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林的另一端，灰衣人朝奄奄一息的宮喪口中塞了一粒藥丸，宮喪無法抗拒，只得勉強吞下。

        調休片刻，宮喪總算是在鬼門關前撈回一命，然他雖覺清醒了些，心口卻在運力時微帶刺痛，想來那藥丸并非良藥，“閣下救我一命卻又給我下毒，所求何事？”

        灰衣人道：“宮護法倒是個明白人，”他起身負手而立，“適才你所服的確實是毒，但不致命，只會令人無法運力而已。”

        宮護法聽罷，冷聲道：“閣下是誰？不妨有話直說。”

        灰衣人慢慢逼近，語氣陰冷，“在下是誰不足道也，救宮護法一命，不過是想讓宮護法帶在下入柒墟教，否則，在下不介意親自動手殺了宮護法。”

        宮護法聽罷，勾唇道：“閣下覺得我身為護法，會貿然帶不相關的人入教？”

        灰衣人對他此番說辭極為不屑，只聽他低低笑道：“柒墟教身為萬惡之教，不過是一群惡鬼憑利相連，各自為政，宮護法這般惺惺作態表忠誠，又是做給誰看？”

        宮喪眸光漸漸冷厲，“閣下對柒墟教倒是熟悉得很，既是如此，我便也不隱瞞什么，柒墟教教主性格多疑，行事莫測，每月皆會換處所，而每月她都會給四大護法指派命符，唯有完成者，方可得知其所在，否則——”

        宮喪毒蛇般的目光望著灰衣人，顯得嗜血又變態，“便是死。”

        灰衣人同他直視著，似是在探究這話幾分真幾分假，半晌，他嗤笑道：“宮護法的話在下聽明白了，所以”

        他蹲下身，淡淡道：“你的命符，寫了什么？”

        -

        陸珂溟攬著顧衍欲行出這鬼林子，半路，顧衍卻有些支撐不住，連著又嘔了好幾輪血。

        日色漸暗，二人好不容易走到山腳，卻見山腳黑影攢動，陸珂溟心中一凜，這山竟已被人包圍了起來，眼看那群人就要往上尋來，陸珂溟看了眼面色慘白的顧衍，“可還能走？”

        顧衍極力壓制著在體內翻天覆地的毒，“嗯。”

        陸珂溟便攬著顧衍便往山的另一邊去，他記得下山時，隱約踩到一塊土地松軟潮濕之處，想來那附近便會有洞穴，待顧衍在洞中緩上片刻，解了毒再走不遲。

        四周已徹底暗下來，霧氣也愈發濃重，壹暮斂了周身的光，無聲探著路，果然不過多時便尋到了一處逼仄狹小的山洞，陸珂溟讓壹暮在周圍打探，二人便往山洞深處走去。

        燃起火折子，陸珂溟發覺這山洞似乎是有人住過的跡象，地上尚鋪著干草，正想扶著顧衍在那坐下，哪知顧衍卻十分抗拒。

        陸珂溟：“？”

        顧衍重傷之下走了幾個時辰，已是虛弱不堪，但仍是堅持道：“臟……”

        陸珂溟無語，“都這時候了，還嫌？”

        見顧衍攀著自己不愿動彈一下的模樣，陸珂溟干脆扒了顧衍的外衫鋪在干草上，顧衍這才老實坐下。

        陸珂溟撿了柴火燃起來，借著光替顧衍簡單包扎了下肩膀的傷口，便打量起他來。

        顧衍雙唇發青，整個人虛弱得連呼吸都難，陸珂溟竟不知這毒竟是如此厲害，他思忖片刻，欲用《定坤經》中的解毒之法，但他從未替人療過傷，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他輕握顧衍的手腕，先運功放了一絲內息探進顧衍體內，哪知顧衍卻倏然一震，臉色似乎更白了。

        顧衍拭去嘴角溢出的血，勉力道：“你是嫌我死得不夠快？”

        陸珂溟微愣，對這狀況一頭霧水。

        顧衍稍微調息片刻，臉色依舊蒼白得似張白紙，瞧見陸珂溟一副探究的神情，他低低道：“我內功特殊，受不得《定坤經》真氣。”

        顧衍真氣走得是道意，那是一種寒暑的極度平衡，真氣看似醇和溫厚，實則最是霸道，它能讓武功內力增長速度加快，然若一絲一毫的疏忽，都會立時爆體而亡，是以江湖中鮮少有人修這一類的真氣。

        《定坤經》修煉的是極陽真氣，若說陸珂溟修煉它是陰陽相撞帶來的身體折損，那放在顧衍體內，便是徹底打破平衡，讓其陷入走火入魔的生死困境。

        陸珂溟這才了然，原來顧衍上清越派尋《定坤經》竟是為了毀了它。

        似是想到什么，陸珂溟道：“那你……”

        陸珂溟因真氣走陰，與《定坤經》相沖，是以只擇了《定坤經》一二修習以除破寒針，但經中內容卻早已記下，于顧衍而言，他無疑是個巨大的威脅。

        顧衍猜透他的心思，輕嗤道：“我若真想殺你，你豈會活到現在。”

        陸珂溟冷漠嘲諷，“我若現在殺你，你又能奈我何？”

        顧衍低低笑起來，卻被新一輪的毒折磨得弓下了身，陸珂溟皺眉道：“你不是很厲害么，為甚這次卻不解毒？”

        顧衍道：“慚愧得很，我雖能解千萬種毒，卻唯獨這鳩羽解不得。”

        “鳩羽？”陸珂溟訝異道：“適才那灰衣人竟是殷離谷的人。”

        殷離谷乃江湖第一蠱蟲谷，專門研究毒蠱之術，鳩羽一毒，便是出自殷離谷。

        鳩羽在江湖中只出現過一次，便是柒墟教教主為抓魔門江潼時所用。

        傳聞中，江潼的坤靈掌登峰造極、出神入化，在江湖已是獨孤求敗一般的存在。然江潼的行事作風卻是極為惡劣不堪。

        他雖已娶妻生子，卻心志不堅，朝三暮四，受柒墟教教主女兒無遣所惑，共行不茍之事，而后還為了這妖女，喪心病狂地將江家莊上下百口人殺了，甚至連妻兒也未能幸免于難。

        此般喪盡天良的行徑一出，正道無一不大受震驚，而后便是長達數年的咒罵與唾棄，江潼走投無路之下入了魔門，魔門同柒墟教向來交惡，江湖中人皆猜不透江潼為何會選擇魔門，只知那段時日，無遣為尋江潼多次攻打魔門，魔門前掌門焝今終是不堪侵襲，勾結無遣，出賣了江潼。

        焝今告知無遣坤靈掌雖已是武學頂尖，在遇到某種毒物時卻是不堪一擊，無遣便與江湖第一毒蠱王所在的殷離谷做了交易，研制出專門克制江潼內息的毒蠱鳩羽，與焝今里應外合暗算了江潼。

        最終，江潼被柒墟教擒住后折磨至死，曝尸城門七日，無人敢上前收尸。

        可嘆江潼也算是江湖一代傳奇，最后竟是落得如此殘破凄涼的結局。

        陸珂溟想問江潼和顧衍是什么關系，但顧衍這幅模樣，像是再多說一句便要斷氣，便止住了話。

        顧衍此時的神志已有些游離，目光也暗淡了起來，他想自己帶著仇恨過了一輩子，而今卻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兒，難免是凄苦了些。

        但很快，他已無力再去哀嘆過往，輕飄飄的目光落在陸珂溟身上，顧衍低低道：“小道長，你沒什么話要與我說么？”

        “說什么？”陸珂溟下意識問了句。

        顧衍瞧了他片刻，又疲憊地合上眼，“罷了”

        陸珂溟不愿見他這般模樣，干脆點了他昏穴，用內力先勉力護住他的心脈，又喚壹暮進來瞧瞧他。

        看著壹暮繞著顧衍轉了一圈又一圈，陸珂溟實在忍不住鉗住它的翅膀，“你到底有法子沒有？”

        壹暮被暴力打斷思路，又被質疑，頗為憤懣地揮動觸角。

        陸珂溟嗤道：“氣什么，小沒出息的。”

        壹暮更是怒不可遏，它拼命抖動翅膀，讓陸珂溟放了自己，陸珂溟松開手指，探了探顧衍的脈搏，比此前還虛弱了許多，想來是鳩羽已滲透了五臟六腑，“他快死了。”

        壹暮又湊上顧衍的臉，細細嗅了嗅他唇角殘余的血，而后干脆停在顧衍肩膀，斂了翅膀陷入沉思。

        柴火劈啪作響，時不時蹦出點星火來，將顧衍照得忽明忽暗。

        陸珂溟坐在一旁，臉上沒什么表情，只這么靜靜地看著顧衍——

        此刻的顧衍沒有了往日的驕矜貴氣，也不再張揚恣意，蔫壞地逗弄他，他就這么極為安靜地靠在石壁上，像一只人畜無害的精致木偶，可憐又無辜。

        陸珂溟想到若是這人醒了，定又會頗為嫌棄地起身，挑剔著說這石頭臟。

        要是……他就這么沒了呢。

        陸珂溟側首不再看他。

        他想，與顧衍相識不過數月，沒了便沒了，又與他有什么關系。

        他這般想著，卻始終沒有離開。

        便在這時，山洞外急速射來數道銀光，在即將靠近陸珂溟時，被一道無形氣墻格擋，紛紛落地。

        陸珂溟不動聲色地望向山洞外，雙眸蓄起冷意，桑煙滑至手心，陸珂溟緩步朝外走去。

        山洞外，月亮高懸，銀白的月光微微將黑暗驅散。

        入目是一女子，一襲紅衣，嬌媚迤邐，容色絕麗。

        她正坐在山洞外的大石頭上，雙腳相勾，晃晃蕩蕩。見陸珂溟出來，她側首打量陸珂溟覆蓋面具的臉片刻，那對冰冷涼薄的深藍色的雙眸未加掩飾，就這么落入她眼中。

        她突然綻開笑顏，“陸珂溟，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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