(fēng)寒，鬼魅橫行的時候。

        宋崎一手抓著幾乎到他肩膀高度的護欄，垂目看著水面影影憧憧，腦中不斷復(fù)盤他這幾日與崔錦的對峙，一邊靜靜等待逃亡的時機。

        崔錦不敢殺他！

        宋崎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又將所有答案指向了最這不可能的猜測。

        這幾日來，宋崎便敏銳地察覺到崔錦雖然冷酷無情，但對他比對其他人要寬容很多，他不僅叫了醫(yī)生治療他騎馬而磨出的傷勢，還專門吩咐侍衛(wèi)不那么嚴厲的待他，甚至七八個小孩兒中，就只有他一個人與崔錦吃同樣的飯菜。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就算他更放肆一點，崔錦也不會把他怎么樣，于是他一點一點地試探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并故弄玄虛地作出一些崔錦雖然不滿，但又能夠勉強忍受的習(xí)慣。

        比如今夜他執(zhí)意要救下麻衣少女并口稱暈船，固執(zhí)地想要呆在甲板上。

        崔錦明知道他在說謊，卻沒有讓人將他綁下去。

        他救下九娘，是可憐九娘無端損命，他提起宋九思，是在試探崔錦對“禹州州牧”這個身份的態(tài)度，而他固執(zhí)的想要呆在甲板上，是在尋摸著逃跑的時機。

        但是他發(fā)現(xiàn)他每次提到宋九思的時候，崔錦的眼里均無畏懼，他不是因為知曉他哥的身份而善待他，但他卻在他猜出了“崔錦”這個身份的時候，釋放出了強烈的殺意。

        這殺意來得十分突兀而古怪，但是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崔錦仍然強制壓住了暴虐的殺意——

        崔錦為什么不敢殺他？

        宋崎想到崔錦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身份，心里不由一頓。

        “難道是……大姐姐？”

        宋崎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宋崎口中的“大姐姐”是宋老生與原配夫人生的第一個女兒，也是他的嫡親姐姐。

        她大宋九思十歲，大宋崎二十八歲，在宋崎剛出生的前一年便進宮成了宣德帝的嬪妃，宣德帝死后，她又成了當(dāng)今陛下的“淑妃娘娘”，由于年齡問題，宋崎與她一向不怎么親昵。

        “大姐姐自從入宮為妃后，便幾乎沒有聯(lián)系過家里，如今崔錦的反常，卻不像是忌憚宋淑妃。”宋崎心里默默地想，實在想不通，決定暫時將這個疑問先放在一邊。

        暗夜沉沉，霧氣越來越濃，福船行進的速度已經(jīng)慢得甚至比不過小舟，宋崎瞇了瞇眼，心道如果誰這時候駛著小舟靠近，必然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夜深了，宋小郎君回艙休息罷。”護衛(wèi)得了命令前來催促宋崎回船艙，語氣僵硬得沒有絲毫商量余地。

        宋崎朝護衛(wèi)露出一口白牙，護衛(wèi)一愣，宋崎抬手指了指地面，彎下身摸著自己的腳踝，輕抽一口氣道：“現(xiàn)在腳還在抽筋呢。”

        護衛(wèi)想宋崎一個小孩兒，剛竟然敢硬剛崔大人的殺氣，滋味好受才怪，于是走過去扶他。

        腹部突然傳來一股鈍痛，他抬手去摸，只覺指尖濕潤，竟是鮮血淋漓。

        護衛(wèi)目赤欲裂，便欲驚恐大叫，還沒來得及出聲，已經(jīng)被人從背后捂了嘴巴，護衛(wèi)只感到脖頸一痛，整個身子已被人提著飛墜進水里。

        這一切不過電光火石間，待宋崎收回刺向護衛(wèi)的匕首，那護衛(wèi)原來所站的地方已經(jīng)站了一個全身漆黑，身著夜行服的蒙面人。

        水順著蒙面人的身子往下流，不過須臾便已在甲板上匯聚成一小團。

        蒙面人身如利劍，掃了一眼宋崎將短匕重新藏到靴子里。

        他從懷里摸出一塊令牌，低聲道：“我乃宋州牧暗衛(wèi)鶴空，前來助宋小郎君離開。”

        “辛苦。”

        宋崎朝鶴空點點頭，鶴空抓住宋崎的腰，兩人從甲板上往下跳。

        宋崎斜靠在小舟上，看著福船的影子在霧中越來越小，正欲說話，鶴空突然道：“小郎君放寬心，宋州牧已收到消息趕來，咱們的小舟順著水流往前不遠，定能與宋州牧相遇。”

        話剛落，火光漸次從大船上亮起，顯然宋崎失蹤已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宋崎扶著小船的手一頓。

        鶴空道：“宋小郎握好木槳。我去阻他們一阻。”

        宋崎點點頭，剛想道句“多謝”，耳邊“嘩啦”聲起，鶴空已經(jīng)將木漿遞給宋崎，抬腳飛入了濃霧中。

        嘈雜聲由遠及近。

        遠遠的有腥風(fēng)吹過來。

        宋崎武功低微，聽不到太遠的響動，只得頂著沉沉壓力，竭力穩(wěn)住小舟快速順流而下。

        舟滑行了一段距離的時候，河面開始飄來尸體，染紅了一彎清水。

        隔了一會兒，又有一具尸體飄過來，這次飄在水上的是一個瘦弱的少女，看衣裳似乎是這幾日跟她們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宋崎正欲細看，忽然霧中奔出一人踩著尸體踏水而過，來人身手敏捷，出手如風(fēng)，瞬息間躍近小船，伸手去抓宋崎的肩膀。

        宋崎大驚之下拿起槳便朝那人打過去，那人璇身一腳踢飛宋崎的木槳，將宋崎揪起，宋崎從袖子里摸出匕首狠狠朝他刺過去。

        那人不想放開他，一邊壓制宋崎的掙扎，一邊躲閃他刺來的匕首，實在被他弄得心煩意亂，一巴掌狠狠摑上宋崎的臉：“宋小郎君好不安分!”

        “崔錦你個神經(jīng)病！老子跟你無冤無仇，我是殺了你爹了還是艸了你娘了，你這般咬著我不放。”宋崎半邊臉頰火燒火辣的痛，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都頭暈?zāi)垦Ｆ饋怼?

        “你既沒殺我爹，也沒艸我娘，但我就是要跟你過不去。”崔錦冷酷回答：“宋小郎君。你仔細些。再胡亂動作，我便殺了你!”

        “你不敢！”宋崎嘲諷冷哼，驀地反手朝自己脖子上刺過去，崔錦伸手去阻他，卻見宋崎突然偏頭，匕刃陡轉(zhuǎn)刺向他的手腕。

        崔錦挑眉，手腕輕轉(zhuǎn)，眨眼換了姿勢。

        他們兩人之間，無論是與人打斗的經(jīng)驗，還是靈力的差距都實在太大了，即便宋崎用盡了方法，仍舊被崔錦強制束縛住。

        小舟晃蕩顛簸極不平穩(wěn)，耳邊一聲鳥鳴，遠處福船火光沖天，船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從船上飛出來，跌進水里。

        風(fēng)聲嗚咽，呼嘯低鳴，嗚咽凄厲如幽魂哭泣，那水似乎也受到了風(fēng)中“幽魂”的影響，被黑暗浸染得冰冷徹骨，有傷者在水里掙扎了幾下，頃刻間便沉了下去。

        濃霧中影影憧憧有蒼鷹盤旋，以鳥哨傳音。

        更遠處出現(xiàn)零星火光，隱隱看到數(shù)只小舟疾行開道，飛快地朝他們的方向駛過來。

        崔錦目光沉沉，抓起宋崎，從小舟上縱身一躍，腳步輕盈猶如點水浮萍，在河水上留下淺淺的痕跡。

        宋崎被崔錦逮小雞兒似的提著，一邊掙扎，張開嗓子對著崔錦一陣懟：“崔錦你tm就是個神經(jīng)病，難怪世人都傳言你孤寡迤邐，陰鷲狠毒，雖然靈力高超，身份不凡，但是三十多歲了仍舊沒有娶妻，我看你不是不想娶，是沒哪個姑娘敢嫁給你吧？”

        “你長這么大不會還沒跟人同床過吧？”

        “是不是因為欲求不滿才這么變態(tài)！”

        “還是你不行？”

        “聒噪！”崔錦額頭青筋暴氣，見宋崎還不安分，腳踩著一具尸體停駐在水上，伸手將他整個頭按在水里，看著宋崎在水中不斷掙扎，漸漸氣弱。

        “宋小郎君。你真是第一個用光我耐心的人。”崔大人一邊將他從水中撈起來，一掌劈了他的脖頸，世界頓時安靜了。

        然而被宋崎拖了片刻，他已經(jīng)失了先機，小舟越來越近，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最當(dāng)頭的舟上站了一個人，手上握著等人高的長戟。

        “崔統(tǒng)領(lǐng)。還請放了宋小郎君。”闞翎一掄膀子將長戟定在小舟甲板前，發(fā)出“哐”一聲響，力道之大，幾乎讓戟底戳穿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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